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十一,不…是…十二。”
  古旭一字一句道,眼珠子亮亮的,这时候,倒看不出什么傻气来。
  欧阳澜一手握住古旭两个小拳头,放在胸口处,低声嘱托道:“小旭乖,你今年十二岁了。如果以后有叔叔伯伯问你,你就这样回答他们好吗。”
  古旭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
  她脑子反应不过来,只是一个劲想着为什么是十二呢?难道自己数错了。
  第二章
  欧阳澜说完这些话便有些乏了,她轻拍古旭肩头,道:“古旭乖,娘亲有些累了,要睡一会。”
  要睡觉吗?
  古旭看着透过窗纱投射进来的光线,点点头,然后挪着小屁股朝床内侧爬去,留出一半空间给欧阳澜。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欧阳澜侧身抱着古旭,轻轻拍着她肩头,嘴里哼着前朝广为流传的童谣。
  古旭在欧阳澜温柔的歌声中入睡,等她再次醒来时,是被屋内一声声孱弱而急切的婴孩哭声吵醒。
  她坐起身,茫然四顾,先是迷迷糊糊叫了几声娘亲,待得不到回应后,她才揉了揉眼睛,下床独自穿上绣鞋,顺着婴孩微弱的哭泣声走去。
  婴孩的哭泣声是从厢房北侧传来的,那处是一间储藏室,只开了一扇小窗。
  古旭越过一扇扇屏风,步入储藏室,因着屋内光线不好,她只得眯着眼适应忽然暗下来的景色。
  “娘?”
  古旭立在原地,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前方,欧阳澜躺在地上,她一身白色单衣此刻已被血染透,裸露的肚皮上有被利刃剖开的豁口,而她的臂弯处则躺着一个被绸缎胡乱包裹着正嘤嘤哭泣的婴孩。
  地上全是血水,古旭一脚踩下去,绣鞋立刻被浸湿了,血尚且温热,暖着古旭的脚底。
  她踏着小碎步走到欧阳澜身侧,似乎知道欧阳澜再不会回应她,她便没有再唤娘亲,而是伸出手去抚开欧阳澜散落在脸侧的发丝。
  她小小的掌心贴在欧阳澜冰凉的肌肤上,只察觉到一手濡湿的汗意。
  古旭低下头,亲了亲欧阳澜光洁冰凉的额头,学着欧阳澜方才的模样,抱着她,一手轻拍她的肩头,嘴里哼着欧阳澜唱过的童谣。
  旁边的婴孩似乎察觉到姐姐的存在,本来孱弱的哭泣声愈发响亮了。古旭被这声音吓着了,她先是惊慌失措的看着婴孩好一阵,随即反应过来,恋恋不舍的将欧阳澜轻轻放在地上,转身抱过婴孩,嘴里依旧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屋内的这番动静,终究是引起了守在屋外的侍卫警觉。他们唤了几声夫人,得不到回应,便推门而入,待几人寻着声音找来时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欧阳澜下手太狠,肚子上的豁口又大又长。此刻,她的血几乎全部流了出来,打湿了古旭的绣鞋衣摆。
  ……
  麻世金因着今日便会启程回京,心情格外的好,半月前他将府内的仆人换了一批,只余下一个年岁较大的阿婆伺候古旭。
  昨日夜间他得到欧阳澜愿意回京的答复,心中松了口气。若欧阳澜一直不同意回京,他只得用强,可对一个孕妇,又是献文帝心尖上的女人,他能怎么办?稍不注意,得罪了那女人,等那女人回京后,只稍不经意间吹几下枕边风,他这几十年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便会不保。
  因着献文帝的催促,昨日收到答复后,麻世金便定下今日回京的决定,因事出匆忙,有很多东西未及准备,待将一切事情处理稳妥后,这天已经大变。
  欧阳澜死了!
  这女人真是个狠角色,之前不声不响,看着孱弱而温顺,待得知相公死去后便答应了回京。麻世金还以为她想通了,不想这女人确实是想通了,不过是想着和她那薄命相公一块去死。
  肚子是她自己用剪刀剖开的,似乎是下手太狠,一时刹不住力道,刀口又深又长。
  麻世金被前来禀报的侍卫带到欧阳澜的尸体前,见着眼前情景,心早已沉入谷底。他咬紧牙关,等缓过来后,忍不住斥责身边侍卫,“都傻站着干嘛,这么长时间了,只知道等我来吗?”
