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转折在母亲和另几个妃子跟着祖母出宫去寺里进香的那一日。一行人出了宫,回宫的时候却少了一个。
秦汜是在御花园里和兄长秦洋争论吵架的时候,听闻母亲被贼人掳走的消息的。
晴天霹雳。
后来知晓,母亲是被突厥人掳走做了人质,以威胁外祖父徐凛退兵。
是了,这仗压根儿就没打完,只不过父亲已夺下了皇城,赶跑了前朝皇帝,自个儿做了皇帝。边关仍是战乱不休,突厥紧咬不放,徐凛仍在边关苦战。
突厥人节节败退之时,忽然起了歹心思,彼时大梁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恰好让其钻了空子掳走了徐妃。
徐凛孑然一身,能掳走做人质威胁的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步棋比预料中要管用得多,徐凛一下子便乱了阵脚。
那一仗最后终究还是大梁胜了,可戎马倥偬半生的将军却再也无法得见这太平天下。
徐妃心如死灰地捧着徐大将军的骨灰回了京,待骨灰下葬后便自请出家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她似乎已然忘记了皇宫里还有一个儿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骨血。秦汜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宫偷偷去寺里看她。
终于在她脸上瞧出情绪。她似乎在哭,见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忽然伸臂抱住他,抱得很紧。
这是秦汜第一次离母亲这么近,近得能清晰得感知到她心里的难过。
可为什么难过呢?大抵是因为外祖父的死吧。外祖父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的时候他也难过了好一阵子。
秦汜跟着母亲难过之余,忽然暗暗滋生出一丝窃喜。他似乎终于和母亲心贴心了。
万万不曾想到,最后一次出宫去见母亲,见到的是一具棺材。
母亲死了,父亲下的旨赐死。
秦汜浑浑噩噩地给母亲守灵的时候,兄长秦洋被封了太子,而他秦汜被指身份不明。
竟再也没能回那皇宫。好在安王叔收留了他,于是便顶着安王妃明里暗里嫌弃厌恶的目光,在安王府里寄人篱下地住了六年。
人生在世似乎都是苦的:就比如母亲百般不愿地嫁给父亲为其孕育子女;就比如安王叔不喜安王妃却奈何不得,纳的妾室转头就被其千方百计害了去;就比如安王妃幻想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嫁了一个花心负心汉,在宅门内斗里日渐消瘦;就比如他秦汜爹不疼娘不爱,寄人篱下屡遭白眼,只得暗自压抑着一拳捶翻趾高气扬的兄长秦洋的冲动。
众生皆苦,在于心有顾虑,不能任性妄为。放眼这天底下最随心所欲的,当属那重重宫阙里的皇帝。
于是他想做皇帝。可东宫太子是他的兄长秦洋,不出意外,他便是下一任的皇帝。
秦汜想:要做皇帝,便先得把兄长赶出东宫。
于是他前半生,便是为这一目标而活着。
上天眷顾,他成功了。太子被逼得造了反,意料之中的失败,惨遭幽禁,再难翻身。
太子被废了,人生目标达成了一小半,他去郊外打算将这一喜讯告知母亲,却撞见有人在母亲的墓碑前祭拜。母亲是被赐死的,不曾入那皇陵。
“想来您睡在这儿也挺寂寞的吧,我去瞧了瞧母亲,还剩下些纸钱,顺手便烧给您吧。”那人语气清清冷冷的,从背后看,瞧得出是个身姿纤细的姑娘。
秦汜在暗处静静地看着,那姑娘说了那一句话后便默不作声地烧纸钱,罢了便起身离去。
秦汜在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一眼瞥见她满脸的泪痕。
碑前的火星子未熄,月光挥洒,泪光莹莹。
秦汜站在原地怔了许久,直到那个姑娘的背影彻底融进夜色里寻不出了,他才移步至徐妃的墓碑。
他忽然觉得那个姑娘看着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又为何要在他母亲的墓前哭呢?
不曾想再次见到她,是在宫宴上,形容憔悴。听人唤她,竟是宫里的虞昭容。
对于这个近些日子来颇受父亲宠爱的嫔妃,他是有所耳闻的。可她是怎么出宫跑到墓地上去的?
