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节

  方浊说,“作为每一个单独的意识,是无法理会到这点的,这个秘密永远在整体的意识当中。”
  方浊这么说,我大约明白了什么意思。一个工蚁,只知道觅食,养育蚁后和幼蚁,而且性命很短,终其一生,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可是作为一个拥有成千上万只个体的蚁巢,这个整体知道该如何去适应环境的生存。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吧。
  “徐大哥说,我们的世界是八寒地狱,也就是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虚无。而三铜却不一样,三铜是唯一的真实存在。”
  我听到这里,背后一阵毛骨悚然,如果开始方浊说的假设是无法证伪的话,那么三铜就是在证实这个虚无的世界。让我感到恐惧的是,我们一直认为正常的东西,其实都是扭曲和虚无的,而真正存在的事物,却是我们无法去接受的现实。我想到了张家岭说的那句话:铜鼎漂浮在深潭的水中……
  “三铜就是当年的陨石残留?”我问道。
  “是的。”方浊点头,“所以只能用三铜齐聚的后果来要挟梵天,让梵天干涉古道里发生的一切。”
  “按照你给我的笔记里所说,梵天不就是孙六壬?她可是徐云风的好朋友。”
  “她做梵天久了,就不是孙六壬了。”方浊回答。
  “这事真的只有徐云风能想出来?”我追问,“几千年来,就没有其他人能想明白?”
  “有。”方浊回答,“什利方、韩信、黄裳,可能还有古赤萧。”
  黄裳听了王中浮所说,他生于福建,开窍后,顺江而上,走两湖道入陕,虽然也听说过北境辽国,甚至也见过辽国人,只是没有想到辽国对大宋一直有窥觑之心。
  现在努扎尔在周宅的意图十分的明显,周侗已经是陕西成名术士,辽国既然无法收服,就派遣了萨满和拜火教两大高手来合力剪灭。西域的胡人和北境的女真都已经臣服辽国契丹,因此,女真的鹿真派和胡人的拜火教,都统一听从辽国的命令。
  而鹿真派全民在辽国的境内,对辽国的任务就更加的卖力,因此已经进入到周侗的房屋里,短兵相接。辽国的地域虽然广袤,也还没有统治到西域,因此胡人就有所保留,就在外面策应,或者是坐等渔翁之利。周侗若是输给了鹿真派,拜火教也有相助的功劳,若是鹿真派输给了周侗,周侗也必定元气大伤,努扎尔的本领高强,也就有必胜的把握。西域胡人多半经商,权衡利弊,把什么都计算的清清楚楚。
  黄裳和王中浮同时想明白了这一节。两人立即从胡人中穿过,走向周侗的正房大厅。果然努扎尔没有阻拦,等着他们进入和鹿真派的高手死磕。
  黄裳和王中浮走进大厅,王中浮已经按捺不住,对着大厅里大喊:“师父,你可还好。”
  大厅里站的人并没有院内的多,稀稀拉拉的站立了五六个人,但是地下倒是躺下了好几个,汉人衣服和女真皮袍的人各半。站立的其中一个青衫的年轻人对着王中浮说:“你来干什么,不是让你回家见你父亲去了吗?”