  他训斥完后,立刻脱下身上外袍,罩在欧阳澜身上,遮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肌肤,随即蹲下身子,伸手欲抱古旭,但双手伸到半空,却顿住了。
  他以为古旭这孩子会哭,不想她神色依旧清淡懵懂,眼睛很干净,亮晶晶的。她抱着怀中的婴孩,朝麻世金的方向挪了挪,双手微抬,让麻世金可以看见婴孩红彤彤略显脏污的小脸。
  “弟弟。”
  古旭轻声道,随即低下头,亲吻婴孩圆嘟嘟的脸蛋。
  麻世金点头,‘嗯’了一声,不想那声音一出来,却像是哭一般的沙哑难听。
  前日他手刃古维金,那人死时表情很是狰狞,他杀的人多了,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可此时见着古旭,他脑海中便突然涌入古维金死去时的神色,而现在,这个孩子的母亲也不在了。
  此刻。麻世金突然庆幸古旭是个傻子的事实。
  他再次伸出手,轻声道:“古旭,将弟弟交给我,你抱不动他的,我找大夫给你弟弟看一下好吗?他才出世,要精心照养着。”
  他方才还在庆幸古旭是个傻子,现在却费尽口舌给一个他口中的傻子讲道理。
  古旭点点头,她先是回身看了一眼死去的欧阳澜,随即郑重的将弟弟交到麻世金怀中。
  麻世金抱过婴孩,便再也不想在此地多待。
  欧阳澜的尸体需要处理,侍卫都是男的,必须找古府的那个老婆子来处理。这件事也得立刻禀报圣上,他这趟回京,很大可能脑袋不保,但为了不连累家人,还是得将一些事处理稳妥。
  按照献文帝的秉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手抱着婴孩,另只手拉着古旭,离开那血腥的房间,他便开始着手处理这些事。
  府内的侍卫被他分作三批人马,一批快马加鞭赶赴京都禀报此事,另一批去找人处理欧阳澜的尸体,以及准备运送需要的冰棺等物件,剩下的一批则去寻了大夫。
  有的人死了,而有的人活了下来。
  当大夫用温水处理好婴孩的身体,将他用被炉子捂热的绸缎包裹好时,古旭只安静的立在一侧。
  麻世金吃了欧阳澜的亏,此刻再不敢远离这两个孩子,只守在一侧,待大夫处理好一切时,麻世金立刻上前,急切的问道:“大夫,孩子怎么样,没事吧。”
  这人是幽都能寻着的最好的大夫了,年岁颇大,如今已是快要六十的老人。他一直在幽都待着,没出过远门,以往也来给古府的夫人小孩看过病,那时候是古家的男主人古维今接待的,不是眼前的大汉。
  但这世上有些事你不能多想也不能多问,做个糊涂人是最好不过的。
  大夫轻咳了下,斟酌道:“这孩子是早产儿,又先天孱弱,似是生出来时未好生照料,如今发了烧,我刚才给他身子处理了下,现在我开几副药,你派人去捡来熬好………”
  大夫说到一半,顿了下,他抬起松垮的眼皮偷偷瞅了眼麻世金,麻世金心中十分焦急,见此忙呵斥道:“有什么你就说?干什么这么吞吞吐吐的。”
  麻世金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一出口,声音中气十足,只把老头吓得一哆嗦,立刻老老实实的交代道:“老儿医术有限,这婴孩才出世,我也不敢开太重的药,这…这…还请老爷做好准备。”
  麻世金愣在原地,须臾,他侧目去看古旭。古旭蹲在床边,下颌靠在婴孩脸侧旁,一双黑亮的眼眸定在婴孩红彤彤的脸蛋上。
  她很安静,看着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麻世金低下头,轻轻‘嗯’了声,随后吩咐侍卫拿着大夫写好的药方出去抓药。
  大夫走后,麻世金走到古旭身边,他唤了古旭两声,见她不理会自己,便席地而坐,与矮小的古旭平视。
  平日里,古旭对自己这个‘夫子’是十分尊重的,此刻察觉到麻世金的靠近,她转过头,唤了一声“夫子”,随即又朝麻世金指了指床上的婴孩,道:“弟弟。”
  她身上的衣裳还未换,依旧沾着欧阳澜的鲜血。
  麻世金见了,轻轻挽过她的肩膀,轻声哄道:“古旭,你这衣服脏了,让夫子带你去换一身新的如何。”
  古旭虽是个傻子,但此刻似乎也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她装作没有听见麻世金的话,转过头再不理会。
  麻世金无奈,正想强行抱过她去换一身新衣裳,屋外却传来一个老婆子哭天抢地的叫声,那声音是从古府的东侧传来,那处正是欧阳澜的厢房。
  麻世金半月前将古府的仆人全部换了一批,只除去一个六十好几的阿婆还留在府内,这事不宜声张出去,因此麻世金将她派去处理欧阳澜的尸体,不想那老婆子却是胆小,被骇的不停大叫。
  麻世金听闻侍卫来报后立即起身,他低头去看古旭,而古旭也正巧回望着他………
  当麻世金带着古旭来到欧阳澜厢房时,那阿婆正被三五名年轻力壮的侍卫训斥着,麻世金让古旭在屋外等着,自己上前了解情况。
  听完侍卫的回话,麻世金不禁气笑了。
  那阿婆一见着欧阳澜的尸身,立即吓得跪倒在地,在大家都以为这阿婆是主仆情深时,那阿婆却是挣扎着爬了出来,嘴里嚷嚷着什么折寿啊!犯冲什么的!任由侍卫威逼诱惑就是不肯收整欧阳澜的尸身。
  这阿婆见麻世金被众人包围着,知道他是如今主事的人,立刻匍匐着上前,哭道:“这位老爷,老婆子今年六十,算命的说我今年见不得血,也碰不得死人的。”
  呵!
