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一向放荡不羁的徐辉祖,在我问完这句话之后,有半刻的沉默和晃神,我以为他是被酒精麻痹了大脑和神识,一时反应不过来,多年后,我才知道,我错了。他只是想起了一个人罢了。
徐辉祖将身上的衣服拈了起来,笑道,“多谢小姐垂爱。”
我摇摇头,“任凭什么人,见到你这样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醉成这样,也要给你添一件衣服的。”
徐辉祖噗嗤笑了,半晌,说道,“能不能赏我一杯茶,渴得很。”
看他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受气的小笼包,一个天真的小孩子,这样的表情,要不是做在他这样一张俊秀的脸上,出现在任何一个成人的脸上,都会显得无比奇怪惹人讨厌,但是在他脸上,竟能激起我这样一个冷血之人的柔软,我二话不说,便去替他倒来了一杯热茶,“喏,你喝了就赶紧回去吧。”
徐辉祖摇摇头,“我可不回去了,这些人拿酒当水喝,只有姐夫能扛得住他们。”
我见过朱棣微醺的模样,他……他岂不是也是个*凡胎,哪能那样应酬,估计也是强打精神硬撑的吧?
第88章.88.玉镯
徐辉祖见我晃神,斜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拖在地上,一条腿架在椅子上,斜着眼睛,一副浪荡子的模样,调笑道,“你在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吗,见他的模样实在太不堪,万一被什么有心人看见再传出去,我的清白可就要毁于一旦,便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徐公子该起来走走好醒酒!今儿个是除夕夜,您该去前面多多应酬,在我这里算什么呢?”
徐辉祖将自己带来的那壶酒又捡了起来,往嘴里灌了一口笑道,“你这儿难道不是燕王府?燕王府除了姐姐姐夫的房间,还有我不能进的地方吗?”
我沉声下来,公子哥儿们,做事确实是没谱儿的,他们是旧时代的主宰,做出什么事都是合情合理的。况且,我还有个大大的把柄握在他的手上!
见我认怂,徐辉祖心满意足的继续喝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突然想起他刚刚睡梦中呢喃的那个名字,想要试探一下,便转身,轻声道,“原来徐公子还精于此道,正所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徐公子盘桓此处,是没有佳人的。”
果然,徐辉祖的面色刷的一下就白了,猛地盯住我,“你念的什么?”
我有些害怕,但是迎难而上,此时不出手,只怕也是抓不到他的痛处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我特地将“关关”二字狠狠的咬字,徐辉祖的面色越发惨白,突然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站起身来,踉跄着往外走去。
我长嘘一口气,只怕这个关关,是个重要的人呢。
初一日,远在金陵的朱元璋,从皇宫中给每个藩王提前准备了赏赐,此时由执事太监一个个分发,燕王府也不例外,逃不脱就是那些玩意儿,孩子们是皇爷爷发的玉如意金锞子,王妃更有什么蜀绣苏刺,令我意外的是,连我也有一份,是一串珊瑚珠子和两支宫制朱钗。王妃派人来喊我去谢赏的时候,我当真是受宠若惊。
此时朱棣一家子都黑压压的跪在前厅听着一个太监封赏,我跪了进去,显得极其不和谐。接过赏赐,我悄悄递了一块金子给太监,低声问道,“公公,不知奴婢这赏赐是谁赏的?”
太监将金子往腰里塞了塞,笑眯眯的说道,“乃是淑妃娘娘懿旨。”
我点点头,终于放心。就知道朱元璋绝不会做这种会暴露了我身份的事。
留太监喝了茶用了饭,送走之后,王妃特特打发了贴身大丫头锦儿过来请我,我硬着头皮应付道,“锦儿姐姐可否告知,王妃喊我去是什么事呢?”
锦儿露笑,唇红齿白,“好事儿。”
我只得跟着她到了王妃上房,到了屋子里,我便跪下请新年第一安,“王妃娘娘新年好,大吉大利福泽安康!”
王妃对锦儿说道,“快扶先生起来。”我连忙自己爬了起来,哪里敢接受锦儿的搀扶。
王妃对锦儿一招手,锦儿便端上来一个托盘,里头头面珠翠,玛瑙翡翠一大片的,王妃笑道,“赫连,你过来看看,这里头你喜欢哪个?”
