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冯公子……”孟兰亭声音微微地颤抖。
  她想说“求求你了——”。
  “人在德国医院。”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冯恪之忽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淡淡地说。
  “老闫,送她去!”
  他又冲门厅外的方向吼了一声,将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转身就往楼上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二楼的那道走廊之上,呆住了。
  “孟小姐……走吧……我这就送你去……”
  老闫出现在了客厅的门外,朝着孟兰亭小心地叫了一声。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低头抹了抹眼角,急忙转身,朝外快步而去。
  第63章
  老闫小心谨慎地开车,一路不断偷瞟孟兰亭,见她眉含愁虑,不敢说话,直到快到医院,才小声地说:“孟小姐,先前是我偷偷跟了你,还叫胡太太留意你,你别生气。”
  孟兰亭现在何来心绪去想那些,何况早也知道他是听从了谁的吩咐,怎会和他置气。见他望着自己,神色不安,勉强露出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
  老闫迟疑了下,又说:“我也是现在才有点想明白了。原来九公子他是……对孟小姐你上了心……”
  “要是得罪了你,孟小姐你也别生他的气……九公子从小到大,皮是皮了些,也没少挨老爷的骂,但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的……上个月不见人影,原本我还想着他去了哪里,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帮你去找弟弟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但愿那人就是孟小姐你的弟弟……”
  老闫絮絮叨叨。
  孟兰亭再次牵了牵嘴角。
  老闫仿佛彻底松了口气,说:“我就知道孟小姐你是好人。你别急,医院快到了。”说着加快速度。
  抵达德国医院已是凌晨,周围静悄悄的,医院大门口有个便衣在等着,见老闫领了人来,问了句是“是孟小姐吗”,得到答复,没说别话,带着她进去,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前。
  那里还有另个便衣在守着,说:“人在里头。孟小姐你进去吧。”
  孟兰亭停在病房的门口,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定了定神,透过门上嵌着的那面玻璃,看了进去。
  病床上躺了个年轻人,手上挂着盐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虽然这个人,现在瘦得几乎脱了形,但是,就在他那张脸映入眼帘的一刻,孟兰亭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的眼眶一下热了,推开门,奔到了病床前,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他的衣领,看到了耳后那颗熟悉的,小小的痣。
  清清楚楚。
  从收到电报之后,直到片刻之前,这几天,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渴望又唯恐希望落空的患得患失的巨大焦虑,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眼前,这个瘦得几乎已经不成样子的昏迷中的年轻人,他就是自己那个已经断了许久消息的弟弟孟若渝!
  这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个骨血至亲!
  找了这么久,被一次次的希望和绝望反复折磨过后,弟弟,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活着。
  孟兰亭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弟弟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的肩膀,脸压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一个查夜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替病人换药。
  孟兰亭擦去眼泪,向医生致谢,问弟弟的病情,得知他虽然还没醒来,但病情比刚送进来时,已经稳定了不少,这两天随时就能苏醒,再慢慢治些时日就能痊愈。
  孟兰亭彻底地放下了心,再三感谢,送走了医生,她就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孟若渝的一只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看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心里充满了感恩之情。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盐水挂完了,孟兰亭拔掉针头,就这样病床前继续守着,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到边上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本能般地立刻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然卧在了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若渝!”
  孟兰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下坐了起来。
  “姐!”
