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顾有悔依旧噙着笑容,望着一脸焦惶的纪姜。人生活到这个年岁,他人在江湖,却有一种身为贵族之后的矜持,在美好的勾栏肉体,在烈的酒,都没有让他沉沦去迈出那么一步,因此,在这个世上,也就从来没有女人对他这个漂泊人施与柔情和疼惜。
  “纪姜,你怕我死啊……”
  纪姜反握住他的手,“你能不能不要说糊话!”
  “你说啊,你是不是怕我……怕我死啊……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的话,我一定……一定……”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睛抑制不住地垂下去。
  “顾有悔!”
  正在此时,远处的火把已经近了。
  王沛拉住马头,在纪姜与顾有悔面前停住。
  身旁的副将道:“将军,好像是青州府衙押送人犯的队伍啊。”
  王沛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又看向一身囚服的纪姜,和靠在囚车旁的顾有悔。
  “把她拿下。”
  纪姜被人从地上扯拽起来。“王将军,救他!”
  王沛顺着她的话再次看向顾有悔,到当真有点眼熟。
  “来人,抬上他,回城!”
  。
  第43章 故人
  紫荆关的驻防, 自从被宋简的军队冲破以后, 损兵折将殆尽,现在的军队是王沛来紫荆关后重新招募的新兵。王沛深知紫荆关如今纸糊一般, 只能猫在朝廷与青州之间韬光养晦。前段时间,朝廷下了召各路藩王入京的旨意,青州那边却一直按兵不动, 也不见晋王入关, 但他派去青州的暗探却回报说,宋简和楼鼎显在加紧整顿军务,也不知道是有什么谋划。因此紫荆关外的风吹草动都令他十分紧张。
  这会儿带了人从关外回来。心里也不甚踏实。在帐中问过押送的差役, 那些人早就被吓傻了,除了忙不迭把青州府衙的公文递上去,什么都说不清楚。
  王沛只能作罢,骑马回府。
  刚一进府门, 府中的下人正往外跑。
  王沛喊住人道:“去什么地方。”
  那下人忙道:“将军从关外带回来的那个人,现在凶险得很,夫人让我们赶紧去请郎中。”
  自从宋家获罪, 宋意然被送到嘉裕军中为妓以后,王沛就没有再娶妻, 如今这个被他们唤作夫人的女人叫苏七娘,是从前跟在他身边的侍女, 后来他母亲见儿子无心娶亲,又不忍他身边没有知冷知热的人照顾,才叫王沛把苏七娘收了房。
  苏七娘是个很温顺的女人, 也清楚他与宋意然的那一段的情事。
  因此从来不去碰他的痛处,更不要什么大的名分,陪着他一路从西北的军中到紫荆关,两个人相处的也算融洽。
  这会儿听到王沛的声音,七娘便打起竹结子帘走出来。
  “将军可算回来了。”
  王沛带着他往屋里走,“人醒了吗?”