  这说辞挺熟悉的。
  据说这阿婆是古维今母亲的陪嫁丫鬟,在这古府也待了四十多年,活的挺长的。
  麻世金嘿嘿一笑,伸手轻弹了一下腰间的佩刀,眼皮微微上挑,道:“阿婆,你活了都快六十了,我好多兄弟没到三十就去见阎王爷了,你在这古府也待了挺久的,你主子都去了地下,要不……你陪陪她?”
  麻世金说完,阿婆面色煞白,哆哆嗦嗦的再说不出话来。
  这时,古旭安静的越过众人,朝储藏室走去。
  麻世金一惊,立刻拉住她,粗声粗气的训斥道:“古旭,听话,回去陪弟弟吧。”
  阿婆此刻也瞧见了古旭,见麻世金对古旭如此呵护,立刻拉着古旭衣摆,求饶道:“小旭,你帮我给这位爷求求情,我刚才是吓坏了,太害怕,那肚子,好长的口子啊!老婆子知错了,这就进去处理。”
  这两人此刻好似都忘了古旭是个傻子的事情,一个二个都上前来给她讲道理。
  这世上最不应当做的就是给傻子讲道理了!
  古旭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衣摆从阿婆手中扯出来,然后轻轻推阿婆的背脊,一字一句道:“你…出…去。”
  阿婆愣住了,等反应过来后立即颠颠的跑了出去。
  麻世金皱眉,不料古旭赶走阿婆后,开始赶自己。低头看着古旭抵在自己腰际的小手,麻世金哭笑不得,就古旭那点力道,难道还真能把他这个大老爷们赶出去?
  他一把握住古旭小手,诱哄道:“古旭乖,先跟我回去,这里我会派人处理的。”
  古旭似乎知晓这些人是不会离开她娘亲的厢房,她偏着头,黑色的瞳仁低垂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因着耽搁至现在,未有吃早饭,她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神。
  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方才收回被麻世金握着的小手,随即不再理会任何人,快步朝储藏室走去。
  麻世金皱眉,将侍卫派出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宜后快步朝古旭跟了过去。
  这孩子真倔,和她那死去的娘一个德行。
  他正在一旁诽腹,不料古旭却是拿起一侧点燃的蜡烛就朝屋内的纱帐扔去,她动作太快,麻世金来不及阻止,只得跑上前将被点燃的纱帐一角踩灭。
  只古旭平日里看着十分温吞,此刻动作却格外矫捷,随着一盏盏烛台被扔入屋内的纱幔间,在侵入屋内的春风滋养下,火势瞬间大了起来。
  侍卫方才都被支出去处理其它事宜,如今屋内只麻世金一人,古旭点火,他灭火,速度却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一时急了,伸手用力桎梏着古旭,古旭那孩子却也是倔的不行,身子被麻世金抱住了,便抬脚去踢离得最近的烛台。
  麻世金正要叫人进屋灭火,一直安安静静的古旭却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软糯,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单薄。
  “娘,不去…京都。”
  “什么?”
  古旭被麻世金抱在半空,依旧徒劳的伸手去勾前方的烛台,嘴里的话说的比以往还要慢,“娘说…她不…想去…京都,要…在…家。”
  麻世金在古府待了半月,不下于十次怀疑古旭是真傻还是假傻?说她假傻吧,确实不聪明,简单的字教了一百遍还是会读错。可若说她真傻,那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这个孩子,心比谁都干净明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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