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先在县城找个客栈休息一夜,吃饱肚子,多准备点补给,明天我们租点骡马再进山去找地图上标注的这个点。”王江宁疲惫不堪地说着。
  他们这一趟虽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却依然十分辛苦。徐思丽派来的车只能把他们送到码头,四人改乘船到了江北,又是车马船来回折腾,方才抵达凤阳县城。
  唯一令王江宁有些意外的是,他本来最担心的那位康闻道教授,居然一路上毫无怨言,而且颇能吃苦,无论是搬运行李还是风餐露宿都能安然处之,让王江宁放心不少。
  “这才不过中午而已,看地图上那处地方离县城似乎也就十里的样子,为何不直接过去?”康闻道有些迷惑不解。
  听到康闻道的话,梅檀也附和道:“康兄所言有理,那处地方应该就在韭山附近,从地图来看是有路可通的,我们在县城租个车过去,应该今天就可抵达。”
  “二位,这里可不是南京城。出门在外一切小心为妥,目的地情况不明,若非迫不得已,我们最好不要抢这一时半会儿的时间。几个生面孔,临晚去到一个陌生之地,实在危险。倒不如趁着今天在这县城里备好补给,饱饱地吃一顿再睡个好觉,明天赶大早出门。听我的,错不了。”王江宁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这俩书呆子。论着急其实他心中比谁都着急,可他更清楚在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小心谨慎更重要。
  “王江宁说得对。不说那目的地是什么情况,便是这县城也很不对劲,你们没发现这一路看到的三拨大兵连军装都不一样吗?我们还是今天悄悄准备,明早天不亮出门。要不要找个向导?”为了不引起注意,吕冲元早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长衫,只是这衣服并不十分合身,穿在他身上如同长袍一样,看起来略有些滑稽。而他那把宝贝之极的木剑则藏进了背上的竹篓里。
  王江宁望向梅檀。
  “应该不用找向导,从地图上来看,山路的尽头距离标点的位置只有两三里的距离,到时候我们问问人就行。”梅檀几乎已经把地图印在了脑子里。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一家客栈旁边。王江宁端详了半天,才满意地说道:“这家客栈似乎还行,今晚我们就在此休息。等会儿我先去租些骡马。若是有旁人问起,我们便统一一下口径,梅教授和康教授都是金陵大学的老师,来此地考察,对了,你们得想想,我们要考察什么?”王江宁看向梅檀和康闻道。
  “考察昆虫。这样我们去往深山就不会引人怀疑了。”梅檀显然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
  “啊,昆虫还要考察?”王江宁有点诧异,但也知道梅檀是不会开玩笑的,忍不住搓了搓胳膊,“哎,还好不是真的,我最怕那些虫子啥的。那咱们这就算一个科考队,我是领队,你俩是专家,你,当跟班。”王江宁环视一圈,最后带着恶作剧的笑容把目光落在了吕冲元身上。
  “为什么你是领队我是跟班?”吕冲元歪着嘴十分不满。
  “不信你问教授,咱俩谁像领队谁像跟班?”王江宁信心满满地看向梅檀。
  “王江宁不像领队。”梅檀头也不抬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吕冲元刚得意了半秒钟,梅檀又接了一句:“吕冲元很像跟班。”
  王江宁气得一时语塞,半晌才狠狠地嘟囔了一句:“所以我就一直很烦读书人。”
