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下六十七不甘

  高渐离一遍又一遍地演奏着烂熟于心的曲子,琴弦上跳动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却格外轻柔,而一旁的木匣里放着一迭精致的丝帛,那是他默写下来的曲谱。
  无论弹奏什么曲子,他都会沉浸到乐曲的意境中,心随意动,唯独演奏《白雪》时不同,脑海里只会浮现出忘机的身影。
  高渐离忍不住去想,她此时在做什么?正因为对她一无所知,所以无法从想象中挣脱,他想见她,想为她抹去心中的愁绪,他希望她无忧无虑,如同晶莹的雪花不染尘埃。
  可是叁日时间,竟如此漫长,高渐离一人独处,只觉得倍感寂寞。
  直到走进她所在的宫墙之内,他无处安放的心才平静下来。
  “你来啦。”声音清丽,语调微微上扬,说话之人流露出明显的愉悦。
  高渐离压下心中的欢喜,在离忘机远远的地方站定,低低地回了一声,“嗯。”
  这一次,他没有被留在院外,而是直接被带到了她眼前。
  高渐离的声音十分微弱,忘机抬头看了一眼,不解道,“为何站那么远?”
  她拍了拍身旁的木质地板,浅浅一笑,示意他过来。
  “恐怕不太妥当……”高渐离喉结微动,面露迟疑,距离太近了,光是想象一下,耳根仿佛就烧起来了。
  忘机轻轻瞥了一眼,没有说话,下一秒闪身抓住高渐离的手腕,拉着人往回走。
  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定是整张脸都烧起来了,为了演奏,他今日穿的是窄袖,因而没有衣物阻隔,两个人的肌肤便直接亲密贴合在一起。
  只需稍加低头,高渐离便能看清忘机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仿佛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冰肌雪肤更是与他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我,我自己走吧。”高渐离看着忘机的倩影,微弱的声音略显慌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忘机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自顾自地往前,直到二人走回廊下,她才放开高渐离。
  而她一望过去,他便会挪开视线,忘机觉得有趣,怎的有人会这般害羞,仿佛开口说话都需要鼓足勇气。
  眉头微挑,忘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故作失望道,“你说愿意一直弹琴给我听,看来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我不愿勉强谁,一会儿就让人送你离开。”
  高渐离顿时慌乱不已,手足无措,根本没意识到忘机话语中的戏谑,下意识伸手握住忘机洁白的皓腕,这对他来说已是大胆至极的举动。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想让你听我的琴声,只是,只是不想冒犯你。”
  高渐离有些艰难地吐露心声,他不想忘机误会,只能选择揭开自己的不堪,“我不过是个一无所有的流浪乐师,除了会弹琴,别无长处,不敢离你太近……”
  她是山隘上无人得见的白雪,是云端上高不可攀的明月,纯洁而又高贵,高渐离没有去过海边,但他觉得忘机湛蓝色的眼眸一定比大海更加深邃,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忘机看着高渐离紧握不放的手,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上的动作与口中的话语截然相反。
  “那你现下在做什么?”忘机扬了扬手腕,却没有挣脱的意思。
  高渐离心中猛地一颤,他知道自己应该松手,可他又有一种直觉,若是此刻放开,她大约会不高兴。
  两人不是第一次陷入沉默,但微妙的是,他们之间的沉默从不让任何一方觉得尴尬,反而每次都 会伴随一种不知名的气氛,暗潮涌动,甚至越演越烈。
  这种沉默像一种无声的交流,跟他们用乐曲沟通彼此的想法截然相反,两个人却同时能够理解这两种方式。
  高渐离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异常郑重,“……不想让你误会我的心意。”
  说罢,他默默放开忘机的手,眼眸低垂,定定地站在原地,像极了一个正在等待审判的人。
  忘机弯下腰,故意从下往上与高渐离对视,让他避无可避,“什么心意?”
  高渐离耳根微红,看着满脸笑意的忘机,此时才反应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略显无奈地轻叹一声。
  他摆好她赠的琴,修长有力的手指抚上琴弦,音符如行云流水一般倾泻而出,美妙绝伦,不拘什么曲子,只是随心所欲的演奏。
  常言道,音律可以寄托情思,只因音律为人演奏,而人皆有七情六欲,今日他弹出的每一首曲子,全部都饱含着同一种情愫,格外动人心弦。
  时间转瞬即逝,高渐离看着夕阳西下的天空,微微一怔,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动作中无形流露出不舍之意。
  “下一次来,你是想叁天以后,还是五天呢?什么时间方便?”忘机问道。
  他本就是为了她而留在咸阳的,就算是日日进宫也甘之如饴,哪里会有不方便的时候,可最后,他还是只说了一句,“我都可以,听你的。”
  “不过,没有人问我关于你的事。”高渐离有些生硬道,这可不可以证明他的某些猜想是错的?
