第79节

  连拉拢人都这么的强势无赖,翻脸如翻书的本事用得炉火纯青,该说不愧是王敦茹的门生吗?
  本来于钧的推脱应该说是极为知情识趣的行为,本来嘛,赵成义是王敦茹亲自认证过的学生,又已经是堂堂工部侍郎,跟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半吊子学生根本不在同一个次元。
  要是顺水推舟就这么改口,才是大大的不敬吧?
  偏偏这个赵成义不按常理出牌,硬生生给于钧吓得差点心脏骤停。
  三人躬身赔罪,没得到准许也不敢起来,然而赵成义半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面沉如水地盯着他们。
  已经能隐隐感觉到别处的目光聚焦了过来,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三人不自量力竟敢得罪赵侍郎的消息恐怕会一夜之间满城皆知。
  三人无论心里头想着什么,都不愿意得罪眼前人,最终倪旭弘还是先开了口:“赵师兄。”
  于钧松了口气,也跟着恭恭敬敬唤了一声,虽然是叫的“师兄”,但听语气跟叫“大人”也无甚区别。
  李文柏心下长叹一声,不管二人真正意思如何,众目睽睽之下这声“师兄”出口,就已经算是上了王敦茹的贼船,往后想下去是难上加难了。
  不过虽说如此,赵成义苦苦相逼之下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并且就当下来说王敦茹的大腿还算是最粗的一根,许多人想抱还抱不上呢,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赵成义面色和缓了一些,挥挥手示意二人坐下,视线移向还未作声的李文柏,眼中的催促意味是显而易见的。
  李文柏依然躬身不语,于钧看得着急,忍不住在暗中狠狠踩了李文柏一脚,意思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喊一声师兄又不会要了命,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
  第86章 打嘴仗
  于钧的劝告不是没有道理, 但李文柏有自己的坚持, 这声“师兄”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出口的, 否则他选择远出塞北离开京城还有何意义?反正都是要卷入党争的旋涡, 还不如一开始就答应顾文留在顺天呢。
  赵成义的视线越发咄咄逼人, 他此次过来,本就是奉师命要把李文柏笼络进麾下的,至于什么于钧和倪旭弘, 只不过是附带而已。
  半晌, 李文柏终于开口,故作摇头:“赵大人, 非是李文柏不知好歹,实在是不敢呐。”
  “哦?”赵成义目光突地冷了三分, “本官既已说了不介意, 你又有何不敢?莫非是瞧不起相国门生的身份?”
  这口大锅当然不能背,李文柏面带为难之意,稍稍提高声音:“王相国乃国之柱石,有幸得相国一座师的名分已是幸运, 赵大人诚心诚意,李文柏本不应该不知好歹, 实乃家师门规极严, 李文柏是万万不敢有违的啊!”
  老师对不住了,事已至此,只能把您拉出来当挡箭牌!
  赵成义一愣,似是这才想起李文柏是个有老师的人, 但反应过来眉头皱得更紧:“又不是让你叛出师门另行拜师,座师本就是国朝惯例,王大人为何要就此事为难于你?”
  “单是座师自无不可。”李文柏赔罪道,“但座师门下是无师兄弟之说的,学生若在此地厚颜无耻地认了您为‘师兄’,岂不是落了家师的面子,又置顾师兄于何地?天地君亲师,学生不敢呐!”
  这无理取闹的姿态直把于钧和倪旭弘惊得做不出任何表情,赵成义一口气哽在心口差点提不上来。
  这摆明就是不想上王敦茹一党的船,赵成义心知肚明,却偏偏没法继续拿道义颜面去压人。
  因为李文柏所言是合乎礼法的!
  在大齐,不仅一仆不能事二主,学生一般也不会同时拜两个人为师。
  道理很简单,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总不能给自己找上两个“爹”吧?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如果李文柏只是半山书院一寻常学子,这理由自然是不成立的,但他在王行之面前行过拜师礼,和顾文认了师兄弟的名分,又被王行之拉出来到处遛了一圈,早就落实了他王门关门弟子的身份,当然也就有资本说出这么一番话。
  你还不能说他不对,因为座师之下的确不会亲热地去划分师兄师弟,不过是个政治名分而已,赵成义是王敦茹亲收的学生,当然可以自恃身份让今科进士们通通叫他师兄,这是为了拉近关系,李文柏以不敢不尊师命的借口不从,在礼法上根本找不出毛病。
  但找不出毛病归找不出毛病,不代表赵成义就不气。
  “冠玉。”赵成义的表情稍稍凝滞,“你就非得如此生疏,要和本官乃至相国划清界限不成?”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李文柏心下暗暗叫苦,却也只得赔笑,心思急动,刚准备说话,一声清朗的嗓音自赵成义背后响起:“哟,赵大人面色不太好啊?不知下官这不成器的师弟做了什么事,让大人气到此种地步?”