  七娘凝着眉,“还没有,我叫让查看了他的伤处,那刀伤虽是不厉害,可伤口看着,像是伤他的兵刃上有毒。人现在没有发高热,就是冷汗不止。”
  王沛与七娘一道走到里屋,顾有悔躺在榻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他双眼紧闭,喉结一上一下地吞咽着,人到是没有全然昏迷,只是虚弱地说不出话来。
  王沛仔细得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眼熟得很,就是想不起是谁。
  “将军,怎么了。”
  王沛撩袍在榻上坐下来,撩开他伤口处的衣料来查看。“眼熟,像是以前认识的人。”
  说完,却见那伤处隐隐泛着乌青色。虽说兵不厌诈,以前在嘉裕与蒙古鞑靼一族抗争,他也没少中过淬毒的箭,但这个毒却不像军中所用,他却看不出门道来。
  “对了,我让人带回来的女犯,你安置在哪里了。”
  七娘正在替他倒茶,听他这样一说,忙转身道:“什么女犯,那是临川公主,公主都识得将军您,您竟然不认识她。”
  这到让王沛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从前在帝京,他到是有幸见过临川几次,可是,公主是国艳,外臣见公主,哪里敢轻易抬头,加上关外一见,她狼狈至极,王沛压根就没有把她和当年帝京那个尊贵的女人联系起来。
  “我只听说,这几日青州要押送刺杀晋王的女刺客过关,这个人怎么会是……”
  王沛对纪姜的态度有些矛盾,一来,他感谢纪姜,他母亲当年是求的纪姜出面,才能帮他退掉信王府郡主的那门亲事,虽说后来宋子鸣不肯允这门婚事,但公主也算在其中出力斡旋过。
  再后来,公主出首宋家伙同太子发动宫变,罪犯谋逆,至使宋家满门抄斩,宋意然被流放嘉裕军中。但他也不敢去恨纪姜。毕竟他没有站在政治斗争漩涡的中心,他并不知道当年宋子鸣的冤屈。他仰慕的人是自己一生戎马,保家卫国,名声响彻整个西北的祖父,因此,宋子鸣这个教唆太子谋反的“乱臣贼子”在他眼中到也是该杀的。包括如今在青州“为非作歹”的宋简,在王沛眼中和他父亲一样,也是个乱臣贼子。
  只是宋意然……
  这个女人是他少年时代开出的最艳丽的花,他至今午夜梦回,还是会嗅到她身上的女香。曾经沧海难为水嘛。但她已经被糟蹋过了,王沛觉得,此生无缘,不见到也是好。这其中固然有他的懦弱,与对女人清白的介怀。
  他这样一想,思绪就放得有些远。
  七娘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将军……”
  “哦,七娘,你说。”
  七娘见他出神,大概也猜出了他又想起旧爱了,于是也不多问,只道:“我把公主安置在侧院了,不过,也想她现在的身份特殊,将军既然遣人看管,我也就只送了些饭食进去,可是,她一口都没动,一直求我让她来看这个人。
  王沛看了一眼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的男子。
  纪姜嫁了宋简,然后又嫁了邓瞬宜,这会儿,又扯上这么一个男人。虽没有说出口,心里头却暗暗在嘲讽皇族腌臜凌乱的男女关系。
  “将军,人不吃不喝也不是办法啊。奴婢看……要不还是让她来看看他吧。将军也好仔细问问她,今日关外的事。”
  王沛觉得七娘的话也有道理。
  “你到是对她好。”
  七娘将茶递到他手中,“不瞒将军说,七娘是个女人,看着公主被作践到这副田地,当真于心不忍。说起来,当年白水河之战的局势,将军您也是知道的,公主什么时候干预政事祸乱超纲了,不过是朝各退了一步,拿她去换了半载的安宁。”
  王沛握着手中的茶水。
  他是朝廷的外围人,只管用刀剑护住江山领土,至于刀剑军马之外的事,他有的时候,还真不如七娘一个女人敏锐。不过,到也听说她只身到青州,宋简非但没有杀她,还把她留在了府中。说不定宋简在青州军中的谋划,她也能知道一两分。
  “罢了,带她过来。”
  七娘起身道:“还是奴婢去吧。”
  说完,揭帘弯腰走了出去。
  不多时,纪姜被带了进来。七娘替她换掉了身上的囚服,手脚上的刑具也都拆卸掉了,王沛见此到也没多说什么,立在顾有悔的榻前抬头仔细打量着她。
  她穿着七娘的衣裳,一身青天色的银绣暗花襦裙,长发松挽在耳畔,簪着一只鎏金镶石榴石的簪子。袖口露出的一双手腕,被之前的刑具折磨地青紫不堪,她下意识交手揉暗着青肿处。
  此时郎中已经被请来了,正在榻前替顾有悔看伤。
  纪姜也就没有出声,只在门前向王沛屈了屈膝,安静地行了一个礼。
  郎中看过伤口处,转身对王沛道:“将军,这个毒,我当真认不得啊,好在伤口浅,这个人身体强健,才不至于立时要了性命。”
  王沛道:“连你不认识这个毒?”
