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如今精锐兵器的确价贵,可这时局,能在明面上买到的未见得真会是什么好东西,他决定自己给沈兆麟打一支。
  萧廿略作交代,收起银票准备走,要跨出门去时,却觉得还是得跟她说一声,便又折返了回来,道:“还有件事,我想请几个晚上的假。”
  沈元歌道:“唔,你有事么?”
  萧廿沉眸,嗯了一声。
  沈元歌笑笑,也没细问,只答应了:“好。”
  ...
  下元节那天很快就到了,沈元歌伺候甄母午睡回来,才进院门,便看见邓婆子在门口候着,邓婆子也看见她,忙忙迎了过去,道:“姑娘可算回了,二奶奶好生挑了这些东西,让奴给您送来。”
  沈元歌走近,看见她怀里抱着妆奁并一个半臂长的衣箱。
  邓婆子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却努力牵扯的热情洋溢,边簇拥着沈元歌进去边道:“夫人可疼惜姑娘呢,来的新料子马上吩咐给姑娘裁了衣裳来,连大姑娘的都还没做好。”
  沈元歌并不想搭理她,只笑笑:“有劳妈妈了,替我多谢舅母。”
  邓婆子连连道不敢,把她引到镜台前,将两个盒子打开。
  衣箱里装着几套精致袄裙,为了避免孝期逾距,都是素净颜色,料子和样式却都十分精致,这便罢了,待抽开妆奁,旁边几个下人的眼睛都被恍了一恍。
  邓婆子也还没见过这些东西,顿时像只被提住脖颈的鸭子,探着头瞪直了眼睛,没忍住小声嘟哝了句:“我的娘哎。”
  半尺见方的错银漆盒,上下分三层,上面首饰素净而精致,多是白玉素银米珠缀成的钗环,并几只缠枝景泰蓝细手镯,与她此时身份甚是和贴,下面两层却放着错金对蝶发钗,琉璃簪珥,各式珠花头面,琳琅满目。
  沈元歌意外也不意外,李嬷嬷昨天已经到了,心知姜氏是让她来掌眼的,沈元歌便也没故意露拙,李嬷嬷会给姜氏回什么话她十分有信心——要是在深宫白待了十年,她也不用重活这一遭了。
  未到时候,该有的期待给的越满越好,登的越高,才会摔得越疼,自己绝了那个念想。
  沈元歌伸手摸了摸银奁,道:“舅母还送这些东西来,真是折煞我了,眼瞧着到了下午,今天晚上还有家宴,春菱过来和我梳妆吧。”
  春菱看了邓婆子一眼,低声应是,走上前去。
  虽然孝期已经过了百日,不必再全身缟素,但穿红着绿肯定是不行的,只能选素淡的衣裳上身,沈元歌选了浅秘色云纹对襟短袄,下搭佛手纹月白绉裙,长发梳成垂鬟分肖髻,一把青丝垂在身前,簪上一支银镂玉娥步摇,素色米珠垂在鬓边,发出窸窣声响,柔光流转,衬得她面孔愈加光彩照人,春菱梳顺了她的头发,放在背后,瞧着镜中人,都微微出了神。
  “姑娘可真好看,画上的人都不及你三分呢。”
  沈元歌没有应声,她瞧着镜子,镜中人也看着她。
  许久不曾这样精心打扮过,指尖晕了胭脂点在唇上,刹那间心底竟泛起一丝寒意,立时垂了眼不再去看。
  她想起前些日子和姜氏的对话,不觉收紧手指,掌心的一点汗意便沾到了指甲上。
  她对姜氏说,阮阮本是命薄之人,幸得长辈怜惜,接入上京,甄家便是唯一的至亲,今后命途富贵平顺与否,全指望舅母。
  姜氏如是答她:“舅母曾有幸随命妇们进宫面圣,富丽轩宏恍若天宫,贵女如云,荣耀无匹,三分美也衬得如十分一般,你若是进了皇门,那可真是洛神在世了,依你资质,甄家何有不为你图谋之理?到时候我们还要跟着你沾光呢!”
  她已经将前世任凭被安排的困窘处境扭转成了类似于和对方结盟的关系,至于接下来…
  只等到那时来个登高跌重。
  沈元歌唇角微折,强迫自己抬起头来,比镜亲手将钗环簪珥一一戴就,起身站到邓婆子面前,脸上浮起微笑,道:“妈妈看我这般可得体?”
  ...