  一声沙哑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立刻在耳畔响了起来。
  孟兰亭转头,看见弟弟握着自己的手,人就坐在昨晚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脸上带着笑容,双眼欣喜,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了两颗夜空里的小星星,和孟兰亭记忆里的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孟兰亭定定地看着冲自己笑的弟弟,没有反应。
  “姐,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孟兰亭依然没有做声。
  孟若渝目光里的欣色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了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就仿佛他小时候做错事,被孟兰亭抓住时的那种反应。
  “姐——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娘一定在为我担心……我的病没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了……”
  “娘她现在还在家里吗?身体怎么样了……”
  他迟疑了下,仿佛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啪”的一声。
  孟兰亭抽回自己那只弟弟握住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她用尽了手上全部的气力。
  孟若渝的一侧面颊上,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指印,人因为虚弱,也被她打得歪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床沿之上。
  从小到大,姐弟感情亲笃,这是第一次,孟兰亭动手打了自己的弟弟,还是这么重的手。
  孟若渝慢慢地直起身体。
  “姐,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和娘的期望,我对不起你们。你打我是应该的。姐你要是不解气,你只管再打……”
  他抓住了姐姐的手,让她再打自己。
  孟兰亭的眼眶红了。
  她抬起手,可是这一次,胳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若渝,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娘。”
  “去年她生了病,那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和你的联系。我怕娘担心,瞒她说你还在学校,学业很忙。娘怕你担心,说不要告诉你,说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
  她潸然泪下。
  “最后她的病没好,临走之前,对你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人已经不见了。”
  孟若渝一动不动,宛若石化,良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失声痛哭。
  孟兰亭坐在床沿上,看着弟弟不住地磕头流泪,拭泪,从床上爬了下去,扶住他。
  “娘已经走了。我刚才打的那一巴掌,是替她打的。你活着就好,娘气过了,她会原谅你的。”
  “若渝,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再不愿,也不会拦你。但是我不明白,就算你怕我们阻拦,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带个消息?你这样一声不吭回国上了战场,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该怎么办?”
  孟若渝呆住了。
  “姐,我中断学业回国,原本是打算先回家,取得你和娘的谅解的。但是人在船上,我就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北方战事吃紧,援军不力的消息,我和几个同船的人,决定下船就投奔北方,志愿参战。下船的时候,我曾在邮局往家里投了一封书信,请求你们的谅解。”
  “后来我被一个炮弹击伤了头,醒来,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就这样我入社,成了其中一员。入狱后我生了病,脑子反倒渐渐清晰了起来,我陆陆续续地记起了以前的事,想让看守给你们传个消息,又怕连累到你们……”
  “姐,你原谅我。我让你们担心了……”
  孟若渝膝行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仰面望着她,双眼通红。
  孟兰亭再次流泪,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一边替弟弟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往后你做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记住了吗?”
  孟若渝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孟兰亭终于止住了泪,让弟弟躺回到病床上,等情绪慢慢平稳了些,叫了医生过来,再替弟弟检查身体。
  孟若渝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长达一年的牢狱里的日子虽然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但在这里,接受过最好的治疗之后,就像医生说过的那样,身体渐渐开始恢复。
  孟兰亭知道弟弟的身上戴着重罪,门外日夜轮班的便衣,应当就是看守,所以也没有起过通知周教授夫妇的念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一直留在医院里,在旁日夜陪护着弟弟。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后,有一天,医生说,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后,吃些药,休养一段时日,身体应该就能完全恢复。
  孟兰亭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不可避免的担忧和不安。
  这些时日,她一心照顾弟弟,没有空,也是刻意不想冯恪之那边的事。他也没有露面,更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现在弟弟的身体恢复了些,那么显而易见,接下来,直接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去处了。
  是回到监狱,还是别的什么处置?
  她怯于主动去问,也不敢在弟弟面前露出忧虑,直到这天,她喂弟弟吃了碗粥,听见他说:“姐,我犯的是重罪,审判的话,极有可能死刑。他们没有送我上法庭,就那么关着我,应该是要让我死在里头。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你的面了。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谁把我放出来的?”
  孟兰亭心微微一跳,抬眼,见弟弟看着自己,目光带着疑虑,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个和咱们家以前有关系的爹的老朋友的儿子帮的忙……”
  “谁啊?”他追问,显得有点好奇。
  “你别管,先把病养好……”
  “能把我从那种地方送出来……还是爹的老朋友的儿子……”
  孟若渝显得有点费解,思索了下,突然抬眉。
  “是冯家?那个和你从小订了亲事的姐夫?”
  孟兰亭心倏然一跳。
  “是他帮的忙,但你别胡说。没什么姐夫,婚约本就不作数的,也解除了。我和他没关系了。”
  孟若渝显得很是吃惊,困惑地看着她:“那他怎么又会帮我放出来?”
  孟兰亭无法回答,将粥放在了他的手里。
  “你自己吃吧。我去问问医生,到底哪天可以出院。”
  她站了起来,转身出了病房,却看见张秘书来了,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愣,朝他走了过去。
  张秘书起身,将孟兰亭引到医院走廊的一个角落里,看了眼身后,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孟小姐,恭喜你了,令弟的案子已经销了,往后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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