打听一番得知,虞昭容姓苏名虞,是宁国公苏遒的嫡长女。自她进宫以来便颇得嘉元帝的宠,宠到什么地步呢,她父亲宁国公通敌叛国,娘家都被抄了,她还能在宫里安然无恙地做宠妃,连位份都未降。
秦汜端酒杯的手指轻颤了下,暗地里打量坐在对面不远处的虞昭容。
远远瞧着,是个冷美人,眼角眉梢一举一动都透露着淡漠与凉意。纵然眉眼相似,却再难将之同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了。
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他一手造就的。
万万不曾想过,他费尽心思把太子从储君之位上扯了下来,与此同时也毁了一整个幸福美满的家。
他还曾偷偷艳羡过,却亲手将之毁了个干净。
秦汜开始怀疑他人生目标的意义所在:倘若摆脱苦境要付出更苦的代价,是否值得?而他少时所定下的这一目标达成之后真的能脱离苦海吗?
做了皇帝便不苦吗?瞧他父亲成日里疑神疑鬼,见谁都像心怀不轨、觊觎他皇位的贼。
自宫宴以后,秦汜开始找各种理由进宫,只为偶尔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虞昭容。有一次隔得近了些,能瞧见她裙摆上的绣纹。
竟觉得分外眼熟。他回府翻箱倒柜,翻出一件领口缀了南珠的斗篷,细细一看,斗篷上的绣纹与虞昭容裙摆上的绣纹如出一撤。
秦汜蓦然想起许多月前,太后寿宴那日,也是母亲的忌日,夜里他祭拜过后回坊进了大安国寺,在母亲死去的那座废殿里饮酒静坐。
忽然闯进来个姑娘,念了几声佛后便开始倚着神龛哭,哭得下气不接下气的。他没心思去管别家的伤心事,扔了壶酒过去,那边果然止了哭声。那小姑娘酒喝完了,哭也哭完了,走前还赠了他一件斗篷。
原想着不过千千世界里的一个过客罢了,擦肩而过便过去了,却不曾想竟是这样的缘分。
秦汜把那件斗篷妥善收好。
估摸着日子,那日便是她进宫的前夕了。倘若他那时做些什么,是不是可以改变些什么?
秦汜有些后悔,又不知自己在后悔些什么。日子过得有些郁闷,仍是时常进宫里去走走。
越在这宫里待得时日多了,越发对这皇宫不喜。做皇帝又有什么好的呢?不过是把自己困在这一方地界里,喜怒哀乐都会被人暗地里琢磨千万遍。
想想做皇帝便也没了意思。回首看他之前所费的心思,皆成笑话,更可笑的是,他竟因此常常在夜里想起那年的冬日,想得心口隐隐作痛。
他这日子似乎过得越发苦了,却再没了妄图脱离苦海心思。
他仍暗地里关注着宫里的虞昭容,只远远地瞧,不叫她察觉到半分。
竟再也不曾见她笑过了。
第85章 生之可贵
转眼开了春,虞昭容晋了妃位。她把年幼的七皇子秦淮养在了膝下。
七皇子的生母是难产死去的徐宝林, 也是秦汜生母徐妃庶出的妹妹。
秦汜把徐采薇安插进宫本不过是随手一举。他头一次在倚红院里点姑娘, 便点到了自己的亲姨母。
当真是膈应。索性把她扔进宫里去端看父皇的反应, 意料之中的宠了些日子便抛之脑后了。
徐宝林留下一子死了,秦汜听闻消息心中也毫无波澜, 路是她自己选的。至于多出来的这么一个亲弟弟, 秦汜说不出是何感受。
太后召秦汜进宫和郑家九娘相看相看的时候, 秦汜在兴庆宫里见过虞妃――她抱着襁褓里的七弟,安静地坐在一边。
秦汜听着张太后夸赞郑月笙贤良淑德,面上噙着笑听得专注, 暗地里却在偷偷打量坐在另一头的虞妃。
她当真是极美的, 美得出挑又别有韵味,只半张侧脸便叫他看出了神。
“王爷在瞧什么?”郑月笙柔着声问。
秦汜蓦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脸都往那边偏过去了。张太后的话顿了,虞妃闻声也抬头看了过来。
秦汜不经意间和她对视了一瞬。极清冷的一眼, 半分情绪也无。
他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 转头看见正等着他答话的郑月笙, 遂信口胡诌了句:“瞧七弟不多时不见, 又长大了些许。”