  吕冲元狠狠地点了点头:“我也是。”
  四人将就着在县城住了一晚,次日一早趁着天还没亮,便悄悄上路了。
  在从南京城出来之前,徐思丽曾经给了王江宁一大笔“路费”。手头宽裕不少的王江宁在租用骡马方面倒是一点都没省着,四个人租了五头骡子。除了各人骑一头之外,还有一头专门用来驮运行李。
  吕冲元和康闻道说什么也不愿意用枪,王江宁也不勉强,给自己弄了两把全新的小手枪,而梅檀也要了一把长枪。不过梅檀一路上多次表示自己绝不会用这把枪杀人,最多只能在关键时刻救命。
  四人五骡行进在凤阳以南十几里的地方。前方就是一大片山丘,而通行的道路也不过是勉强可以辨认的林间小道。梅檀捧着地图在前面探路,王江宁和康闻道紧跟在后,吕冲元则在队伍最后面压阵。
  “大教授,你这枪不用来杀人,那我问你,要是我们几个被人用枪指着,你不杀对方我们就要死,你怎么办?”王江宁对梅檀这种拿了枪却又坚持“不杀人”的教条一直嗤之以鼻。
  “我会用枪把指着你们的枪打掉,就像上次救你一样。”梅檀的语气依然冷峻。
  “那对方要是人多呢?你打掉一把枪还有好几把呢?”王江宁依然穷追猛打。
  “那打掉枪和打死人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要死。”梅檀这种很“科学”的回答差点没把王江宁给噎死。
  “小王兄弟,回去的时候我们能换成马吗?这骡子……”康闻道这一路都适应得很好,唯独在骑骡子这件事情上有些手忙脚乱,似乎很不习惯。
  “康教授,你有所不知。”王江宁对梅檀基本上已经可以随便调侃了,但是对康闻道这个“外人”,王江宁却不太能放得开,见他问得认真,也只能照实回答。
  “现在到处都在打仗,马是紧俏物资,我拿着钱也租不到。听说凤阳县城所有的马都被冯玉祥的西北军给征走了,咱们能弄到这五头骡子已经是万幸。不过以我们此行,骡子其实比马有优势,骡子既能耐久又能负重,何况这里全都是山林,马来了也跑不快。您看那小道士骑得多好,他还倒着骑。”
  “王江宁你懂什么,道爷我这是效法通玄先生,随时不忘修行。”吕冲元倒骑着骡子,听到王江宁又在调侃自己,摇头晃脑地说道。
  “通玄先生是谁?”王江宁虽然不愿意在吕冲元面前露出无知,可还是没忍住开口问了一句。
  吕冲元转过头来白了王江宁一眼,说道:“就是八仙中的张果老啊,他羽化登仙之前就是道人,号通玄先生。倒骑毛驴应该是很重要的修行呢!”
  “人家骑的是毛驴,你这是骡子,那根本就不一样。普通人和太监那能一样吗?”王江宁想了半天才想到怎么怼回去。
  “你俩先不要斗嘴了。”一直专心看路的梅檀一把扯住缰绳,让骡子停了下来。“前面没路了。”
  王江宁也跟了上来,望着眼前的情景皱起了眉头。
  前面是一片丈高的山崖,如锯齿一般参差不齐地横在了众人面前。而那条十分模糊的山路到了这里也戛然而止,简直如同直接通到山壁上一样。面前的山虽然并不是很高,但显然十分宽广,举目四望也看不到周围哪里有路能通过去。
  “距离那个点还有多远?”王江宁观望了一会儿,见梅檀已经把地图捧出来在研究。
  “印面上是水文图,并不是很精准。凤阳县的地图在这里也是一大片空白,只标注了韭山。如果把误差考虑在内,那个点应该就在这山里面,离我们这儿应该不超过五里。但那是不考虑地形的直线距离。”梅檀也十分难得地迟疑了起来。
  他话没说完,王江宁心里却明白了,直线距离是没什么参考价值的,望山跑死马,实际要走多远就说不准了。
  “这山崖肯定是上不去的,是不是要绕路过去?”康闻道推了推眼镜,眯着眼睛四下张望着。看得王江宁忍不住叹气,这些读书人啊,为了念书眼睛都熬坏了,也是不容易。
  “绕过去,不知道要绕多远。”王江宁揉了揉鼻子,突然一个激灵,“咦,吕冲元呢?”