  “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王中浮回答,看见躺在地下的几个汉人,“钟师兄、马师兄、吴师兄,他们都受伤了……”
  “不碍事,”青衫的年轻人回答,“只是受了尸毒,晕过去而已。”
  黄裳明白,这就是自己的义兄周侗,心里一阵激动。周侗与黄裳结拜之时,黄裳还未开窍。也记不得义兄的相貌。不过义兄周侗留给自己的螟蛉,倒是解救了自己性命两次。更何况,周侗当年在自己是一个痴呆的时候,愿意与自己结拜金兰,并不嫌弃,这等恩情,当然是让黄裳的心里一直感激不尽。
  周侗对着王中浮问:“跟你来的这个客人,是什么来历,我现在要对付这些蛮夷,实在是没有余暇招待,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就让客人先回去吧。”
  黄裳看见对手高强,外面还有努扎尔一干强敌,实在是不愿意在这种情形下与周侗相认,打扰周侗的心神。
  并且还有一点,屋外的努扎尔当时和自己比试过一次,虽然当时努扎尔败了,也只是太过于轻敌,没有把黄裳一个少年看在眼里。黄裳有了一次出其不意的经验,知道在面对强敌的时候,隐瞒自己的能力,获胜的把握就更大。于是对王中浮慢慢摇头。
  王中浮成年后是光大道教,创建全真派的重阳真人,该当是何等的聪明,立即明白黄裳的意图,于是对周侗说:“这是我在陕西遇到的一个朋友,仰慕师父已久,跟我过来拜访您。”
  周侗苦笑,客人来的还真不巧。心里只想让来人离开,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人是自己的义弟黄裳。
  鹿真派几个高手,其中一个大汉对着王中浮说:“你一个小孩子,我们不与你为难,你们走吧,今后你长大了,本领高了,再来找我们给你师父报仇。”
  这个大汉既然搭话,应该就是路鹿真派的首领,他这么劝说王中浮,倒不是鹿真派真的安了什么好心,而是周侗的本领和手段厉害,刚才已经连续破解了他们的尸毒和巨雕,知道在周侗手里讨不到好处,正在等着屋外的拜火教进来围攻周侗,可是拜火教迟迟不肯援手,周侗这边却又来了援手。
  说出这种话来,也是权宜之计。击败了周侗,他一个小小的弟子,能有什么出息,之后慢慢寻找收拾便是。
  王中浮立即转身,拔出手中的长剑,背对着众人,嘴里对着周侗喊:“师父,你尽管收拾了这个几个猎户,我替你挡着外面的胡人。”
  鹿真派的大汉大怒,脸色通红。嘴里念念有词。
  周侗立即谨慎起来,对着王中浮和黄裳说:“你们小心,这几个猎户要化出他们的熊瞎子来对付我们。”
  大汉听了更加的恼怒,女真的萨满崇拜森林中的黑熊,作为他们民族的神灵,最忌讳被人说起熊瞎子这种污蔑的言语。
  女真的大汉对着门外呼喝,“明教的哪吒,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再不动手,周侗要是跑了,我们南院大王可绕不过你们。”
  大汉的话说完,几个女真萨满喉咙里立即发出荷荷的声音,脸上立即冒出了黑毛,接着裸露的胳膊和脖子上的黑毛也快速的生长出来。然后他们的身体上部弯曲,四肢着地,脸部的鼻子收缩,嘴巴冒出了白色的牙齿。
  这种变化为猛兽的的法术,是鹿真派的绝技。化为熊罴和巨雕还不是最厉害的本领,真正的女真萨满顶尖高手,是能够化作白虎,最为厉害。
  周侗一直担心的努扎尔和联手,现在看来王中浮能勉强抵挡门外的努扎尔,心里踏实很多,就能专心对付女真萨满。王中浮虽然是他的最小的弟子,但是天资出众,实在是他最得意的徒弟。
  萨满的黑熊不再耽误,一齐猛扑向周侗,将周侗围绕起来。黑熊的利爪不断的往周侗身上招呼,周侗不敢怠慢把身体蜷缩起来,不断的在黑熊的间隙里躲闪。
  门外的努扎尔听到了熊的吼叫,知道萨满已经使出了最后的招数,如果在不出手,就真的让周侗给跑了。
  努扎尔一声令下,教众将火炬点燃,一起开始高声念起圣火令。然后努扎尔把面前装满清水的金盆给端起来。金盆里顿时长出莲花,莲花蔓延,莲蓬生出,根茎变作莲藕。
  黄裳看到这里,不免好笑,轻声对着王中浮说:“你不用费心了,去帮你的师父吧。”
  “这是拜火教的高手莲藕化人的法术。也叫做摩尼教灵珠子。”王中浮对黄裳说,“莲藕术的八臂哪吒非同小可,你对付得了吗?”
  “对付得了?”黄裳轻松的说。
  王中浮说:“也对,你连深潭下的老妖怪都能对付,我不该担心。”
  “那倒不是,”黄裳说,“我与人交手的次数很少,碰巧这个努扎尔,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
  “什利方?”我想了一下,“你刚才说的假设,我倒是想起来一个宗教一直在提倡这个说法。就是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我们都是自己幻想出来跟自己玩的游戏。”
  “什利方就是第一个来到中土的佛教尊者,梵天也是佛教的根源吠陀教的神。”方浊低着头,“如果不是佛教渐进,天下的道门也不会统一称为道教,更不会有后来的铲截二宗。”
  “那黄裳又是怎么知道的?”我问方浊。
  “因为三铜的秘密一直在西域流传,当年西域有人在寻找三铜,其中有一个宗教叫拜火教,他们遇到了黄裳。”
  “黄裳、黄裳……他最后是升仙了,和三铜有没有关系?你交给我的笔记里,没有把他的事迹继续写下去。”我开始念叨起这个名字。这是一个奇人,和徐云风一样,也是诡道挂名。但是对诡道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方浊轻飘飘的说:“当然是有关系的。”
  五、晷分部
  阴长二尺四厘,宽七分六厘,朱雀斜偏九分
  王中浮带着黄裳到了洛阳的周宅,就当黄裳要和自己的义兄周侗相见的时候。却发现,周宅的院子里站满了当年在长安与自己龃龉过的胡人,其中的头领,就是曾经败在自己手下的努扎尔。
  努扎尔等人看见大门打开,来了一个少年道士,和一个年长的人。对着王中浮和黄裳问:“你们是谁?是周侗的弟子吗?”