话落, 张太后和郑月笙如何反应他已不顾了, 余光里瞧见虞妃又低了头, 安静地看着怀里的婴孩儿。
旁人眼里看来她对这孩子是顶好的, 秦汜却瞧不出她对七弟有半分感情。她看七弟的眸光, 就好像幼年时母亲看他的目光。
旁人眼里瞧着她是极安分的, 安安静静地养着个不受宠的皇子,不争不抢,偏偏就惹得皇帝喜欢,连带着七皇子都被嘉元帝多注意了几分。
可秦汜知道,她面上安分,私底下已经开始给崔皇后使各种绊子,甚至在暗地里查探宁国公通敌叛国一案背后的隐情。
不过都是手段罢了,只不过她的手段比宫里头争红眼的女人们更加高明些。就好像他秦汜一直扮着庸庸之辈,无人知晓他曾发疯地觊觎那金銮座,无人相信太子被废一事是他在其后推波助澜。
秦汜有些欣赏她,欣赏之余又觉得难受。她本不应该是这般模样的,若她的父亲兄长仍好好的活着,她决计不会是这个样子。
瞧她和郑家九娘差不多大,却是天差地别。她在皇宫里孑然一身、如履薄冰,眼下费尽心思扮作一个母亲,而郑九娘此刻正一脸娇羞地期盼嫁入晋王府。
秦汜终究还是应下了这门婚事。太后亲赐的婚,他能不应吗?他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博得了些好感,一门婚事便毁掉了可得不偿失。
他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又不曾有心上人,娶谁不是娶?若娶了郑月笙能让太后更高兴些,岂不是更好?
再来他近日想七想八的,一得闲脑子里便浮现出虞妃的倩影。他一皇子,成日里惦记着自己父亲的宠妃像什么话?
娶了妻后便定下心来吧。
他是当真想过要待郑月笙好,可她未免做得也太出格了些。新婚前夜,跑去私会情郎,口口声声地哭诉,像是他秦汜棒打鸳鸯。
当他是软柿子好捏的吗?
他不过把她晾了几日,她便进宫去跟太后抱怨。
秦汜彻底对她失望,捏着她的把柄威胁她安分地做好一个晋王妃的壳子。太后不是想看他们夫妻恩爱吗,那便演给她看好了,壳子里头是什么样无人管的着他。
只是免不得要和郑月笙朝夕相处,而郑月笙被他冷落了这么些年月,越发的尖酸刻薄起来,另他不喜。
偶尔拿出那件斗篷瞧一瞧,便又惦记起宫里的那个女人。
明知荒唐,却仍忍不住惦记。暗地里看着她一路往上爬,变得心狠手辣,竟觉得心疼。
他毁了她的家,毁了她大半辈子,她却还曾给他母亲烧过纸钱。他分不清心里是愧是疼,还是其他的甚么情绪。
她冷心冷血地杀了自己腹中尚未成型的孩子,嫁祸给了崔皇后,引得皇帝垂怜,晋为贵妃。
秦汜明白她想要什么,可她势单力薄地去厮杀,最终极有可能陷入求而不得的苦境。
于是他开始暗地里助她。希望她一朝能大仇得报之时,无法顺藤摸瓜发现他才是幕后凶手。
他以为这样便能安定下来,偿清对她的愧疚,重又过回自个儿的潇洒日子。可惜只能是做梦了。
那个女人有魔,惦记着惦记着就上了瘾,忘不掉了。秦汜遂听天由命,反正他藏得好,一道宫墙墙里墙外,天各一方也没什么不好。
况且她恐怕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吧?
秦汜便静静地看着她弑佛杀神,一路踩着尸骨把七弟送上了皇位,她则做了垂帘太后。他便一直暗地里分担一点她手上的血污。
在宫里见到她,要恭敬地唤她一声“母后”。
父皇驾崩了,皇祖母也薨逝了,这世上似乎再也无人能管得住他,可他仍和郑月笙扮着恩爱夫妻的样子,便无人怀疑他看苏太后的目光中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情绪。
偶然听到她问身边的侍女:耳垂上有痣做何解?
那侍女答:“大富大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