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我订好座位了,你跟不跟我走。”他问。
汤贞瞠目结舌,看到他真的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我还没换戏服……”
“不用换,”他喘着气,拽过了汤贞的手,“这样挺好看。”
“汤贞,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汤贞站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听见头顶、四周、身后,有很多声音这样问他。
汤贞伸出手,只能摸到身边密实的墙壁。他四处拍,连个透光的缝隙都没有。
“走去哪里?”汤贞抬起头,问那个声音。
“回去,”那个人急切道,“回家,我带你去看医生。”
汤贞身体前倾,他咬住牙关,想去推身边的墙壁。
推不动。
周子轲站在门后。看着汤贞表情有点呆滞地仰望着他。汤贞半天说了一句:“我不走。”
周子轲看着汤贞的脸。
汤贞很缓慢的,又把嘴角扬起来。汤贞说:“我还有音乐节的活动要参加。”
“温心,我今晚八点四十分上岛,”郭小莉在电话中讲,“你回去,避开阿贞的注意,和祁禄把行李收拾好。找机会让阿贞服药,等他一睡沉,我们就启程。”
温心两只眼睛肿得像两个胡桃,红红的。她额头上贴着退热贴,怯怯地问:“汤贞老师……就要这么回去了吗?”
郭小莉无可奈何问她:“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温心哽咽道:“都是我的错……”
“我们每个人都尽力了,温心,”郭小莉说,“是阿贞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没有什么音乐节的活动了,”周子轲走近一步,对汤贞说,“你是跟我走,还是跟郭小莉走。”
汤贞眼神聚焦在周子轲脸上。
周子轲看着汤贞慢吞吞回到沙发边,弯下腰,把肖扬几人刚刚喝茶的茶杯茶壶收进茶盘。汤贞站直了,努力把茶盘端稳。
周子轲把他手里抖抖索索的茶盘拿走了。
汤贞收回手。他又去推卧室的门。汤贞摸到床头,把枕边叠好的一件黑色夹克外套拿起来。汤贞回头,看到周子轲。汤贞这时候说:“我跟郭姐走。”
周子轲低头站在卧室门口,他梗着脖子,不动,汤贞把外套给他,他也不接。汤贞等了他一会儿,汤贞低头把外套打开了,他手穿过其中一只的袖口,把周子轲的右手握住。
袖口脱离了汤贞的手,套到周子轲攥成拳的右手手腕上去。周子轲抬起眼,他望着汤贞,眼中写满了不甘心,即便强行忍耐了,也让人一眼看得出来。汤贞身高比他差一截,要给他披外套还不得不垫起脚。汤贞看见他的眼睛。
这时从外面响起开门声,像是祁禄回来了。
周子轲抬起手臂,他自己把外套穿上,把另一只手也套进袖口。他什么也没再说。
祁禄带着高烧未退的温心进门,他们与周子轲擦肩而过。汤贞在卧室门口站着,直到他站不住了,自己扶住门框。他感觉心跳声越来越大,仿佛有些东西又再度席卷上来,裹住他,把他的所见、所闻,眼前的,耳边的,通通罩住了。
*
“周子轲和汤贞不是不对付吗。昨天真是他去找的汤贞?”
钟圆圆在露天甲板日料餐厅翻着菜单,听见隔壁桌上的议论。
“你相信吗,我反正不信。你没听萍姐说,郭小莉几大发家手段,其中一条就是把手底下艺人误导成同性恋。”
“你说什么呀,我问的是找人,找个人怎么就联系上同性恋了?”