我连忙推辞,“新年伊始,赫连已经大大小小接了许多赏赐,本是无功之人,不敢再受王妃赏赐了。”
王妃和蔼笑道,“我每年都会准备这么些玩意儿,给几个郡主和王爷的侧妃们各自挑一件。虽说不是什么大件儿,终究是我一番心意。莫不是我的东西不如宫中所制精巧,赫连先生开了眼界就瞧不上我的了吗?”
王妃这一番像是调笑,实则暗藏杀机,这里头的东西是赏赐侧妃与子女的,我拿了算什么?我不拿,她又说我是瞧不上。这一下子将我弄得进退两难,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只得愣愣的站在原地。
锦儿柔声说道,“赫连先生别傻,王妃说是这么说,里头的玩意儿可都是好的呢!我们平时见都见不到的,也只有过年才能开开眼界。谁不想抢个先儿来挑,您可是今年第一个来挑的人儿。”
我越发的捉襟见肘起来,长这么大,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倒是这样的场面没经历过,伸手也不是,缩手也不是。王妃微微笑,挑挑眉,“看来赫连先生是真的瞧不上我的东西了。”
“王妃真会取笑,赫连一时眼花缭乱,挑不出来呢。”我额头冒汗,只得上前一步,伸出手准备随便拿一件,先解了这个尴尬再说。
“什么好东西?姐姐怎么藏着掖着,连我都没有?”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徐辉祖的声音,他人未至声先至。女眷们见到他,都神色一正,便开始摸摸鬓角,理理衣袖。
没想到徐辉祖身后,朱棣也跟着进来了,王妃带头从座位上下来给朱棣请安。朱棣面上淡淡的,并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将王妃扶起来,两人一起坐到正中的椅子上,温和的问道,“王妃在做什么,这样好兴致?”
王妃扫了扫锦儿的托盘,笑道,“喏,还不是这些,年年都挖空心思,好容易聚了这么点梯己,一到过年就散尽了。”
朱棣笑道,“你就是这样大方,她们平时又不是没有。”
王妃摇摇头,“她们有是她们的,我给才是我的人情儿。”
朱棣无奈道,“偏你这样周到。”
徐辉祖已经走到托盘边,挑出一块翡翠镯子,对着窗口的亮光看了几眼,笑道,“姐姐是要赏赫连小姐吗?赫连你过来,这块镯子好呢!姐姐真是舍得!来,你戴上。”我被他一把拉过去,抓着我的手就把那镯子往我手腕上套。
我脸羞红,“徐公子,这手镯子和我不搭呢,大小不合适,您快拿回去,让王妃赏给别人。”
徐辉祖低头,果见镯子空荡荡的挂在我的手腕上,随时都要掉下去。皱眉道,“姐姐,这里头没有合适赫连的东西,改日吧。”
王妃道一声“罢”,“我想着赫连先生这一年辛辛苦苦跟着我们一大家子东奔西走,要把个好东西留给她,没想到还是没找到合适的。改日我叫锦儿再去翻翻库房吧。”
我终于松下气来,只怕没有人像我这样,主子赏赐能赏得这样惊心动魄的。徐辉祖与朱棣谈笑风生,女人们都不再说话,我也就借机回去了。回到屋中,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今日这一番,总也算是个羞辱了,若不是徐辉祖和朱棣及时来了,我就要名不正言不顺的收了王妃的赏赐,接下来的日子,都要这样不明不白的接受王府中下人们的冷嘲热讽。
锦衣卫的训练教会我舞刀弄枪,教会我尔虞我诈,却没有教过我如何与女人勾心斗角。我有些恨越龙城,为什么把我放在燕王府整整两年了,也不想法子将我引出去。
饶是我神经大条,心比别人大半个,受了这样的委屈到底意难平,只躲在屋子里,两顿饭都没有吃,急的珠儿以为我大过年的生了病,在门外敲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掌灯时节,门外又响了起来,我不耐烦的回道,“跟你说了好几遍了,我头疼,今儿没胃口。”
“没胃口不影响本王跟你说话。”朱棣的声音穿过木门,钻到我的耳缝。
我一下子床上蹿了起来,他怎么来了?
