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这样的事吴妈妈怎么敢做主,偏李氏与许夷光又一直睡着,她只能过一会儿便进来看一次母女两个醒了没,以期能早些送走闵妈妈,省得再与之大眼瞪小眼的干坐着,找不到话说。
  “城郊的庄子?”许夷光挑眉,“城郊哪个庄子,五百亩那个,还是八百亩那个?”
  据她所知,府里在京郊就三个庄子而已,比之酉阳老家十亩地里五六亩属许家的盛况,实在差得远,但京郊的地岂是酉阳的地能比的?一亩的价值顶酉阳的五亩还要多,关键还有价无市,如今大伯父却眼也不眨的给了她娘一个,可真是下大本钱了。
  吴妈妈摇头:“都不是,是那个一千二百亩的。”
  说完一脸的欲言又止,“姑娘,要不,咱们就劝太太收下吧?且不提那庄子本身的价值,只说每年的出息近千两……有了这些银子,太太便不必时时为银子发愁,老太太和舅爷们在碾伯所,日子也能好过许多了……”
  话没说完,已被许夷光摆手打断:“这话妈妈还是别再提了,娘昨儿便摆明了宁折不弯,那我们自然要尊重、支持她的选择。银子的事你就别担心了,以后我自会想办法的。”
  倒是没想到大伯父岂止是下了大本钱,简直就是下了血本,一出手就是府里最值钱的一个庄子,也就不怪饱经世故如吴妈妈,也忍不住动心了。
  许夷光当然也忍不住动心,谁让她们母女现在最缺的就是银子呢?
  可再缺银子,也不能拿尊严去换,就现在这样,父亲已口口声声说娘‘娘家一家老小都得靠着我周济,以后一两银子也不送去碾伯所,你就等着你娘家一家老小十几口活活饿死冻死吧!’,再拿了府里的庄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父亲以后岂非得越发变本加厉,娘在他和阖府上下的面前,岂非也越发直不起腰来了?
  吴妈妈立时满脸的羞愧,讷讷道:“姑娘,都是我一时想左了,以后一定再不说这样的话,咱们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那闵妈妈那里,我这就去打发了她?”
  “还是我去吧,闵妈妈未必听得进妈妈的话,指不定还会以为娘是在欲擒故纵。”许夷光说着,下了床,就要出去。
  手却让人轻轻给拉住了,回头一看,正是李氏,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许夷光叫了一声“娘”,就要说话,李氏已先轻声道:“敏敏,对不起,也谢谢有你一直陪着娘,谢谢你……”
  话没说完,已然红了眼圈。
  李氏说‘对不起’,是因为她终究还是做不到为女儿妥协委屈到底,收了庄子,至少女儿以后的吃穿用度会宽裕许多,将来的嫁妆,也能丰厚不少;说‘谢谢’则是因为女儿懂她的‘不食嗟来之食’,虽然事实是已经食了这么多年了,但她就是可笑的还想守住最后的底线,也是最后的尊严。
  万幸女儿懂她,可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偏薄命托生到了她肚子里呢?
  李氏没有说出口的话许夷光都明白,她也有些眼眶发热,反握了李氏的手,笑道:“娘,您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您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过,反倒是我,才真的该谢谢您。好了,我先出去打发闵妈妈,您再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松开李氏的手,去了外间。
  果见一身官绿色潞绸比甲,头戴赤金双股簪子,白白胖胖的闵妈妈正等在外间,一见许夷光出来,便忙起身上前,满脸堆笑的屈膝行礼:“奴婢见过二姑娘。”
  许夷光一抬手:“闵妈妈不必客气,请坐,谷雨,换热茶来。”
  闵妈妈忙赔笑:“二姑娘跟前儿,哪有奴婢的位子,奴婢还是站着回话吧,茶也不生受二姑娘的了,没的白折杀了奴婢,就是不知道二太太这会子醒了没?奴婢好给二太太也请个安,顺便……”
  “闵妈妈不必再说了。”许夷光摆手打断了她,“你的来意我都知道了,请妈妈回去告诉大伯父大伯母,他们的好意我娘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所以庄子还是继续留作公中产业吧。”
  第49章 不信打个赌
  闵妈妈一脸的错愕,差点儿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那可是京郊一千二百亩的庄子,以京郊如今最低的地价五两一亩算,那庄子已价值六千两银子了,何况那可都是良田,还是连成一片的,五两一亩怎么可能买得来,至少也得七八两银子一亩朝上,那就是小一万两了,还不连庄子每年上千两的出息。
  自家太太因此肉疼心疼得什么似的,差点儿就跟大老爷吵起来,还是大老爷好说歹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趁早把二弟妹彻底安抚住,只怕后患无穷,反之,她若收了庄子,就是拿人手短,以后便再不能拿此事做文章,给咱们整个许家带来麻烦甚至是祸事了’。
  又说自家太太‘我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你不看我也就罢了,总不能因小失大,连儿子们的前程也不顾了吧?’,才让自家太太勉为其难同意了给一千二百亩的庄子,而不是再坚持只肯给五百亩或是八百亩那个,——要想引大鱼上钩,不下最大最香的饵,这么可能?
