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姜颜摇动蒲扇的手一顿。
  难怪她在雪地里摸了许久都不曾找到,原来竟是被苻离偷偷捡去了,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她满地乱找,真是可气。
  不过丢都丢了,为何还要找回呢?
  姜颜哑然失笑,索性大方承认了:“是我的玉。魏公子就当做不知道罢,我也当做不知道。”
  若是拆穿,他多半又要气急败坏了。
  魏惊鸿倚在门口笑道:“苻离这个人别扭的很,十句话里有一半不是真心话,以后他若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你可千万别厌弃他,将他的话反过来理解便对了。”
  姜颜一脸莫名。
  魏惊鸿摆了摆手:“没什么,你以后就明白了。”说罢,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了。
  屋内瞬间寂静了下来,唯有药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姜颜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望去,榻上的苻离仰面躺着,在橙黄的灯光下,他面部轮廓柔和了不少,不似平日那般清冷锋利。
  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头轻轻皱起,好看的嘴唇也微微发干。
  魏惊鸿到底是个粗心眼的,不会照顾人。
  如此想着,姜颜倒了杯茶水吹凉,打算给苻离润润喉咙。谁知才以转过屏风,便对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睛。
  苻离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床头看她。
  这倒是好事。姜颜怔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对苻离道:“渴了吗?喝点水润嗓。”
  说罢,她坐在榻前,将水杯递到苻离嘴边,“不烫的,你喝。”
  苻离明显是还未退烧,眼神有些失焦,看上去有些茫然和脆弱,好在还算听话,就着姜颜的手抿了几口,方哑声问:“你怎么在这?”
  “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这了。见你一个人孤苦伶仃,便大发善心给你端汤送药。”
  姜颜笑着胡诌,可惜苻离脑子还没烧傻,并不上当,拧眉道:“叫魏惊鸿来。”
  “他睡了。”姜颜放下茶杯,转身去外间倒汤药,回来时见他面有郁色,便道,“季平的事不能怪你,若要较真,也该冲着我来。毕竟无论怎么看,我才是最弱的那个。”
  “你不是。”苻离道。
  “嗯。”姜颜搅动药碗,待药汤不那么烫了,便递给苻离,“将药喝了,睡一觉一切都会好。”
  苻离皱起眉,明显有几分抵抗。
  “讨厌喝药。”他说。
  “也讨厌白菜,讨厌按部就班,更讨厌读书。”顿了顿,苻离忽的抬眼,没有焦点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姜颜,在灯火映衬下闪着莫名的光,“我也讨厌你。”
  “……”
  姜颜可以确定苻离是烧糊涂了,往日清醒时他是从来不会表露情绪的,总是冷着一张脸,叫人猜不透摸不准,如今连说了几个‘讨厌’,可见是真糊涂了。
  “你总是那般,那般……”苻离‘那般’了许久也没说出下文,只垂下眼,自语般又重复一遍:“姜颜,我不喜欢。”
  “哎哎,够了够了,哪怕你是病患也不能这般任性啊。”姜颜无奈叹道,“即便是我,三番两次被你说讨厌,也是会伤心的。”
  说着,她将药汤往床边一放,哼道:“既是这般不待见我,我便走了,你好生休息。”
  可才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攥住了。
  姜颜挑了挑眉,微微侧首,视线落在腕上。苻离发着烧,掌心很烫,就那么紧紧地攥着她,一声不吭。
  “不许走。”冷冷的、命令的语气。
  从姜颜的角度望去,只能看到他垂下的眼睑和英挺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唇线,一如既往的清高倔强。
  作者有话要说:  魏惊鸿:我只能帮你们到这啦!
  苻离:阿颜肯定不知道玉在我手里,我掩饰得特别好!
  姜颜(蜜汁微笑):我就静静地看着你。
  第28章
  苻离一手端着药碗小口小口地饮着, 一手仍攥着姜颜, 令她脱身不得, 平时冷傲矜贵的少年一生了病,倒像个小孩似的粘人。
  腕上的温度烫得惊人,姜颜费力抽了抽手, 谁知才从苻离掌心抽离,又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袖子, 半晌挣脱不得, 她‘哎呀’叹了声, 索性坐在床边的踏脚上,借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着苻离。
  他修长好看的指节上破了皮, 暗红色的痂衬着白皙的肤色, 显得触目惊心。屋外依旧朔风凛冽, 拍打着窗扇, 姜颜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他手持残剑立于硝烟之中的身影,想起他面对季悬失了理智的质问时低下的头颅, 不知为何, 心中竟有些柔软,仿佛初见时针锋相对的抬杠已成了遥不可及的前世。
  莫非, 这就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
  想着,苻离已仰首饮尽了最后一口汤药。那药想必苦的很,苻离拧着眉,淡色的唇线紧抿,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待压抑住嗓子眼涌上来的苦意,他倾身将空了的药碗放在床边案几上。
  “苻大公子,我至今对你仍是不服气的。”或许是屋内太安静了,姜颜情不自禁开口道,“在知道婚约之前,我的斗志是源于你的傲慢无礼。后来,则是源于对你的一丝嫉妒。”
  未料她会这么说,苻离的手一顿,指腹在碗沿停留了片刻,而后哑声问:“嫉妒什么?”
