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节
颓然的坐在竹编的架子上,王教授的两手垂了下去,行走一夜留下的疲惫一起涌了上来。
肩头,后背,大腿上的肉酸痛不已,疲惫让他对于疼痛的敏感程度都降了下来。脚腕处鲜红一片,袜子与血肉粘连在了一起,王教授却不觉得怎么疼。
“不送我下山也行,给口斋饭吃行么?”
王教授饥肠辘辘,上山的时候带了些许干粮来着,但东洋人抓到他的时候抢了过去。
而被和尚从树上的绳索上解救下来时,他头顶充血昏昏沉沉,而和尚胆子只有针尖尖大,撒开丫子跑的比谁都快。
东洋的身上宝贝可多了,指南针,罐头,枪,□□……
就连他们腰上的皮带,脚底下的鞋子,手腕上的表,哪一样让王教授现在想起来都后悔不已。
“没有斋饭。”
住持低头看了看跪在自己脚下的和尚,本该出去化缘的他救了个老头子回来,那今日庙里的和尚们就都要靠井水来填饱肚子了。
甩开了抱紧自己小腿的人,住持的脸色阴沉。
“打死了一个,打晕了一个?”
和尚追了上来,再一次抱住了住持的腿,疯狂的点头。
“佛祖慈悲,杀一个都是万般无奈……”
春夏时节的和尚们脚下连鞋子都不穿,如果不用迎香客的话,都是赤脚走在寺庙之中。
怕的是穿鞋会踩到地上的虫蚁,佛门弟子需要对所见所闻心存慈悲。
仰着头一脸虔诚,眼中的泪痕尚未干透,湿漉漉的望着住持,和尚心中仍存有一丝住持会宽恕自己的侥幸。
然而住持的脸色在听到他的话后变得更加阴沉,将手心放在了和尚的头顶,住持的视线落在了寺门的方向。
“糊涂。”
对于跪在自己脚边的和尚,住持只有这两个字能够评价。
打晕的那个东洋人若是醒过来,会善罢甘休么?
“你们出去看看。”
住持点了几个和尚,示意他们往寺门的外头走一趟。
望着和尚们离开之后,住持抬脚走到了王教授的跟前蹲下身来。
“冀北大学的教员,上山来做什么?”
王教授的年纪可不小了,平日里吴校长批评教员们的时候,也不能对他把话说的重了。
他的年岁和资格摆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
住持的眼神根本不像个出家人,倒像是运城那些端着枪的守军,大多数时候如同冰霜般的寒冷。
被住持这么盯着,王教授的困倦和疲惫一扫而光,连肚子里的饥饿这会儿夜不见了踪影。
“大师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出家人,应到不晓得。运城中有个传言,陆司令在后山埋了黄金。”
王教授压低了声音,住持法相庄严,不是贪财的人。可庙里头和尚多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六根清净的。
“不是黄金。”
住持打断了王教授的话,摇摇头。
“他埋的是军火。”
王教授后头的话生生噎了回去,盯着住持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从齿缝间挤出了询问来。
“你怎么知道……”
“你上山来干什么?”
住持又一次打断了王教授,休要答非所问。
早就听说山上这位住持不简单,建康政府的大员都亲自来上香,陆司令在世的时候更是隔三差五的来庙里给佛祖嗑头。
“运城守军的弹药告磬,但要是有了这批军火,就能撑到封少帅带着援军回来。”
王教授的手伸进了自己衣服里头,把贴着肚皮放好的罗盘拿了出来,向前给住持一递。
“陆司令走的时候没告诉家里人,彩门的江湖人嘴比锁头还严,我有些小手段,答应了陆沅君上山来找军火。”
被住持盯着,王教授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交代了个明明白白,半点没有藏着掖着。
“住持不好了!”
被住持派出去查看的和尚跑着向他们奔来,身上的僧衣让风牵了起来,甩在身后猎猎作响。
寺庙修建的位置是高人点拨过的,上山下山一条路,四面八方陡峭不已,根本没有别的路走。
和尚跑过来后气喘吁吁,声音也断断续续。
“东东东——东洋人来了!”
十几个东洋人端着枪,并列成行朝着寺庙的大门走来,带路的是个头破血流的家伙。
“他们还要多久到山门前?”
住持揪住了和尚僧衣的领口,紧皱起眉头。
“一刻钟?”