“王爷请回吧,赫连身体不适,只怕是风寒,若是过给了您可不是好事。”我想到他媳妇儿给我受的气,连他也讨厌起来。
朱棣哼了一声,“你当真连本王也要拒之门外?”
他的语气中带着威胁,我顿时软了下来,只得抓乱了头发,慢吞吞的去打开了门,朱棣见我一副蔫蔫的模样,再加上我回来的时候还流了几把眼泪,眼睛也是鼓着一个烂桃子,他大概以为我只是闹个脾气,没想到我真的变成了这个怂样,有些吃惊。
“你真的不舒服?怎么不叫大夫?”
我蔫巴巴的说道,“今日春节,大伙儿都热闹闹的,叫个大夫进门多晦气。”
“废话。”朱棣有些恼怒,见我身上也是单薄,指着旁边衣架子上的大氅,“去披上。”
那是年前王妃派人赏赐的大氅,我看着也有些生气,随便抓了一件别的衣裳穿上了,“王爷可有什么事?赫连病中,若有怠慢,还请王爷见谅。”
朱棣愣了愣,脸上忽而有些羞赧,半天,从袖中掏出一块通透翠绿的镯子,“云华那个盘子里确实没有你能戴的,你试试这个如何。”
我没想到他大晚上的来这里竟然是给我送个镯子,愣住了不知道怎么说话。
“杵着做什么,这个大小应该是合适的。这样大的姑娘,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也不好。”朱棣低声说道,一只手将那镯子递到我面前,也并不看我。
这下我更不知道能接还是不能接了,傻傻的看着镯子。朱棣叹气,将我的手提了过去,“把手并拢。”
我依言,他便将镯子缓缓地戴了上去,见着镯子十分的伏手,笑道,“你甩甩手,管保不会掉。”
第89章.89.夜半
看他真诚的样子,我也只好配合的甩了甩手,镯子果然妥妥当当的还在手腕上,看起来绿油油的,倒也顺眼,我也就不再矫情要取下还他了。朱棣看着我的手腕子笑了,脸上是难得的憨态,看得我也忍不住笑了,“王爷哪儿来的这玩意儿?”
朱棣咳咳两声,便默不作声,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他如此,我倒是对这镯子的来历越发好奇,故意往下脱道,“该不是您从王妃那里偷偷拿来的吧?这样我可不敢收啊。”
朱棣瞪了我一眼,“你瞎说什么,这是本王在滇南的时候收的。”
“滇南?”我也愣住了,原来这人在滇南不止收了一批药材,还收了美玉。
“滇南与掸国交界,而掸国盛产翡翠,因为三保广购药材一时引起全滇南药铺的注意,大家都想和三保做生意,便有人给三保送礼谋求合作,这块镯子便是一个在滇南开药铺的掸国商人送的,据说是家传美玉呢。”朱棣如数家珍。
我连连摇头,方才不过是作势要脱了镯子,现在可就是真的觉得这镯子烫手了,“不不不,这样贵重而又难得的东西实在不是赫连能接受的,王爷您还是拿去送给王妃吧。”
朱棣皱了皱眉,“本王挑来的东西,只送给觉得适合它的人。送给谁还需要你来安排吗?”说完,他恼怒的转身离开,徒留我一人傻傻的握着手镯站在门前。
良玉触手生温,这玉也不例外,刚开始上手冰冰凉,此时已经温温的,好似传递了它上一个主人的温度一般。我叹了一口气,将它重新戴到手上,瞧了半晌,倒也十分喜欢。一时间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这才想起自己白天一时气愤,竟饿了自己两顿!现在心情好起来了,五脏庙也就对着空空的锅碗瓢盆敲了起来。想到白天珠儿喊我那么许多次求着我吃饭我都冷酷的拒绝了,现在碍着脸面,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去喊珠儿给我弄吃的。我只好躺倒床上,想着睡着了就不饿了,没想到越躺越饿,越饿越睡不着。只得灰头土脸的爬了起来,披了衣裳悄悄摸摸的往厨房走去。
