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她移步过去把食盒打开,从里头端出一碟儿糕点,道:“三妹,这是二姊亲手做的核桃酥,你且尝些罢。”
  苏虞不睬。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口渴得厉害,顺手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盏。
  “诶,那是早儿个的凉茶!”蝉衣出声阻止,却已为时过晚。
  苏虞将那盏茶一饮而尽。
  苏瑶暗自咬了咬牙:“三妹是看不上姊姊做的糕点,还是看不上姊姊这个人?落水一事就让它翻篇吧,莫要伤了咱姊妹之间的和气。”
  落水的是她苏瑶,挨批的也是她苏瑶,最后还得给这个罪魁祸首赔礼道歉。苏瑶牙都快咬碎了。
  她到底比不得她娘事儿经得多,若不是吴氏威逼她来认错,她怕是连这灼华院的门都不会踏进半步。
  闻言,苏虞搁下茶盏,浅浅地睨了她一眼。她轻蹙着眉,忍着头疼,目光移至桌上的那碟儿糕点,心里冷笑一声。
  这不是流芳斋的核桃酥么?亲手做的?当她眼瞎不成!
  苏虞抬手拈了块核桃酥,慢慢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待入了肚,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末了,她轻轻笑起来:“流芳斋果然名不虚传,”说着,她抬眼看向苏瑶,“自是翻了篇的,二姊不必再为此事介怀,妹妹不曾放在心上。”
  苏瑶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苏虞半点没看她的脸色,兀自又拈了块核桃酥吃起来。
  苏瑶袖子里的手,松了紧,紧了松。
  “二姊且去吧,妹妹省得的,家和万事兴。”苏虞按捺着头疼,一面说着,一面接过蝉衣急急忙忙吩咐小厨房熬的醒酒汤。
  她仰脖灌了一大口。家和万事兴,这个家可不过是表面上和和气气。长房二房之间矛盾早已显露出来,只不过都藏着掖着罢了。
  苏家二房就没几个好东西。苏瑶自不必说,多大点年纪就学会推人下水了。二婶娘吴氏掌管宁国公府内务,鸡毛蒜皮的事儿斤斤计较,什么好东西进了府都往自家院子里送,只瞧得见她眼前的两亩三寸地,惯爱贪小便宜,殊不知有些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的。还有苏家二房的中流砥柱苏二爷更不是什么好货色,若不是他从中作梗,苏家不至于败得那么惨。父亲对他可谓是仁至义尽,谁想最后竟是他在背后捅刀子把父亲推向深渊。
  可等过了这眼下一关,在所有旧账清算之前,这个家还是得有个家的样子。
  苏虞正欲再喝一大口醒酒汤,忽觉鼻子一热,她皱着眉拿帕子捏了捏鼻子,素色的罗帕立时染红了一大块。
  苏瑶一只脚刚踏出灼华院,忽听里头传来碗碟砸地破碎的声音,她心里一紧,紧接着便听见蝉衣大叫——
  “快去请郎中,三娘又晕过去了!”
  苏瑶手一松,空食盒“哐当”一声落了地。
  ***
  苏虞晕倒的时候,苏老夫人正在午睡,等她醒了见了那方染了血的素帕,一下子慌了神,训斥了几句通报不及时的下人,便急急忙忙往灼华院去。
  苏老夫人进灼华院时,苏虞已经醒了,苍白着一张脸,正半坐着用着汤药。见老夫人来了,苏虞哑着嗓子唤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见她这模样心已放下大半,好歹不似上回那般不省人事叫人无力回天,她问:“请郎中瞧过了吗?”
  苏虞颔首,一口喝完汤药,把空了的瓷碗递给蝉衣。
  蝉衣一面接过碗,一面接老夫人的话茬儿:“老夫人放心,郎中说三娘只是误食了相克的吃食,引得血热,血液乱行,无甚大碍。”
  苏老夫人蹙着眉问:“吃食相克?你家主子今儿午膳用了些什么?”