  黄裳正在好奇,为什么努扎尔没有认出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上次在长安遇见努扎尔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久,并且自己的脸上长出了满脸胡须,身材也一定高大了很多。还有更重要的一点,穷奇在黄裳的身上显现之后,黄裳的容貌开始变得凶恶。不再是十七岁时一脸清秀的模样。
  王中浮看到了这个阵仗,知道师父周侗遇到了麻烦。于是对努扎尔大声的呵斥:“你们在长安呆着也就罢了,到洛阳来找我师父做甚么?”
  努扎尔对王中浮并不以为意,“我自来找周侗师傅较量,你一个小孩子,就在旁边安心的看着。”
  说毕,把身体对准了周宅里的正房大门,大声说:“周侗师傅,我在这里,从早上等到了中午,你打算在房间里躲我到什么时候?”
  看来努扎尔对王中浮和黄裳根本就没有放在眼里。他一心要比试的只有周侗。
  “我师傅既然不愿意见你,”王中浮说,“你巴巴的在这里干什么,你不请自来,也没安什么好心。”
  努扎尔不屑于跟王中浮说话,对手下一个胡人说:“把这个小孩子抓起来,逼迫周侗出来。”
  胡人拿起手中的一柄圆月弯刀,恶狠狠的走向王中浮和黄裳。胡人看见王中浮年纪幼小,故意高举弯刀,在王中浮面前虚晃,以为能把王中浮吓住。王中浮少年老成,伸手就扣住了胡人的手腕,然后将弯刀夺过,狠狠的把弯刀扔在地上,用脚踢开。
  这一下,才引起了所有胡人的注意。全部把脸朝向王中浮。
  王中浮靠近黄裳,轻声的说:“我师父一定出事了,不然怎么会放任这些胡人在家里捣乱。”
  黄裳看着努扎尔的眼神,注视了很久,轻声对王中浮说:“这人叫努扎尔,是拜火教的光明左使,我见过的。”
  “我也认识他,”王中浮说,“这人在长安非常有名,拜火教在长安的信众遍布,努扎尔是他们几万教徒的首领。”
  “他并不是在请我义兄出来,而是在等。”
  “等什么?”王中浮问。
  “我见过他施展法术,你看院中里的一个火炬,并未点燃。”黄裳又看向一个水盆,“盆内有清水,但是并未化出莲花。他在做准备?”
  “也就是说,”王中浮明白了,“他在等帮手,他并没有必胜我师父的胜算。”王中浮说完,立即朝着门外看了看,不知道还有什么来路的对手会出现。
  “不用看了,”黄裳说,“对手已经来了,应该就在房间我义兄动手。这个努扎尔十分的狡猾,他现在一定是在等着义兄和对手拼斗后,坐享其成。”
  黄裳的话刚说完,周宅里的正房里,隔着门发出了一声呼喝声,然后怦然一声,正房的屋顶破碎,一只巨雕从屋内冲天飞起,在空中不断的飞升,在飞升到了十几丈的高度之时,突然力竭,直直的从空中摔落下来。刚好就掉在努扎尔的面前,巨雕在努扎尔面前扑腾几下,然后扭曲而死。
  “我义兄驯鹰吗?”黄裳轻声询问王中浮。
  “我师父从来不驯兽。”王中浮回答,立即明白了黄裳的意思,脸色立即舒展,“对对,这是对手的巨雕。被我师父弄死了。”
  “普天下的术士,”黄裳又问,“谁最擅长驯兽?”
  “不用猜了,”王中浮点头,“辽国的萨满巫师。”
  “我在路途上听说,辽国信奉黄教,如何有萨满替辽国卖命?”