各个主子自己院子里有小厨房那是自然的,但是整个王府有个大厨房,管着每个院子的份例,另外大宴会和丫鬟仆妇们的菜食都是从这里来的,大厨房是从不会停的。我现在就是在大厨房里,此时已经夜深,大厨房里除了几个看家伙的妇女,也就没有人了,我嘴角露笑,这几个人又岂是我的对手。我身展轻功,不过在那两个妇人聊着张家长李家短的瞬间飞身闪进厨房内部,案板上有整锅的老鸡汤,红烧肘子等等,看得我只咽口水,只不过这些都不好带走,我只从旁边偷了几块桂花糕枣泥糕,一盘花生米,又带了一壶酒便从窗户跃出。
正扔了一块桂花糕在嘴里胡乱嚼着,忽然觉得背后有一道冷光,我猛地转过身,只见徐辉祖靠在墙角,嘴里叼着一朵春梅花,歪着嘴对我笑嘻嘻。我吓得差点没扔掉手上的食物,他已经往我这边走了过来,“看来半夜馋酒的人不止我一个啊。”
我见他没有敌意,想来也不过是和我一样,也稍稍放心,颤巍巍的将手中的酒壶递了过去,“给、给……”
徐辉祖哈哈笑了起来,“看来你那点功夫只用来偷吃的了,确实没有做什么坏事。”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徐辉祖虽说没有把我的底细抖给朱棣夫妇,但是终究一直在背后看着我,怕我会做什么对他姐姐姐夫不利的事。他一直守在燕王妃身边,只怕就是这个缘故。“徐公子又、又开玩笑了。”
徐辉祖笑着走到我身边,接过我手里的食物,笑道,“一人独酌,不如两人对饮。”
看着他把我好不容易偷来的食物全都掳去了,我恨得牙痒痒的,只得跟着他往前去,没一会儿,他把我带到一处凉亭,将糕点都放到石桌上,将那酒壶直接对嘴喝了起来。喝到一半,递给我道,“唔,来。”
见他豪气干云,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就着他喝过的酒喝了起来,两口下肚,只觉得酒劲儿直冲脑门,脸上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府中饥饿感也慢慢消失了。
徐辉祖见我这样,哈哈笑道,“还以为你是海量,原来也是个绣花枕头,既不能喝,何苦带酒出来?”
我就着酒劲儿,毫不客气道,“我不过是想着偷一壶酒回去慢慢喝几天,谁晓得徐公子上来就是半壶,我当然要出丑啦。”
徐辉祖扬了扬眉角,“既是这样,你也不必再喝了。”说着,他就拿了过去一口干尽,捡起一块桂花糕扔进嘴里,“这样吃起来别有风味。”
我怕他是又醉了,便劝说道,“徐公子,这里冷得很,喝完酒也该回了。”
徐辉祖黯然道,“今日之后,明日便是离别。”
我打了一惊,“徐公子明日就要回金陵?明儿才是年初二,为何这样匆忙?”
“正是年下,我徐氏一门没有族长怎么行,我得回去主持祭祀,还要为皇上准备敬礼。”徐辉祖看着我笑道。
徐达去得早,徐家长子乃是徐辉祖,他十几岁便被推举为族长,难怪为人处世圆滑至极。若是身逢乱世,大概也是个不出世的人才。但是身在如今,不止要装疯卖傻,掩饰自己的才华,还要时时的注意不要被朱元璋盯上,以免生祸。
徐辉祖又有些醉眼朦胧,突然伸出手在我面上一抚,我连忙往后退了几分,这才避免了肌肤相亲,徐辉祖噗嗤一笑,“这样怕我做什么?”
我尴尬万分,这位浪荡子兴致来了挡都挡不住,不知道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还是躲开为妙,“公子,我是真的熬不住啦,身体发虚,想要休息,不知可否放行?”
“我明日就走了,你难道不想多陪陪我吗……”徐辉祖眼神里汪着一湾秋水,“你走的时候,我可是陪你在江边坐了一夜……”
“谁走了?”我问道。
徐辉祖摇摇头,像个孩子似的,“关关……”
我也分不清他现在是醉是醒,不敢多问,他已经好几次在醉中提到这个关关,只怕是个心仪的姑娘。顶多是一笔风流债,也不值得我去窥探。我起身道,“徐公子,我先回了,您要么和我一起走,要么在这里等着,我回去了就喊两个丫鬟来扶你,怎么样?”
徐辉祖一把拉住我,“关关,别走……关关……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