  “我在这里!你们过来听听。”吕冲元的声音从山壁下面传了出来。
  王江宁摇了摇头,吕冲元这动不动就玩失踪的毛病实在是让他一直耿耿于怀。这三人把骡子都拴好,才循着声音来到了一处石壁下面。吕冲元正蹲在石壁边上,整个人都几乎贴在了石壁上,样子十分滑稽。
  “你干吗?想当山神啊?”王江宁走到吕冲元身边拍了拍他肩膀。
  “嘘!你听。你趴在这上边就能听见。”吕冲元指了指山壁。
  王江宁心中一动,便学着吕冲元的样子也把耳朵贴在了山壁上。
  “这是?”一阵若隐若现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王江宁的耳朵里,如同无数的蜈蚣在山壁里爬动一般。王江宁顿时脸色一变,他最怕这些虫子了。
  “是水。”吕冲元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
  “这山壁里面有水?”一听吕冲元说是水,王江宁顿时放下心来。
  “错不了,肯定是水流声。而且这水流声还有变化,你听,往这边走,水声越来越大了。”吕冲元耳朵贴着山壁,整个人如同大蛤蟆一样跟着山体向一个方向快步走去。
  王江宁和梅檀对视一眼,难怪那印上刻的是水文图,看来水才是关键。两人急忙拖着不明就里的康闻道一起回去牵骡子,随着吕冲元走的方向过去了。
  “道长好像每次都能找到突破口。”梅檀见离着吕冲元已经很远,便随口说了一句。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江宁盯着吕冲元的背影,心中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是啊,吕冲元怎么每次都能找到突破口呢?从上峰的那个奇怪地洞里开始,只要和吕冲元一起行动,每次他都像未卜先知一样能在困境中找到突破口。
  一次也许是运气,次次都如此?李老吹的那句名言又在王江宁耳边响起了:哪有那么多巧合?
  “他的秘密,远比他告诉我们的多。你还记不记得那个雕像,我打赌他也是知道一些情况的。”王江宁压低了声音对梅檀说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最起码,他不会害我们。他要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已经死了很多回了。”梅檀的声音永远冷冰冰的。
  王江宁一愣,没想到梅檀和自己竟是一样的想法。梅檀说的并没有错。如果吕冲元想对自己不利,死多少回都是轻的,单单是小道士救自己性命的次数,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不管小道士有什么秘密,至少肯定不会是对自己和梅檀不利。
  他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明知小道士藏着很多秘密却并不询问。在江湖码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他很明白,可是梅檀这样正直到让人无奈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梅檀也有自己的秘密?
  真的会为一个学生做到这种地步吗?王江宁想到这里偷瞄了一眼梅檀,却见梅檀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
  王江宁顺着梅檀的目光看过去,原来众人已经到了一处水潭附近。这附近山石与树木十分复杂,水潭就紧挨在石壁边上,不走到旁边几乎都看不着。水潭看起来倒是不大,也就两三丈大小,只是水中绿得发黑,仿佛深不见底一般。
  吕冲元怏怏地从石壁边走了过来。
  “水声到这里就没了。估计这下面有地下水。只是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有通路的样子。”吕冲元无奈地摊了摊手,同时向水潭丢出一块石子,石子扑通一声沉闷地沉了下去。
  康闻道手忙脚乱地牵着几头骡子过来,这一路上他一直扮演着沙僧一样的角色,将这些琐事都处理得妥帖,比王江宁他们三个人加起来都可靠。
  梅檀走过去蹲下身子,在水潭边认真观察着,还取出一个随身带的小杯子从水潭里舀了一杯水出来。
  “这就奇了怪了,我刚才仔细看了一下,我们过来的那条路,虽然也十分难走,但依稀还能看出是一条路,肯定是有人走过的。而这条路直接通到这潭边上居然就没了,难道会有人经常闲得没事跑到这潭边看风景吗?”王江宁也站在潭边嘀咕着。
  “大教授,你口渴啊?我们带的有水。这水潭是死水,八成不干净,可不能乱喝。”吕冲元看到梅檀端着杯子在看里面的水,好心提醒道。
  梅檀白了吕冲元一眼。“这水是温的,而且明显有一股硫化物的味道。康兄,你看看。”梅檀也不理吕冲元,端着杯子,拿到了康闻道身边。康闻道确保缰绳都拴好了,这才走过来接过梅檀的杯子闻了闻,又伸出手试了试杯子里的水。
  “不错,是温泉。不过温度不高,硫化物含量也很低。山中温泉倒也不是很少见。梅兄有什么想法?”康闻道有些疑惑地问道。