“还不都是一步步来。”
闫小光端着两杯冰淇淋,灰溜溜到了钟圆圆身边。“圆姐,”她皱眉道,“我刚刚碰到几个以前后援会的——”
钟圆圆正偏头听人讲话,她比了一个手指在嘴边:“嘘。”
“你们是都不知道以前那些事吧?”就听隔壁桌在侃侃而谈,“早些年,就云老板,给汤贞当了好几年司机,专门给他开车。打了半年工,就为了攒钱给汤贞买一块手表,做十八岁成年礼物。还有说什么,汤贞在剧组病倒了,云老板放着自己的戏份推掉不拍,在剧组守着汤贞守到半夜,还背着汤贞在深山老林里找医院——以前听着我就觉得邪乎,再好的兄弟吧,偶像组合成员之间还不就那么回事,弄成这个样真不是性向有点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还真没听过。”
“很早几年的新闻了。以前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当时都说是梁丘云单相思,贴着汤贞炒作。结果你猜怎么着,云老板现在起来了,真相才终于浮出水面,那些个东西,全是假的。两个人是感情不错,但搞成那样全是郭小莉的主意。就弄这些东西来吸引眼球,利用云老板来给汤贞搏版面。”
“什么?”一群人笑,“云老板亲口否认了?”
“云老板是那样的人吗?以前不否认,是云老板弱势,没有话语权。现在强势了,云老板还是给足了她们娘俩面子。这都是他身边看不过去的人,透出来的口风。”
“你们觉得这些事里汤贞无辜吗?指不定昨天就是郭小莉叫汤贞去失踪,再差遣后辈去找他。这一放出去就是新闻。他们娘俩手段可下作。”
“那郭小莉这回失策啊!梁丘云白手起家,无权无势。周家那位小祖宗可是有名的不好对付。郭小莉玩这一手也不怕兜不住,周子轲可不像云老板宅心仁厚,这要万一撕破脸?”
“顾不得这么多了,逼到份儿上狗急还跳墙呢。汤贞就是她郭小莉的心肝宝贝,云老板那么多年红不起来还不就是郭小莉偏心打压。汤贞沉寂了多久了,一自杀这话题度立刻就上来,郭小莉可不就故技重施,赶紧趁热打铁?”
“那要这么看,汤贞前一阵子真自杀假自杀还是两说——”
汤贞在床边坐着,片刻后,他听到祁禄推开门,走进来。
从早上汤贞一醒过来,祁禄就好像有话要对他讲。
祁禄在汤贞身边坐下了。卧室里出奇安静。祁禄手指从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卷起来了,祁禄打开,自己又看了看,他塞到汤贞手里。
汤贞看那照片,眼前有些微的重影。他在相片上辨认出毛总的脸,“第一届亚星娱乐海岛音乐节留念”。
祁禄很少用手语和人对话,除了那个最早鼓励他一起学手语的人以外,身边没人看得懂这种语言。
“你不要这个公司了。”他手比划了几下,问汤贞。
“你能帮我吗,祁禄。”汤贞专注地盯着那照片,突然说了一句。
祁禄没动静。
“我是个懦弱,”汤贞瞧着相片里那张天真而又陌生的笑脸,他嘴角动了动,好像想模仿,又模仿不了,他的声音都是飘的,“也没什么是处的人了。”
祁禄问他,你舍得温心。
汤贞说,她还年轻。
年轻怎么了。
应该过一些年轻人的生活。
祁禄问,你舍得郭姐。
汤贞说,我对不起郭姐。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
汤贞眉头一皱。我要怎么对得起她。汤贞喃喃道。
我永远对不起她。
祁禄看了汤贞一会儿。
那你舍得周子轲。他问。
汤贞闭上嘴。
汤贞手指掐进那张相片里。
你喜欢他吗。祁禄问。
“我喜欢。”汤贞眼睛望着地面。他好像想到了一些很遥远的,不存在于这个房间内部的东西。
以至于他都忘了,他过去从来没有在祁禄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给过如此明确的答案。哪怕在他第一次自杀以前,他和祁禄关系最亲近,说最多话的那阵子,也从没有。
“我想他快乐幸福。”汤贞无助地说。
汤贞呼吸一阵困难,他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喑哑难听的声音。他好像是想发泄,又无从发泄。心底空无一物。对于爱情,他本该有很多很多遗憾、失败、不甘、痛恨。可他竟然连这些也全都失去了。
“我出不去,”汤贞说,深呼吸说,“什么也给不了他了。”
他嘴里喃喃的,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他不看祁禄,也不看手上的相片,只是单纯像人一样睁着眼。嘴里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话来,自言自语,连不成完整的句子,前后也缺少因果关联。给不了周子轲什么,他又想把什么给周子轲。汤贞总是这样,他没生病的时候说起话来就容易飘,动不动离题万里,如今生了病,更是不成系统。