  那郎中皱眉道:“这毒不出自民间江湖,便有可能来自大内,敢问将军,此人是被什么人砍伤的。”
  王沛看向纪姜,面对这个被贬废的庶人公主,王沛总觉得自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态度。
  纪姜似乎看出了他的不自在,轻声道:“纪姜是朝廷要犯,将军若不便在此处问,便带纪姜去堂上问吧。”
  她到坦然,不卑不亢,王沛觉得自己到没她一个女人自在。
  “不必了,本将军是紫荆关守将,并不需要过问刑狱之事。你只管从实告诉本将,这个人是谁,还有,在关外袭击你们的人又是谁?”
  纪姜走到顾有悔的榻前。
  “他是顾首辅的儿子。在关外袭击我们的人是东厂的人。”
  王沛一怔,“顾大人的儿子,那不是……顾有悔?”
  他突然把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形象对应起来了。顾有悔是他年少时一起舞刀弄剑的玩伴,那会儿他们都还小,在帝京那个酸腐的文人圈子里,王正来每日提溜着从这个学堂,到那个家塾,遇见的人,大都如宋简一样,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但都裹着精致的表子,玩金石,鉴香茗,没有一个像顾有悔那样爽快的人。
  自从他被顾仲濂送上琅山,王沛也就去了西北历练,这么些年来,就算偶尔回到帝京,在这些故友之中,也再不能寻到一个像顾有悔这样,可以和他在武场上,和泥和汗滚一把的人。
  想着,王沛忙弯腰仔细去看顾有悔的脸。“大夫,你得保住他的命。”
  说完又想起纪姜的后半句:“你刚才说,东厂的人要杀他?”
  纪姜道:“东厂未必要杀他,要杀的人是你?”
  “杀你?为什么。”
  王沛的思绪有点混乱。
  纪姜抬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纪姜日后定会对将军言明,此时顾有悔危在旦夕,还望将军救他性命。”
  王沛道:“这不用你说。大夫,既然知道此毒为东厂人所用,可有法子解。”
  那郎中凝着眉,“既是大内的东西,我们这些民间的宵小之辈如何能解得了,好在他身体强健,我还有我的土法子。现在若要疗伤疗毒,就把伤口这一圈的毒肉刮去,阻毒扩入心肺。然后再用‘七散汤’慢慢地清理已入血脉的余毒。”
  王沛让道一旁,“那全仰仗大夫,此人是我过去的至交好友,大夫若救他性命,就是与本将的大恩。”
  第44章 博弈
  夜暗下来, 七娘举灯立在榻旁。下人们点上烛火取来银刀, 郎中又查过一回顾有悔的面色。
  “来,将军, 摁住他。”
  王沛撩袍坐到榻旁,摁住顾有悔的双臂,抬头看了一眼纪姜, “他怎么会和你在一起。”
  这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纪姜自己至今都不能全然说明白,于是,她沉默了一阵, 望着那火焰上烧的银刀,只说了一句“他救了我几次。”
  正说着,郎中撩开顾有悔伤处的衣料,露出乌青色的伤口来, 七娘移灯过去,实在有些不忍去看,握灯的手也微微在颤抖, 纪姜见此,起身抬手将灯接了过来。
  郎中捏着银刀弯下腰来, 示意纪姜将灯挪得矮些。纪姜屈了一膝半跪下来,膝将触地, 便听到榻上的人唤了她一声。
  “纪姜……”
  纪姜的一怔,抬眼见顾有悔虚睁着眼,正望向她。
  “你说。”
  顾有悔侧了些眼。“王沛……你我兄弟一场, 如今,若我活不下来,你得帮我,送……纪姜回帝京。”
  王沛道:“胡说什么,到了我这里,会让你死?忍着!”
  郎中抬头对王沛道:“将军,摁住了,这个伤处后面是脏腑要害之处,不能错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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