  “我确实有个想法。但是眼下一时半会儿还不知道要如何验证。”梅檀转头又看向那个水潭,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们俩能说点我能听懂的吗?”王江宁略微有些不耐烦。
  康闻道清了清嗓子,正准备给王江宁讲解一下温泉的知识,却听到吕冲元压低了声音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第七十一章 别有洞天
  王江宁顿时一个激灵。他转头向来的方向看去,果然隐约看到有人正慢慢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王江宁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毕竟吃过太多亏,现在他已经把“小心谨慎”四个字就差直接刻在脸上了。他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支全新的勃朗宁手枪,这是徐思丽临走前专门给他准备的武器。
  除了王江宁的这两支全新勃朗宁以外,梅檀也破天荒地带了一把英国猎枪。不过为了方便携带,徐思丽专门找人把枪管锯短了些。唯有吕冲元依然是绝不使用任何火器。用吕冲元的话说,“火器也要打得着才行啊”,言下之意还是在嘲讽王江宁的枪法,把王江宁气得半死。
  不过幸好在临行前,李老吹神秘兮兮地将他叫进房里,口中说着“为师早知你必有此劫,当初特地留下此物,便是为了此时给你”,手里便塞给他一物,王江宁接过来打开才发现是一根全新的枣木拐,和他坏掉了的那根一模一样。
  对于这件更为熟悉的防身工具,王江宁还是颇有信心的。只是此刻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枪更让他放心些。
  王江宁将枪拿在背后,冲吕冲元使了个眼色。吕冲元顿时会意,悄悄地猫在了水潭边上。
  来人越走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王江宁侧耳细听着。对方似乎只有一个人,牵着一头不知是驴还是骡子的动物。那动物驮了不少东西,而最先传来的,却是王江宁从未听过的一种奇特小曲。
  “帘垂深院冷萧萧。春色向人遥。暗尘生处。玉筝弦索。红泪覆鲛绡。旧家门户无人到。鸳鸯被。半香销。个底韶华。阿谁心緖。禁得恁无聊……俺看此生风神机调。色色超羣。币厚言甘。岂无深意。必是托我豪门觅求佳色。俺已看下郑娘小女。此女美色能文。颇爱慕十郞风调。只待他自露其意。便好通言。早晚李郞来也。”听这声音却像是个中年男人,语调还有几分轻浮。
  “竟然有哼歌唱曲的雅兴……我看来者未必是坏人。”康闻道眯起眼,低声对王江宁和梅檀说道。
  “看实了再说。”王江宁却并没有放松警惕。这荒郊野外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哼小曲的男人?此地连通路都没有,这人来这里做什么?
  很快,那人便走到了水潭边上。他看到王江宁三人,立刻露出颇为吃惊的神情,张大了嘴愣了半天。此人看起来三四十岁,一张国字脸,生得十分方正。他穿着一身本地最常见的灰色粗布衫,左手拄着一根木杖,右手则牵着一头小毛驴。那毛驴的背上满是东西,却都是些生活用品。锅碗瓢盆一大堆,还有一些好像是小孩子的玩具。毛驴两侧则挂了好几个口袋,也不知装的是米还是面。
  王江宁一行沉默许久,反倒是对方先开口说话了:“我的个孩来,这还有人呢?可吓我一跳,你们是干哈来的?”
  “我们是大学的老师,来考察这里的地理环境的。老哥,你刚才唱的什么啊,可真好听。”吕冲元“噌”的一下从水潭边跳了出来,大声嚷嚷着。他这一蹦跶更是把那人吓了一跳,连带着那毛驴都险些受惊。
  “别这么吓人,吓了我不要紧,惊了我的驴可不得了。”那人见吕冲元一副瘦瘦小小的样子,好半天才放下心来,捂着胸口略有些委屈地说道,“我姓鹿,你叫我老鹿就行……你们看起来都白白净净的,应该不是土匪吧?”说着,他顺势便望向王江宁和梅檀。
  此时王江宁心中颇有些郁闷。明明说好是来考察昆虫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考察地理了?吕冲元这小子也是,干吗那么快跳出来抢白,跟没见过人似的。
  不过想归想,王江宁脚下却没闲着。他快步走到老鹿身边,冲他做了个揖,满脸堆笑地说道:“这位老哥请了。我们是南京金陵大学的科考队,来这里考察地理。我是科考队的领队,您叫我小宁就行。刚才和您说话的是我们带的伙计,让您受惊了,我给您出气。”王江宁一边说,一边装模作样地要拍吕冲元的脑袋。吕冲元却不吃他这一套,顶着脑袋冲着王江宁,言下之意自然是“你打打试试”。
  “什么大学,什么地理,不懂不懂。”老鹿茫然地摇摇头,手中依然牵着驴,一副颇为戒备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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