  夜幕逐渐笼罩下来,团辉堂里灯火通明,摆起了晚宴。
  沈元歌和一众小辈围坐一桌,在人多的地方,她的话一向不多,只夹些离的近的菜安静地吃,倒是对面的甄闵成十分热情,时时找着话与她说:“元妹妹,这里的膳食可还吃的惯?吃不惯再让他们添几道。”
  “这盘桂花鱼怎么摆这儿了,元妹妹和兆麟应该爱吃,秋霜,快给布菜。”
  “这是锅子,今儿头一天上桌,你们老家没有的,尝尝合不合胃口。”
  “啪”地一声,坐在沈元歌旁边的甄闵瑶放下了筷子,微微皱眉,盯着甄闵成道:“哥哥,食不言寝不语,可安静会儿吧,你的元妹妹知道自己夹菜。”
  第16章 故地
  话音刚落,甄闵瑄和甄闵皓没忍住,皆漏出一声儿轻轻的笑。
  甄闵成愣了一下:“有你这么和长兄说话的吗?母亲就会惯着你,规矩呢?”他虽是责备,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带着些兄长的宠溺意味。
  甄闵瑶却是当真不快,可碍着身份不好发作,侧目看了沈元歌一眼,将拍在桌上的筷子拈起来,递给侍女:“乌木筷子沉手!去换双细象牙的来。”
  自沈元歌到府中以来,祖母乃至母亲的疼爱就全让她分去了,这几天哥哥回来,眼珠子也时时黏在她身上,今天晚上更打扮的跟个妖精似的!给谁看?和谁比呢!
  甄闵瑶府中千娇万宠这么多年,越想越不平衡,一颗鸽子蛋在盘子里怎么捯饬都夹不起来,索性闷头喝汤,甄闵成看出妹妹心里不痛快,冲沈元歌歉然笑笑,示意她别介怀,夹了一筷子龙井虾仁到甄闵瑶面前,咳了一声:“这个你爱吃,哥给你夹。”说完暗中捣了她一下,“任性了啊,祖母可瞧着呢。”
  甄闵瑶脸色稍霁,拧了下身子,还是顺着他的台阶把虾仁吃了,沈元歌怀着一颗比同龄人沧桑了至少十岁的心,将兄妹俩的互动看在眼里,却生出了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现在的他们,不过是藏着些许小心思和偶尔任性的公子小姐,至少还怀有少年儿女的憨顽单纯,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会变成那样,特别是进了官场的甄闵成…
  沈元歌沉目,看了眼坐在右侧的兆麟,不动声色地收回眼去。
  晚宴行至末尾时,几个丫鬟鱼贯而入,给主子们上甜点茶水清口,几道精致好看的点心摆上来,甄闵成先体贴道:“元妹妹,这个蜜浇螺酥味道不错,你尝尝。”
  沈元歌闻言看去,只见薄胎盘里摆着两排用热蜂蜜浇成的点心,金黄晶亮,极是诱人,她笑笑,却没有动筷,道:“多谢表哥,只是我不能吃蜂蜜做的吃食,倒是遗憾了。”
  甄闵成疑惑道:“这是为何?”
  沈元歌道:“打小便碰不得,吃一口身上便会起红斑疹子。”
  甄闵成沉吟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回身问传膳的侍女:“方才的主菜里没有蜂蜜吧?”
  侍女连忙摇头:“少爷放心,没有。”
  甄闵成松了口气:“跟厨子说一声,以后元妹妹在的宴席上都别放。”
  侍女领命下去了,沈元歌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注意便是。”甄闵成笑笑,让她尝尝另一碟里的雪山梅,甄闵瑶却夹起一块螺酥,放在眼前,黄橙橙蜂蛾似的一点,在灯下显得十分晶莹。
  她端详片刻,突然觉得心里憋着的一口气顺了,将点心放进了嘴里。
  ...
  同甄府一样,许多官宦人家也会在这一天摆宴祭祖,府中长杆举三盏天灯高照,道上却不掌灯,夜色暗沉如墨,月亮隐进云里,京中路上全是黑漆漆一片。
  萧廿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离开了甄府,径直向西而去。
  来到京中这些天,他又有飞檐走壁的功夫,几乎把上京城中地盘摸了个遍,已经能确定那处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萧廿避开夜里巡察宵禁的兵士,来到城西的一座府邸前,他母亲阔别了二十多年的故地。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娘亲病重神迷时口中喃喃的萧府早已没了痕迹。
  萧家军在大昭消失了十七年,外祖家一个人也没了,那座只存在于他想象的府邸,更是连断壁残垣都没留下。
  面前这座宅邸看起来开府不过六七年,白月从夜云下露出一角,朦胧光晕笼罩下来,但见轩宏伟丽,没有半分荒芜败落,将他不知道的往事全部掩埋,只有院中一棵黄栌树仍亭亭如盖,窜出院墙,矗立在暗夜里。
  他曾听母亲萧娘说,京中有棵被奉为神树的红叶黄栌,是多年前从香山上移下来的,可巧就在自家街前,每年红叶盛时,便有许多闺阁姑娘和少年公子前来许愿,求姻缘,求仕途,分外热闹,而她因为近水楼台,系的红绫永远是最快最多的。
  萧娘每每说这话,脸上便会不觉露出自豪而满足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闺中年华,萧廿却总无法感同身受,现在站在娘亲故地,他仍然不能——眼前之景太繁华,太苍凉。
  这个府苑将黄栌神树圈了进去,萧廿抬头看了一眼,紧了紧缠在腕上的带子,脚尖点地,翻上丈许高墙,攀缘越至树梢,折下一枝,又腾身到树下,盛了一捧夹叶泥土,揣进怀里,重新翻出府外。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没发出半点声响,萧廿把东西收好,正待离开,后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急切的唤:“少爷——”
  萧廿脚步停了一瞬,然也只是一瞬而已,那人却快步追了上来:“少、少爷…”
  拦住他的是个年近四十留着短髭的中年男人,萧廿看向他,未见怒气,眼中却已透出凌厉之色:“董叔叫谁少爷?”