  “辽国境内有女真部落,臣服于辽国,”王中浮说,“行事手段十分凶恶,替辽国卖命,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辽国一直窥觑大宋的江山,暗中招兵买马,因此在民间首先铲除术士和道教高手。其中有一支鹿真派不断在大宋境内挑衅,不停击败大宋的能人异士。现在终于找到了我师父门上来了。”
  “那拜火教的努扎尔也一定是受了辽国的指使,与鹿真派的高手一起对付我义兄?”
  “辽国的野心,天下皆知,大宋积弱,西域来的拜火教,西藏的黄教,都已经被辽国收服。看来他们早就暗中联合,为的就是将我师父剪除。”
  “看来世间也不太平,”黄裳说,“怪不得妖魔横行。”
  “他们的作为,跟妖魔又有什么区别了,”王中浮恨恨的说,“我师父游历过北境,大宋子民,在辽国的压迫下生不如死。辽国三番五次拉拢我师父,都被我师父断然拒绝。他们见师父不肯被招揽,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我师父。”
  努扎尔的灵珠子已经显出身形,莲藕化出三头六臂,就要闯进门来。黄裳在长安已经跟努扎尔交过手,当时还是一个寻亲的少年,无意中都能击败努扎尔,现在黄裳在终南山里已经遇到过两个道教前辈,分别是铲截二宗的幸存高手。
  一个赐予他铜镜,一个用陨石加持了他的螟蛉。这两个恩惠,黄裳马上才明白对他的修道有多么的重要。
  努扎尔的莲藕化出三头六臂,浑身火焰,手持三种不同的兵刃。势不可挡的到了黄裳跟前,摩尼教教众在后方一起呼喝,高唱摩尼教的祝火祷词。结果努扎尔到了门口,被一柄黑色宝剑的拦住去路。
  努扎尔那里会在意这把宝剑,就要用红缨枪把长剑挑开。结果红缨枪从中折断。努扎尔这才停了停,知道遇到了高手。
  黄裳也发现手中的螟蛉现在变成了铁剑之后,竟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看来深潭之下的老道士,将黄裳手中的螟蛉,用陨石加以变化后,螟蛉多了一番变化,成为了一件趁手的宝剑。并且十分的厉害。
  努扎尔随即用乾坤圈击打黄裳,在王中浮和其他人的眼里,努扎尔的气势凶猛快速,可是黄裳眼里,努扎尔的动作看的十分清楚。黄裳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生的变化,只从拿到铜镜之后,他的双瞳已开。两眼能横跨阴阳两界,任何事物在他的面前都能看到移动的每一个细节。
  黄裳抬手,宝剑轻巧的穿在乾坤圈中央。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件精巧到了极点的动作,黄裳稍有偏差,就会被乾坤圈击中手臂。
  螟蛉的宝剑在乾坤圈内荡了两下,乾坤圈被劈成两半,掉在地上。
  努扎尔已经没有了退路,莲藕灵珠子身上的红菱化作火焰,熊熊燃烧的烈焰朝着黄裳卷席而来。黄裳心里正在想着是不是该退却避让的时候,他发现手中螟蛉所化的宝剑,也冒出了炙热的火焰,而且剑身也变成了白色!
  灵珠子和螟蛉炎剑相互碰撞,火星四溅。灵珠子和螟蛉炎剑上的火焰,都伸出了一丈多长,两道长长的火舌,在空中相互缠绕碰撞。但是火焰一赤一白,分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如果不是灵珠子和螟蛉两个法术在生死拼搏,这个场景,煞是好看。
  努扎尔已经没有办法了,他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越看越眼熟。突然惊呼起来:“是你。”
  努扎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螟蛉炎剑的剑身,飞出了一个巨大的蝙蝠。蝙蝠在空中盘绕,然后直直的冲向了摩尼教的教众。蝙蝠的身体也带动了火焰。这些摩尼教信徒本就是崇拜火焰,可是现在被蝙蝠的烈火逼得四处逃散。
  努扎尔立即对着黄裳大喊:“不打了不打了,我输了。”
  黄裳还没有回答,旁边一个声音对着努扎尔说:“你不请自来,现在又说走就走,也太不把我周侗放在眼里了吧。”
  黄裳听见周侗的声音悠闲,知道今天没有危险了。于是受了螟蛉。莲藕灵珠子破碎在地上,原来只是一个莲蓬和十几颗莲子。
  努扎尔再一次被黄裳击败,但是这次,他不同于在长安第一次交手后,愤愤不平。而是眼睛死死盯着黄裳手中的螟蛉,露出了热切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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