  苏虞心里有鬼,手指下意识地卷了卷因沐浴而被濡湿的发尾。天晓得她喝了个酩酊大醉,午膳一口都没吃。思及此,她飞快地给蝉衣递了一个眼色。
  蝉衣会意,正欲说话,不想老夫人忽开了口,一下子把她已到嘴边儿的一溜菜名给堵了回去。
  “诶,我记得你今儿个是和老二媳妇儿去大安国寺上香了是吧?吃的斋饭?”老夫人接过下人奉上来的茶,揭盖抿了一口。
  苏虞闷闷地“嗯”了一声。
  蝉衣忽指着桌上的糕点碟子,道:“三娘晕倒前,吃了二娘送的糕点。”
  一旁的连翘也跟着添油加醋:“三娘本不想吃的,二娘说这是她亲手做的,非要三娘尝些,不然就是坏了姊妹情分。”
  老夫人最见不得家宅不宁,立马皱了眉问:“是这糕点的问题?”
  蝉衣低眉顺眼地答:“这是核桃酥,郎中说三娘不宜多进核桃。”她说着惶恐起来,一下子跪了下去,“是奴婢的不是,让三娘误饮了一大杯晨时的凉茶,又吃了好些核桃,引得三娘血液乱行昏了过去……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头痛地摆了摆手,又瞪着苏虞半是心疼半是气:“你就可劲儿地折腾你自个儿吧。行了,好生养着吧。”语毕,转身出了灼华院。
  看着老夫人离去的背影在眼帘里彻底消失,苏虞这才松了一口气。
  万万没想到她一时任性贪杯,后果这般严重。她心知肚明,此次突然晕厥,固然有凉茶和核桃的缘故,多半还是因为饮酒过量。
  她只短促地晕了一瞬,便清醒了,转头呕吐起来,赶在郎中来之前灌下一大碗醒酒汤,又赶紧沐浴洗去一身酒气。好在祖母一直以来有午睡的习惯,来迟了,这才没叫她瞧出端倪。
  这么一出下来,苏虞疲惫极了。
  都怪这府上的人一惊一乍地把事儿闹得这么大,都怪苏瑶好巧不巧这时候送核桃酥,都怪那个谁在寺庙里偷偷藏那么多好酒……
  怪谁呢!都怪她自己!身子这般差,喝点小酒就撑不下去了。
  苏虞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迷迷糊糊又做起了梦,梦见自己力挽狂澜,祖母父亲阿兄都好好地活着,整个苏家都好好的,可大家好像都不高兴。
  她扯着祖母的袖子问她为什么哭,可是祖母没有理她。她又拦着父亲不让他走,父亲也没有理她,越过她径直离开。后来她在祠堂找到了苏庭,她撕着喉咙质问阿兄这个家到底怎么了,苏庭无动于衷。
  她痛苦地摊在地上,却发现自己靠在了一个巨大的长条沉香木黑匣子上。好奇心驱使,她费劲地把它的盖子挪开,吓了一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惨白、脆弱的、毫无生息的脸。
  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苏虞满脸泪痕地惊醒。
  前世她卒时,年仅三十三岁,不过寻常人寿命的一半。前半辈子蜜罐子里长大,不知人间疾苦,后半辈子腥风血雨,在夹缝里艰难生存,都不过短短十几载。
  经历得越多,越能明白一切繁花锦簇都如过眼烟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才是最可贵的,千金不可拟。
  第22章 春风得意
  随着礼部试日近,京城里涌来五湖四海的读书人,各处酒馆茶楼都是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可惜苏老夫人在逮着过一次穿着男装企图与那些入京赶考的学子们一较高下的苏虞之后,就放话不许苏虞再出门,要她在府里好好养病。还说,她要是再折腾她那破身子骨,就是在折腾她这一把老骨头。
  苏虞不敢不从。
  自醉酒梦醒之后,苏虞决心开始好好练练自个儿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她原想出去骑个马射个箭,可她这会儿连国公府的门都出不去。
  苏虞盘算来盘算去,最后把注意打在了苏庭身上。
  教练场上,苏庭纠正着苏虞的持剑姿势。
  “向前直出,力达剑尖,剑臂一线……”
  苏虞完成了一个最基本的刺剑动作,见苏庭久不出声,疑惑地偏头问:“阿兄,怎么了?我动作错了?”