  来人一顿,却坚持道:“少爷是将军的儿子,属下当然要叫…”“董叔!”萧廿敛眉打断他的话,“我叫你一声叔叔,是尊敬你是长辈,和你是燕家的家将没有关系,我和那个姓燕的也没有关系,这件事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要是再叫我少爷,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萧廿说完,转身便走,董翰青连忙拉住他:“阿崇,别和将军置气,他必然是有苦衷…”
  萧廿冷笑一声:“苦衷?照董叔先前所说,你们残军逃到巴蜀被迫落草,时隔十数年都能寻到庐州,他在云南入蕃封将,会找不到么?他是找不到,还是不想找,还是早就把母亲忘了?”
  董翰青张了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萧廿早已厌恶了这个话题,道:“董叔跟到这里,不是来说这个的吧。”
  董翰青连声应道:“当然,当然,阿崇入京时间也不短了,咱们什么时候回甘宁山?你陈舅和众兄弟都等着呢。”
  月光洒在萧廿脸上,半明半暗,好像覆上了一张冷俊的面具,看不清楚是什么神情,只听他道:“我会去的,可现在不行,我还没完成别人的嘱托。”
  “那…”
  “两年,最多两年,我便去找你们。”
  萧廿一字一句说完,向他颔首示意,转身阔步消失在夜色里。
  ...
  时近二更,甄府里家宴结束之后,众人皆各自散了,沈元歌和沈兆麟甄闵皓两人一同回了西院,甄闵成却没凑上去,反而说要送甄闵瑶,和她一起出了团辉堂。
  甄闵瑶以为他是因为宴上的不愉快专门来哄自己的,轻哼道:“哥哥不用专门送我的,我没事。”
  甄闵成微怔,旋即打着哈哈道:“是是,瑶儿自小便懂事,为兄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略一低头,试探着问她:“为兄是想问问,瑶儿觉得,元妹妹怎么样?”
  甄闵瑶一愣,抬起头来,看到他一脸眼泛桃花的表情,方知自己会错了意:“哥哥,什么意思?”
  甄闵成笑道:“你们都是女孩,平日里也亲近些,哥哥是想让你得空在元妹妹跟前为我多美言几句,你想,咱们家现在是元歌妹妹唯一的亲人,她既来了,自然是要在京城定居的,祖母和母亲也都喜欢她,若是亲上加亲,也能锦上添花不是?”
  甄闵瑶反应了好大一会儿,脸色都变了,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元妹妹元妹妹,你叫的倒亲!”
  甄闵成愣住:“瑶儿,你怎么了?”
  甄闵瑶红着眼圈,啪嗒掉下一颗水豆子:“自从她来,祖母就尽宠着她了,母亲待她更是比我这个亲闺女都亲,让她当几年的表姑娘还不够,你还想让她正儿八经做甄家媳妇,当我的长嫂?我告诉你,别想,没可能!”
  甄闵成吃了一惊,见她竟掉下眼泪来,忙掏出帕子来给她擦,甄闵瑶夺过来往他怀里一塞,扭身跑了。
  甄闵成万没想到会来这一出,忙追了上去,却不想她跑的这样快,没片刻便冲进了院子甄闵成大晚上的又不好追到她闺房去,只能在院门口生生停住,眼瞧着她消失了,急得顿足,懊丧地叹了口气,只好转身回去了。
  甄闵瑶却没回房,而是径直跑去了姜氏处,抬手就想敲门,却听见姜氏和甄景为的交谈声隐约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阮阮原是个心高的,这倒好办了,寿宴上的事,老爷可都给她安排好了?”
  第17章
  “你放心,到那天你也不用特地嘱咐她,免得一紧张再拘束了,显得小家子气,已经尽了人事,能不能成就看造化罢。”
  姜氏笑道:“什么造化不造化,阮阮的相貌就是最好的造化,她又是自己肯上心,这事准成…”
  话音未落,便被房门处传来的笃笃声响打断了。
  姜氏和甄景为都是一顿,因为房中下人都被遣散出去,姜氏起身过去,拉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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