  上次没有人问大约是没发现,这次可就不好说了,高渐离没有察觉,但忘机可不会忽略院外那灼热的视线,看的时间还不短呢。
  跟他待在一起确实叫人很放松,不过也不能给他添麻烦,忘机想了想,“这样吧,下次我去找你。对了,肴香楼是我的私产,你平日不想弹琴也没关系,给你的酬金算作是你弹给我听的。”
  高渐离下意识攥紧了拳头,然后立刻沉声拒绝,“进宫我已得了许多酬劳,得了报酬的工作自然得尽心尽力,再者,若是弹给你听,我分文不取。”
  原本生出的某些心思像是迎面遇上了一场大雪,浸入寒冬之中,又全数收敛了起来,离开王宫时,整个人沉默寡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还要缄默。
  “例行检查——”阴柔的声音不似普通的宫中侍卫,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危险。
  高渐离的思绪被打断,他没有忘记之前受过的叮嘱,手指放在马车门扉上,有些犹豫是否应该推开。
  “莫非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赵高的声音阴冷,“像低贱的虫蠡一样只会躲躲藏藏。”
  高渐离闪身跃出马车,眼神寒意十足,声音更是冷得掉冰渣子,“在下与你素昧平生,应该没有仇怨。”
  方才在马车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也不知眼前这男人是什么身份,但无论是谁,他何曾忍过这等无理狂徒,若不是想着还在王宫里,不想为她招惹是非,水寒剑早已出鞘。
  “的确,你我并无旧恨,但不代表没有新仇。”赵高漫不经心道,一边冷笑,一边用非常嫌弃的眼神打量高渐离,狭长的眼睛闪过一丝嗜血的暗红。
  容貌平平无奇,武功更是微末,只不过会弹几首曲子,便妄想染指根本不该去肖想的明月,实在该死,这种如同蝼蚁一般的人,他根本不会放进眼里,一句话就能叫他今晚消失在这个世上。
  可是,总得顾忌着她,赵高忍下杀意,面无表情道,“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你,不得进入院内,不可冲撞贵人,而你却贸然打扰她,藏着多少阴暗心思?”
  “莫名其妙,你是她的什么人?”高渐离冷哼一声,他对忘机的确有无法言明的自卑感,但不代表对其他人也如此,甚至未曾跟荆轲熟悉之前,荆轲还评价过他目中无人。
  赵高眼神微眯,阴冷道,“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要谨记,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想法,否则定会有性命之忧。”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妄念,只是想远远地看着她,陪在她身边,但这些威胁的话语,反而激起了某些不甘,因为他不想在这个男人面前承认他对她无意,绝不会承认。
  高渐离平静的说道,“求之不得,你觉得我会怕么?”
  甚至他都没那么生气了,只觉得眼前男人可笑,如果有一天忘机厌烦了,他自会默默离开,但外人有什么资格置喙?尤其是这种只会虚张声势的男人,除非是她的…她承认的心爱之人来质问,那还算名正言顺。
  “呵,她从来没向我提过你一句,我也只会信她说的话,最后我忠告你一句,脑子有病就早点寻医问药,否则没得治。”高渐离补了一句,没有再上马车的意思,越过男人径直朝宫外走去。
  只是,高渐离无法控制地去想,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不是可以借由询问这个男人而问她……总之,他不相信这种男人能跟她有什么关系,说不准是得了癔症,才跑出来发疯。
  赵高没有转身,一股强大的内力自手心凝聚,与此同时,高渐离手中的水寒剑也微微出鞘,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冰霜。
  他有很多手段可以杀了高渐离,就像碾碎一只蚂蚁一样,无论是命令罗网直接动手,还是借刀杀人,将他的存在透露给嬴政,二者都很简单,赵高却不敢赌忘机的反应,前者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后者恐怕他再也得不到她的信任。
  赵高收回内力,朝高渐离相反的方向迈了一步,剑拔弩张的空气重新恢复平静,他最该去找的人是她。
  身形鬼魅如同幽灵一般,赵高出现在她身后,不过忘机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淡淡道,“杀意太明显了,你很不高兴?”果然来了,那高渐离应该顺利离开了。
  赵高声音冰冷,厉色道,“那个男人坐在你旁边弹琴,你知道他看你的眼神有多恶心么?”尤其是忘机全程对高渐离言笑晏晏,毫不吝啬笑容。
  “说实话,我没注意,该感谢你提醒我么?”忘机转身看向赵高,眼神一片清明,过分理智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些冷酷,“我不明白你在生什么气,总不能是因为真的喜欢我吧?放心,你没有把我的事告诉阿政,我自然也会在他面前为你掩饰。”
  不知道哪个器官在身体里莫名刺疼了一下,或许是心脏,赵高面无表情地看着忘机,一言不发。
  “你只是想在我身上得到乐趣,顺便再进行一些可观的利益交换,我知道。”忘机喟叹一声,捧住赵高的脸颊,轻轻吻了一下,“并且我不介意。”
  在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赵高从不理解后悔两个字,并且认为自己终其一生都与这两个字无缘。
  如今在心口弥漫的些微苦涩之中,似乎突然咀嚼到了这两个字的味道,赵高深呼吸一口气,随后捏住忘机的下颌,薄唇毫不留情地覆住她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樱唇,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阴柔,让人听不出喜怒,“宝贝果然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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