至多一刻钟,都能看见人影了,要是他们跑着上来,恐怕连一刻钟都用不了。
住持放开和尚的衣领,双手伸到了自己腰际的位置,将身上穿着的这件由大善人捐赠的,用金线绣好的袈裟解了下来。
袈裟从他的手上脱落掉在了地上,住持抬脚走向了墙角,将小菜园子的铁锹和铁镐分给了和尚们。
王教授坐在竹子搭的架子上,扶着额头感慨自己命不久矣。
东洋人手里头拿的可是枪,二百年以前打仗就用上火器了,黄汀鹭他爹咋这么糊涂呢。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住持没有向寺外的方向走,而是带着人回了自己来时的禅房。
叮叮当当,金石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从禅房里传到了外头。
片刻之后,再从禅房里出来的和尚们手里头拿着的就不是铁锹和铁镐了。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二更】
住持带着和尚们从禅房里出来的时候, 王教授正坐在竹编的架子上头双目紧闭,两手再胸前合十。嘟嘟囔囔的念叨个不停。
和尚们走近以后, 听见王教授口中念念有词。
“佛祖显灵, 帮帮我老头子。”
他说什么也不能死在这儿,起码要带着运城的守军把军火搬回去不是?
“你又不信佛。”
耳边传来了住持的声音,王教授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儿黑压压的围了一圈儿光头。
住持脱掉了那身金光闪闪的袈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找出了一件早已褪色的长衫套在了身上。
“天助自助者。”
蹲下身来, 住持抓过王教授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放了一颗手雷,还把王教授的小指头勾在了手雷尾部的铁环上头。
“这东西我可用不了!再把自己炸死!”
王教授连连摇头, 吓出了一脑门儿的冷汗。身为冀北大学的教员,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弱书生, 从没碰过这些东西。
“本来也就是这个意思。”
脱掉了袈裟以后, 住持也无需绷着脸, 做什么心静如水的模样。
嘴角牵起弧度,住持拍了拍王教授的肩头。
“我们要是顶不住, 你就把自己炸死。那批军火送不回守军那里,也不能拱手送给东洋人。”
王教授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东西,勾在小指上的铁环在他看来烫手的很。
他瞧见铁锹和铁镐已然不见踪迹,住持手上握着的是枪,腰间还别着一把。
住持握枪的那只手朝天举了起来, 振臂高呼一声。
“世道不太平, 念佛也无用。”
佛不能普度众生, 只能自己度自己了。
脱掉了僧袍, 穿上了旧日的衣裳,此刻他已经不再是寺庙里的住持,重新做回了儿子崇拜的父亲。
生死关头,又有住持带头,庙里的和尚们拿起枪来觉得并无不妥,甚至隐隐有种天经地义的感觉。
跟在住持的身后,和尚忘记了质疑为什么住持的禅房炕头里会埋着枪,更没有询问为什么慈悲为怀的佛门弟子,竟然会使这杀人的东西。
到了寺门外后,黄住持瞧见了沿石阶上来的东洋兵,数了数人头不过十几个。
早知这几个人,他就不用给王教授手雷了。
“嘭。”
扣下了手中的扳机,子弹贯穿了为首那位已经头破血流的东洋兵胸膛。
士兵应声倒在了地上,剩下列着队伍的东洋士兵四散开来,试图寻找树木躲藏。
然而在他们躲藏的时候,黄住持又一次扣下了板机,应声便又倒下一人。
早年毒药不管用的时候,黄住持也喜欢用枪。以前是一枪一个,二十年过去了,仍然宝刀未老。
东洋士兵得了大佐的命令,上山来找什么黄金。因着尚未彻底攻下运城,上山来找黄金的只有一个十几人组成的小队。
他们上山来的时候,晓得山上除了逃难的百姓,就是连虫蚁都不敢踩死的和尚。
山上的土匪被封西云剿了个干干净净,寻宝的小队根本碰不到任何武装力量。
今日队员抓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老头子,只留下两个人守着,却不料被山上的和尚偷袭,用石头砸死了一个队员。
他们本想着来庙里威胁一番,把那个老头子抓回来,顺便搜刮一番。
谁能想到佛门清净地会有枪,谁能想到侍奉佛祖的和尚会开枪,谁又能想到光头和尚的枪法还这么好?
一枪一个,弹无虚发,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极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