  万万没想到,咬牙忍痛下了最大最香的饵后,竟然还是钓不起大鱼来!
  闵妈妈忙赔笑:“二太太与二姑娘都一身傲骨,宁折不弯奴婢知道,不但奴婢知道,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可此番二太太与二姑娘受了委屈也是事实,总不能因为二太太和二姑娘刚烈,就无视了二太太与二姑娘的委屈吧?那根本就是两回事,并不冲突。要不,奴婢还是等二太太醒来,把事情再回二太太一遍,请二太太定夺吧?”
  那么大一块儿又香又嫩的肥肉,谁能忍得住不吞下去?
  便是日日大鱼大肉的且未必忍得住,何况二太太还向来寒酸,恨不能一文钱掰作两半花,所以,她们母女这是在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欲擒故纵?
  偏此番之事闹得实在不好收场,不然她和她家太太才懒得陪她们母女玩儿!
  许夷光不用想也知道闵妈妈正想什么,笑了笑,道:“我娘其实已经醒了,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这样吧,闵妈妈带了东西先回去,我换件衣裳,随后便亲自去见大伯母,当面向大伯母表明我娘和我的态度,如此闵妈妈便不必为难了。谷雨,送闵妈妈。”
  谷雨便忙应声上前,对着闵妈妈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送妈妈出去。”
  闵妈妈这下吃不准李氏和许夷光是什么意思了。
  难道不是在欲擒故纵,而是真的不想要那庄子?可怎么可能,自家太太连地契都一并送了来,长远来看,远比郭姨娘那贱人的铺子值钱多了,毕竟那铺子是租的不是买的……难道,二太太与二姑娘想要的不止一个庄子?
  闵妈妈想着,暗自冷笑起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可都没有好下场的。
  也罢,她且先回去回了太太,跟太太一道等着接二太太母女的招吧……遂不再多说,只屈膝一礼:“既是如此,那奴婢就先告退了。”随谷雨出去了。
  许夷光看她走远了,方问吴妈妈:“公中已打发人去将郭姨娘的铺子收回了吗?郭姨娘人呢,被送走了没?”
  她一直守着李氏,这会子才算是得了空追踪事情的后续发展。
  吴妈妈见问,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沉声道:“铺子倒是收回了,听说那郭婆子嚎天嚎地的,要去衙门状告咱们家谋夺她女儿的嫁妆呢,让她儿子和儿媳堵着嘴,给拖走了,应当闹腾不起来了。就是郭氏那贱人,因为老爷坚持,这会子还在府里,没被送走……”
  许明孝昨儿是在怒极之下,毒打了郭姨娘一顿,但被许明忠主仆弄出二房,渐次冷静下来后,他却更恨李氏了,你以为就你会损人不利己?
  既然要损人不利己,那就一起来啊!
  于是等许老太太从“昏迷”中悠悠醒来后,直挺挺就跪到许老太太床前,说如果要送郭姨娘走,那就将他一道送走,总之郭姨娘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郭姨娘生他就生,郭姨娘死他就死,末了还挑衅的看了许明忠一眼。
  许老太太与许明忠做母兄的,如何看不出许明孝此举分明是在跟他们赌气?
  可许明孝能赌气,他们不能,毁了他一个人的前程也就罢了,毁了整个许家,就真是糟糕透顶了。
  更兼许宓与许宵许定一直跪在外面哭求,许宵许定年纪小,只知道哭着反复的求许老太太和许明忠不要送郭姨娘走,许宓大一些,也更有心计一些,哭的却是郭姨娘才受了伤,又恼着不争气的娘家人,正是气痛交加身心俱焚之时,一路颠簸着去庄子,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岂非有损许家宽柔待下的美名?