  她其实是会一些剑术的,父亲当年教阿兄练剑,她也在一旁学过一些,甚至还将剑法与舞蹈融合,不过到底也只是些花架子,这些年手也生了。
  说起来上辈子要不是那出剑舞,那出《十面埋伏》,她还不一定会被嘉元帝一眼瞧上,进了宫。
  苏庭愣了一下,回过神来。
  苏虞想到什么,“扑哧”一声笑了:“明儿就是礼部试了,阿兄你是不是紧张了。”说着,她收剑,对着苏庭俊美无双的一张脸眯眼笑。
  她可还记得苏庭礼部试一鸣惊人,一举中了探花,成了京城里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的对象。真是想想都引以为傲呢。
  “……我不紧张啊,”见苏虞笑得更欢,苏庭又补了一句,“真没。”
  苏虞一面把玩着剑柄,一面道:“我知道啊。可是祖母很紧张,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不然就是供着佛,父亲好像也有点紧张,我上次还瞧见他下了朝回来,在你的院子门口转来转去,就连阿兄的师傅也挺紧张,特意给你放了好几日的假,叫你安心读书不用训练。”
  她说着叹了口气,道:“阿娘在的话,也会很紧张的吧,要不是她,阿兄你也不会忤逆父亲原本的意思,弃武从文……”
  苏庭默了一会儿,出声问:“那夭夭你不紧张吗?”
  苏虞又眯着眼笑起来:“我不紧张啊,我还指望着你游街那日,我能说服祖母让我出门玩一会儿,闷死我了。”
  苏庭也笑起来。
  “游街的时候你只准接我一个人的香囊,不许沾花惹草,祸害人家小姑娘,听到没?”
  “好。”苏庭满口答应。
  ***
  翌日一早,苏虞天儿不亮就起了身,连她的宝贝花苗都来不及瞅一眼,便赶至门口。
  黎明将晓未晓,天色还不大亮,祖母仍睡着,苏虞看着父亲和阿兄站在门口相对无言,她这才发现阿兄似乎已经比父亲个头还要高些了,半晌,她看见父亲伸手在阿兄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
  苏庭在转身离去之前对她笑了笑,笑得志在必得。苏虞转头,发现父亲似乎也在笑,只一瞬,却很清晰。
  晨风轻抚过那些笑容,轻抚过苏虞的心尖,她整颗心都变得柔和而安定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还在既定轨道上安然延伸,她相信自己有力挽狂澜的力量和勇气去面对、去改变、去迎接一个新的自己和新的人生。
  送走苏庭,苏虞折返回训练场温习昨日练的招式。刺,劈,撩,挂,云,点,崩,截……她酣畅淋漓地挥了一个上午的剑,沐浴过后,用过午膳,她本打算小睡一会儿,不想一直睡到了日薄西山之时。
  苏虞刚醒,苏庭便回来了。从黎明入场到日暮交卷,脑力体力消耗过度,苏庭胡乱吃了些东西垫肚子,便仰头大睡。
  苏虞因着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反倒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到三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日,苏虞是被满街走街串巷的“放榜啦!传胪啦!”给吵醒的。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唤蝉衣和连翘进来给她梳妆打扮。
  今儿可是个大日子,她可得早早准备好去一睹探花郎的风采。
  ***
  放榜传胪之后,苏庭骑着马,从午门出宫,高高的一面宫墙,隔离开宫墙内的寂寥与堂皇和宫墙外的喧嚣与朴素。他前面是状元和榜眼,后面还有浩浩荡荡一长溜的进士,他是探花。离宫门越来越远,人声愈加鼎沸。
  真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苏庭在马上四处张望,左顾右盼,前头的榜眼阎初转头过来笑道:“苏探花这是在寻哪位娘子的倩影啊?”
  苏庭还来不及解释,榜眼前头的状元江行也转头来道:“阎兄莫取笑苏兄了,他定是在寻他妹妹呢。”
  苏庭对着前头拱了拱手,他手还没放下忽被一个蓝色的香囊砸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他低头一看,蓝底上绣的是白鹤,目光顺着香囊抛来的方向看去,一个着蓝襦裙外罩白斗篷的娘子眉清目秀,俏生生地立在那里,见苏庭望了过来,眨眨眼对他笑了笑,又赶紧躲开他的视线。
  苏庭心头一动。
  阎初大笑,笑中半是调侃半是艳羡:“果然还是年轻好啊!”
  苏庭正打算应承几句,忽有所感地抬头看向右侧茶楼的二楼,一眼望见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袍、头戴玉冠的苏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手里勾着一个墨绿色香囊的绳子打着转。
  苏庭暗自腹诽她出门十回有八回穿着男装,好好的女儿家作甚总是……他忽地想起什么,视线随着苏虞手里的香囊一同在空中打了个转。
  苏庭心里一跳,手里拿的香囊顿时成了烫手山芋,他一个哆嗦竟将香囊直接朝那个姑娘的方向抛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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