  李文柏面色一松,顾文果然来解围了。
  他此前故意提高声调也正是为了引人注意,琼林宴王行之和顾文都有列席,王行之出面难免会有些仗势欺人之嫌,李文柏的目的,正是为了把顾文给勾引过来。
  他有自信,顾文一定会来。
  有些话,他说是不自量力,顾文就不一样了。
  果然,赵成义听出顾文的声音转眼便露出满脸笑意:“敬元不在席间陪咱们未来的栋梁们饮酒,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李文柏暗笑,这套近乎的工夫都是炉火纯青,一声“敬元”,瞬间就把关爱后辈的长辈模样给摆了出来。
  顾文也笑呵呵地行礼:“大人这话说的,下官远远瞧见李文柏似乎把大人气得不轻,做师兄的哪还坐得住,自然得过来露个面,替自家这不肖师弟向大人请罪才是啊。”
  虽然自称是“下官”,顾文的态度却一点也够不上谦卑二字,说是要请罪,话里话外却都透着股“你到底怎么欺负我师弟了”的意味。
  赵成义是工部右侍郎,顾文是吏部考功郎中,两人的品阶足足差了一个台阶,但顾文半点没有“下官”的模样,赵成义也没有摆出“上官”威严的意思,看上去两人似乎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若是虚职和实职之差,比如赵成义对王行之就只有表面上的尊敬,倒还罢了,但工部右侍郎可不是个虚职,乃是实权大榄的工部二把手,赵成义表现出的忌惮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李文柏恐怕永远都不会对顾文在朝中的地位有实感。
  恍惚间,两人已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当着顾文的面,赵成义也不好直接说我就是要替老师抢你的学生,只能打着太极。
  顾文却没有那么多顾忌,见赵成义没有直说的意思,干脆一转头看向李文柏:“冠玉,你来说说,是怎么把赵大人气成这股模样的?”
  这便是让他实话实说,师兄来给你出气的意思了,李文柏摸摸鼻子,当然不会仗着顾文的面子作死,只无奈笑道:“是李文柏无礼,以为和王相国攀上了座师的名分,便可不自量力称赵大人一声‘师兄’,赵大人正教训学生,言已经拜师于老师在前,切不可朝三暮四,学生正在受教呢。”
  赵成义心中一叹,心中越发可惜,这人知情识趣,天生当官的命,若是早早笼络了,那才是好。
  “有这样的事?”顾文面色一沉瞬间入戏,“冠玉,老师平日待你如何?”
  李文柏面露惭愧:“视若亲子,恩重如山。”
  “国朝一人不得拜师两次,你可知道?”
  “学生知道。”
  “王相国德高望重,是支撑大齐的柱石,岂是你可以不自量力妄图攀附上去的?”
  “是。”李文柏“羞愧”得满面通红,“是李文柏僭越了。”
  顾文冷哼一声:“不过是位列二甲而已,莫要得意忘形,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说罢,又转向赵成义深施一礼,“赵大人,实在是鄙师弟出言无状,冒犯了相国和大人,下官必会如实禀报老师,对李文柏严加管教!还请大人恕罪。”
  顾文几句话把赵成义顺坡下驴的路堵死,就算明知道这对师兄弟是在演戏又能如何?
  算了,好歹李文柏也好顾文也好都没有一定要对着干的意思,也还记得为相国保全颜面,这次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话歹话都被你说尽,本官还能如何?”赵成义无奈,“行了,你去干正事吧,本官保证不会为难他。”
  顾文笑笑,又狠狠瞪了李文柏一眼,这才告退。
  赵成义嗤笑一声,又转头遥遥敬了一直在关注这边的王行之一杯,这才回身坐下,见李文柏还直愣愣站在那,不禁没好气地笑骂:“还杵着作甚?坐下来吧!被顾敬元见着又说本官欺负你。”
  “学生不敢。”李文柏见好就收地连连赔笑,“往后还要多仰仗赵大人指教,学生再敬大人一杯。”
  或许是远远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四人推杯换盏了一会儿,王敦茹端着酒杯晃晃悠悠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文柏一愣,赶忙起身行礼:“相国大人!”
  其余三人也纷纷躬身,赵成义笑道:“恩师怎么过来了?”
  “奉旨替陛下敬诸位一杯。”王敦茹笑得一脸慈爱,“诸君都是我大齐未来的国之栋梁,还望日后继续勤勉,为陛下效忠啊。”
  三人连声应是,其中以于钧为最,他已经被迫上了相国党的贼船,在想办法能安然脱身之前都只能抱住王敦茹大腿不放了。
  倪旭弘就显得轻松很多,虽然也被迫叫了声“师兄”,但他出身武家,对朝廷党争看得倒没那么重。
  王敦茹先是好言鼓励了倪旭弘和于钧,然后满脸笑意地转向李文柏:“冠玉,又见面了。”
  这说的是前些日诗会之事,李文柏心知肚明,拱手笑道:“相国风姿依旧,看起来越发健朗了。”
  “哈哈,还是你们年轻人会说话。”王敦茹笑笑,“如何,对今后的去处,冠玉有无想法啊?”