  求许老太太和许明忠大发慈悲,好歹宽限几日,等郭姨娘身体好些后,再送郭姨娘走也不迟,只要她的缓兵之计奏效,暂时把人留下了,之后会发生什么转机,谁能说得准?
  许老太太与许明忠无奈,只得同意暂时留下了郭姨娘,如今仍关在柴房里,也不知道是好是歹。
  但已足以让吴妈妈气愤不已了,老太爷与老太太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把太太许了许明孝这样一个人!
  倒是许夷光,满脸的淡然,道:“妈妈别生气,父亲不过是想着他不好过了,也不能让娘好过,所以非要留下郭姨娘给娘添堵罢了,真要说对郭姨娘有多少情义多少舍不得,却是未必,所以,等他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后,不用谁发话,他第一个便会把郭姨娘送走的,不信我们打个赌?”
  还以为父亲对郭姨娘多情深意重呢,如今看来,他最爱的显然是他自己,她已等不及要看他知道自己被弹劾罢官后的“惊喜”表情了。
  许夷光说完,又道:“妈妈让人准备点东西来我吃吧,吃了我还得去一趟大伯母那儿,省得真让人以为娘是在欲擒故纵,还是趁早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一劳永逸的好,娘需要安静,我也希望在这个家里,至少娘和我的院子,是安静的。”
  吴妈妈仍忿忿的,不过到底没再说什么,依言退下给许夷光准备吃的去了。
  许夷光这才让谷雨回自己屋里去取了衣裳首饰来自己换,等换好后,吃的也来了,吃完后,她便辞了李氏,去了大太太处。
  第50章 教女
  彼时大太太正与闵妈妈说话,说的自然正是李氏不要那庄子之事,“小一万两的庄子,一年上千的收益,到了谁手里都跟个聚宝盆似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李氏却不动心,口口声声不要,当我是傻子呢?”
  与闵妈妈一样,大太太的第一反应也是李氏这是在欲擒故纵,想要图谋更多,心下不由越发将许明孝骂了个狗血喷头,你宠妾灭妻惹出来的事,凭什么要我们给你收拾烂摊子,老天爷怎么就不早点将你这个祸害给收了去?
  闵妈妈闻言,也冷笑着附和道:“可不是吗,二太太真当全家都是傻子,她怎么狮子大开口都会答应呢?也不怕贪心太过,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得不到。”
  一旁的许瑶光却道:“娘,也许二婶是真不愿收下庄子呢?她虽穷些,懦弱无为些,瞧着阁老家小姐那种深入骨髓的清高与傲骨却仍保留了那么几分,不然这些年也不至将日子过成这样了,二叔那个样子,别说她了,我看着听着都心寒,哪肯再接受咱们家额外的钱财?”
  大太太一想,李氏的清高这些年的确并未被生活彻底磨去,也是,当年那样光彩夺目的一个人,就跟明珠似的,即便蒙了尘,也不至于就变成一颗普通的珠子了,明珠终究是明珠。
  那她不是在欲擒故纵,而是真的不想再要自家额外的钱财,也不是就不可能。
  念头闪过,大太太心里一喜,当事人都死活不肯收了,自家老爷总不能再逼自己硬给吧,牛不喝水,难道她还能强摁头不成?
  不过很快大太太便把喜意压下,正色看向了女儿:“瑶儿,此番你二叔的行为,的确让咱们做看客的都齿冷心寒,但娘却要告诉你,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果将来你不幸也遇上了类似的情况,可千万别学你二婶,玩儿什么清高傲气,清高傲气只会让人举步维艰,每况愈下,只有先把能争到手的好处都争到了,才是实实在在的。他的心还在你身上时,当然人重要,他的心如果不在你身上,甚至他连最基本的责任心与良心都没有了,那就是实实在在的银子和好处更重要了,你记住了吗?”
  许瑶光被大太太一番话说得瞬间白了脸,“娘,您、您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听、听不大懂您的话……”
  她还没说亲呢,娘难道就不看好将来她能与夫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了吗?那她还说什么亲出什么嫁,还不如一辈子老死家中呢,二叔那样的男人,世上能有几个,总不能她就倒霉的给遇上了吧?