“祁禄,”汤贞又抬起头,他眼球上布满血丝,直勾勾看着祁禄,“我不想折磨你们。”
“你没有折磨我们。”
汤贞说:“我不想受这种折磨了。”
“现在,我还能说我不想……”
汤贞看着祁禄,嘴唇一阵哆嗦,他声音轻的,和祁禄商量。
“我吃了五年的药了,我不想变成疯子……”
汤贞从来不会说这种话。他永远不叫苦,不叫疼,他遇到再难的难处,也不会说“不想”“不好”“不愿意”。他什么都可以忍耐,再办不到的他都可以圆满完成。
祁禄出了房间,穿过来来去去的游人。头顶邮轮广播宣告,还有一个钟头,邮轮即将靠岸。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祁禄膝盖一软,突然在台阶上颓然坐下了。
第74章 泡沫 16
周子轲走在黄昏的沙滩上,抬起头,是水鸟高飞的天。他往远处看,能看到海上高耸的船帆。
人在船上走的时候不像陆地,甲板多少还是不平稳。全世界在海上浮浮沉沉的,像个水里颠来倒去的玩具盒子。周子轲看着周围人群来来去去,忙忙碌碌,他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他好像是生活在一场游戏当中。
他想起小时候,透过玻璃,在亲戚们的包围圈里,看那座上全了发条的金碧辉煌的玩具世界。金属市民们沿着铺设好的轨道在一座座城堡建筑之间来去,“他们”巡逻、劳作、喝茶、看报、用餐、约会……然后一天过去,市民们回家了,连国王和王后也关灯进入睡眠。周子轲站在这个会自行运转的奇妙王国外面,目睹这全然与他无关的一切。妈妈说,子轲,乖,谢谢爷爷送的玩具。
后来周子轲长大了一些,他坐在汽车里,看外面的城市建筑,看街上来来去去的市民,他们工作、聊天、遛狗、逛街、追赶公车和地铁。每个人都好像拥有自己的一条轨道,周子轲看着他们奔波。有的时候人们会注意到他,看向他。他们异口同声叫他的名字。这让周子轲开始怀疑,在他观察世界的时候,这个自行运转的世界也始终在窥伺他。
慢慢的,他越长越大。对于童年时一度好奇过的玩具,新鲜感也逐渐消失了。他越来越厌倦于待在人群中,他喜欢回家,喜欢一个人独处。他也喜欢到妈妈身边去——那里是与爷爷送他的玩具盒子完全不同的另一方天地。
周子轲在他自己的玩具盒子里无所不能,自有记忆时起,一切都太过容易。世界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发展。所以直到十五岁之前,周子轲都没有怀疑过这个盒子背后究竟是怎样的面目。周围开始出现裂缝了,他还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这是他的玩具盒子,他当然有能力改变所有还未发生的事。
子轲,你做得很好,蕙兰今早的状况也很好,去上学吧,她会好起来的。
子轲,妈妈不放弃,妈妈答应和你一起,一起坚持下去。
后来周子轲从那个盒子里离开了。但时不时的,他还是会想起那些经历,想起他隔着玻璃,看到世界,以为自己与所有人都不同。
和汤贞的相遇开始是个意外。
汤贞身边也拥有一个小世界,那同样是与爷爷当年送给周子轲的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个地方柔软,温暖,无限包容,有柑橘的香味。周子轲踏入过一次,他待在里面,握着汤贞的手,就不想走了。他已经在盒子外面流浪了够久。
和汤贞在一起的多数时间是很放松的。偶尔也有紧张的时候。周子轲生性自由,他的生活从小肆无忌惮,毫无顾虑,无法无天,但汤贞是个有顾虑,有忌惮,有他的法和他的天的人。一遇到与汤贞有关的事,周子轲总是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始学着迁就,学习妥协。他确实拿汤贞没有办法。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遇事开始会想着,“汤贞会不会高兴”,“汤贞会不会接受”的。
他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出了如此之大的改变,可汤贞还是一次又一次,把那个小世界的门对他关上了。这就好像在说,你不好,你不够。
你不能给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