  面对王敦茹自然不能跟在王行之面前一般有什么说什么,李文柏躬身:“学生听朝廷安排。”
  “嗯,不错,够稳重。”王敦茹满意地点点头,又勉励了众人几句,拍拍赵成义的肩膀,举着酒杯去了下一个席位,似是真奉圣旨要一桌一桌敬酒。
  第87章 发难
  李文柏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 他方才还以为王敦茹想要软的不行来硬的呢, 不过身居高位之人, 果然不会做那等肤浅之事, 是他多想了。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 天色也不早了,雍和帝率先回了后宫,众人又吃喝了一会儿, 就都散了开去, 李文柏等一众人都不曾吃饱,二十个新科进士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会儿, 一致同意去往来居继续吃喝,他们以后在官场上就是同科, 彼此熟悉熟悉, 也好多些个照应,不至于孤立无援,这也是历年来不成文的惯例了。
  新科进士们要在自家茶楼聚会,往来居的老板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 收到消息的同时就赶紧把二楼最大最宽敞的隔间给空了出来,然后带着管事亲自等在门边, 将一众进士老爷迎了进去。
  一众年轻人吵吵嚷嚷地各自落座, 没有了皇帝和上官们,大家都显得轻松热络了不少。
  “诶诶,我说诸位,据说咱们的状元公可是京城一霸啊!”刚落座, 倪旭弘就一把揽过赵钰咋咋呼呼地嚷嚷起来,“当朝侍郎爱子,年纪轻轻就高中状元,咱们这些技不如人的,就不和赵公子抢这请客的权力了吧?诸位说对不对?”
  一众进士轰然应是,大笑着应和:“是极是极,这请客的大好事,我等自然不敢跟状元公抢!”
  赵钰也不含糊,借着酒劲一巴掌拍在饭桌上:“好说好说!诸位尽管敞开肚皮,全算在赵钰头上!”
  “哈哈哈,不愧是状元公!够意思!”众人哈哈大笑,“那我等就恭敬不如从命啦?小二!把你们家最贵的好酒好肉都端上来!”
  “好嘞~”小二躬身行礼,眉开眼笑地退了下去。
  李文柏有些担心这家伙的财力,忍不住靠过去低声笑问:“赵兄,需不需要兄弟慷慨解囊啊?”
  挚友之间说话没多少顾忌,赵钰面上笑呵呵,手下却禁不住一把抓紧李文柏的衣袖:“冠玉救我!这一顿下来没有二十两银子恐怕过不了关,为兄囊中羞涩,离家时只带了不到十两!”
  以大齐的消费水平来说,十两其实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巨款了,足够让顺天一户三口之家安安稳稳过上一年,还能隔几日大餐一顿。
  但往来居是什么地方,光是下房一日就能花上三五两,这么大桌酒菜,说是二十两其实还是往少了算的。
  赵钰虽然出身名门,又是嫡长孙,但毕竟年纪太小,家中能给支使的银钱实在不多,又没有下人跟着,总不能让赵钰自己吃到一半中途溜回家拿钱吧?要真能做出来,明日估计就能成为传遍大街小巷的笑话。
  当然,也不是年年的状元公都是有钱人,遇上真正的穷小子,只需老老实实地解释自家囊中羞涩,接受一番善意的哄笑也就罢了。
  毕竟这个习惯只是为了同科们一解被状元公压上一头之气,又不是冲着结仇来的。
  但赵钰不同,在座所有人都知晓他的出身背景,他只要敢说没带够钱,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子就敢驾着他回家去讨钱,横竖不过只是玩笑,赵家人也不会多在意。
  但对赵钰来说,这简直比偷溜回去还要丢人!
  银子不够,又不想丢人,就只能求助好友了,其余三人之中,于钧算是个穷小子,居住在往来居还是靠着赵钰的资助,别说二十两,恐怕连三分之一都拿不出来;倪旭弘出身武家,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对钱财根本没有一点概念。
  只有李文柏,虽说不上家财万贯,但好歹年纪轻轻已经是李家的当家人,身后一大批产业,在四人中年纪最小却也是最富有之人,此时好友有难,自然是当仁不让,当即背着众人的眼睛在桌下悄咪咪拿出钱袋,数了数递过去二十两纹银,悄声道:“够吗?”
  赵钰一边应付来自左右同科的热情招呼一边掂了掂重量,微不可即地点头,朝李文柏递过去一个眼神——改日还你。
  推杯换盏之间,桌上的气氛渐渐被推到最高潮,状元赵钰、榜眼潘成哲和谈话单云奎当仁不让地成了绝对的主角,得到了最多的关注,而二十人中年纪最小的李文柏也不遑多让。
  不过虽是同科,席间也很显而易见地分成了两派,一甲和二甲进士间互相没什么太多顾忌,而三甲同进士们就显得拘谨很多,心情也较为低落,和同科们的互动也少了许多,大家看在眼里,也不愿去说破。
  这种身份间的差别已经潜移默化进了大齐每个读书人的心中,同进士的地位,甚至还比不上会试落榜的举子——他们来年还有机会高中进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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