  不过万一她就真那么不幸,给遇上了呢,那也太可怕了……
  闵妈妈见许瑶光明显被吓住了,忙道:“太太,姑娘还小呢,您慢慢教她便是,何必白吓唬她呢?何况咱们姑娘这样的人品才貌和家世,岂是二太太能比的,姑娘,您千万别自己吓自己,太太也就随口这么一说而已。”
  当年李氏的人品才貌和家世可是整个京城都拔尖儿的,甩自家女儿不知道几条街……
  大太太到底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缓和了脸色,道:“娘不是说了‘如果’吗,当然,最好这个如果你一辈子都遇不上。就像你闵妈妈说的,娘不过就是话说到了这里,顺口教导你几句罢了,这做人儿媳和女儿能一样吗,娘不现在教你,难道还指望将来你婆婆教你不成?好了,别想那么多,也别自己吓自己了,娘将来委屈了谁,也断不会委屈了你,一定会给你挑一个夫婿重情,公婆仁厚的人家。”
  女儿还小呢,离出门怎么也还得三四年,她慢慢教便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也慢慢的告诉她,慢慢的磨砺她的心智便是,心急哪能吃到热豆腐?
  况且自家正如日中天,哪是当初的李家能比的?自己真是糊涂了,才拿宝贝女儿跟李氏那个薄命人做类比。
  许瑶光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太太,二姑娘来了。”
  大太太遂趁机打住了话题,吩咐闵妈妈:“这二丫头倒是来得挺快,你去迎了她进来吧。”
  闵妈妈忙屈膝应了,却行退了出去,不一时便迎了一身浅碧色素面褙子,钗环俱无不施粉黛的许夷光进来:“大伯母,大姐姐。”
  大太太忙笑向许瑶光:“还不快搀了你妹妹起来?自家娘儿们,拘这些礼做什么,没的白生分了。”
  又让许夷光坐,叫人上茶果来。
  许夷光依言坐下后,不等茶来,已先笑道:“大伯母,我这会儿过来是为了什么,想必您已经闵妈妈之口知道了。大伯母千万别多想,我娘并不是在欲擒故纵,或是另有他图,此番之事,我娘生气的,不过是郭姨娘恃宠而骄不守规矩,更心疼我受了委屈罢了,如今郭姨娘既已受到惩罚,听说银楼也已收回,郭家人也算是受到惩罚了,那我娘和我的气自然也就消了,气都消了,一家人还来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就像大伯母才说的,没的白生分了。”
  竟然真不是在欲擒故纵?
  大太太又惊又喜,又忍不住仍有几分怀疑,片刻方道:“可你娘和你此番受了大委屈也的确是事实,只是惩罚了郭氏一家,却不对你们稍作补偿,别说老太太和你大伯父了,就是我这心里,都觉得过意不去……”
  话没说完,许夷光已笑道:“大伯母这是什么话,有缺失才会需要补偿,我娘和我却什么都不缺失,那又何需补偿?何况这些年来,若非公中每年定时接济,我外祖一家十几口,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我娘心里已经好生感激,无以为报了,若再拿了公中的庄子,成什么人了?所以,此番我娘和我只能辜负大伯母、大伯父还有祖母的一番美意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大太太终于不怀疑了,取而代之的都是不可思议与嘲弄。
  那么大一注财产,竟然真出于清高,说不要就不要,难怪十几年下来,都拢不住男人的心,自己的日子也一年比一年糟呢!
  不过她本就不愿意给,李氏不要倒是正好了……大太太因说道:“这么大的事,夷丫头你真能全权代表二弟妹表态?要不,我还是亲自过去见二弟妹一面,亲耳听听她是怎么说的吧。”
  许夷光却正色摇头,眼里一瞬间锋芒尽现:“我当然能全权代表我娘表态,所以大伯母不必亲自过去问我娘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也希望,这次的事是最后一次,否则,将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不是吗?所以还要请大伯父以后多费心约束一下我父亲了。”
  第51章 弹劾
  大太太等许夷光都离开好一会儿了,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刚才她跟自己说话时的那股子沉稳,可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有的。关键沉稳之余,竟还隐隐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强势与不容反驳,让自己不知不觉间,就把她当做了一个与自己年龄相当,地位相当,甚至地位比自己稍稍还高出一些的人来慎重对待,以致她说的话,自己几
  乎都应了。
  真是太失自己身为长辈和一府当家主母的气势与威风了!
  大太太大是懊恼。
  一时间连不用为二房的破事损害自家利益的喜悦与庆幸,都大打折扣了。懊恼间,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因说中了李氏心思,而大是得意的许瑶光身上,想到自家女儿自来都被人称赞大气沉稳的,以往她自己也是这么觉得,并为此暗暗满意得意不已,可如今与许夷光一对比,分
  明就是一个只沉稳在表面,一个却沉稳在不动声色间,高下立现。
  大太太哪还满意得意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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