  “嫉妒你的天赋呀。无论是在考场还是在战场,你总是极具侵略性,文章、御马、射术、剑术,样样都是魁首。”可惜人无完人,上天将他的天赋精雕细琢,却将他的脾性揉成一团烂泥,别别扭扭的叫人猜不透。
  苻离打断她的思绪道:“你若是三岁起就被逼着亥时睡、卯时起,十数年笔耕不辍,也能如此。”
  姜颜回神,感叹道,“首辅大人这么严厉的么?”
  苻离沉默。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垂下眼望着姜颜微皱的袖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可我所求并非圣贤之道,千篇一律的格式文章我早就写腻了。”
  他说这话时少见的沙哑低沉,听起来有几分落寞。
  苻大公子今日真是病的厉害了,这些话,平日他即便烂在肚里也不愿说出口的。
  姜颜好像在今夜才真正地认识苻离,这个万众瞩目、司业器重的儒生楷模说他不喜欢读书作文,如同富可敌国的商贾说他不喜欢钱财……那种感觉就像是姜颜拼尽全力挥去一拳,却被苻离轻飘飘接住并将她击倒在地狠狠碾压,末了还要矜贵地擦擦手,俯视她说:“其实我也一点也不喜欢打架。”
  被这个‘不喜读书’的国子学魁首打败那么多次,姜颜简直要愤世嫉俗了。
  灯影摇曳,姜颜一脸复杂地问:“那你以后要做什么呢?”
  “做武将。”病患苻离有问必答,攥着她衣袖的手紧了紧,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脉隐约可见。他眼里映着灯火,笃定道,“定国□□,守护你……”顿了顿,他又吐出一个字,“……们。”
  姜颜并未留意到他那意味深长的字间停顿,而是惊异于他眼中的坚定。此时于乱世之中,危城之下,他这喑哑的一句如有千钧重量,掷地有声。
  “挺好。”虽然不知为何自己就成了苻大公子的倾吐对象,但姜颜依然尽职尽责地开导,颔首又重复了一遍,“做武将挺好。”
  苻离目光柔和,心中感动于她的体己。
  可惜还未感动完,便见姜颜眯着月牙眼碎碎念:“你若走了,国子学内我独孤求败稳坐第一,挺好挺好。”
  “……”声音很小,但苻离听见了。
  今夜格外宁静,两人放下过往成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记不清是谁先睡着的,待到苻离醒来时,窗外已现出些许熹微的晨光。
  掌心的布料柔软,他低头一看,自己仍攥着姜颜的衣袖,而眉目艳丽的少女趴在床边睡着了。
  油灯早已燃到尽头,屋内的光线晦暗,冷得很,姜颜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蹙,鬓边散乱的发丝黏在嘴角,也不知在这里趴睡了多久。
  那股莫名的悸动又来了。鬼使神差的,苻离松开她的衣袖,修长的指节微微上抬,似乎想替她拿下嘴角那几根调皮的发丝。可指尖还未触碰到她,睡梦中的姜颜却是拧紧眉头轻咳了几声,应是受凉了。
  伸出的手顿了顿,苻离皱眉,转而拿起床榻边叠放的冬衣披在了姜颜身上。
  动作很轻,但姜颜立刻就醒了。她有些茫然地坐直身子,任凭身上的冬衣滑落肩头,压着的那半边脸颊带着些许红痕,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望着苻离道:“退烧了?”
  很奇怪,明明屋内晦暗,苻离却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光。
  “嗯。”退了烧,苻离神清气爽,想要掀开被褥下榻,又顾及姜颜在身边,只好低声道,“你先出去,我要穿衣。”
  关于昨夜的事,苻离依稀记得一点。自己貌似烧糊涂了,毫不设防地拉着姜颜说了许多心事,如今清醒才觉得丢脸,平白让她看了笑话。
  他眼底思绪复杂,姜颜已抻着腰起身,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和脖颈哼道:“也不知昨晚是谁拉着我不放手,如今醒了就卸磨杀驴赶我出门。”转过屏风走到外间,她又问,“你身上有伤,可要我唤魏惊鸿来帮你?”
  “不用。”骄傲如斯的苻离又怎会轻易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他动作缓慢地掀开被子下榻,穿衣时才发现身上的里衣被换过了,顿时眼神一紧,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怀中。
  红绳串着的玉还在,苻离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下榻披衣穿上,系好腰带穿戴齐整出来。他似是有话要说,面无表情地站了片刻,才试探问:“昨日,是谁给我换的衣裳?”
  “自然是魏惊鸿。”姜笑着看他,故意道,“怎么,你如此谨慎,可是怀中藏了什么秘密?”
  苻离眼神有些不自然,扭过头否认:“没有。”
  他不坦白拾回残玉之事,姜颜便当做不知道,只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眼里蕴着狡黠,不再追问。
  卯正时分,国子学的六名儒生聚在厅中用早膳,席间谁也未曾开口说话,气氛沉闷非常,唯有碗筷碰撞的叮咚声间或响起。
  季悬眼睛肿成核桃,面色灰白,心不在焉地扒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
  他这模样,显然是还未从丧兄之痛中走出。姜颜心中沉重,担忧地看了对面食案的苻离一眼,见他面色镇定,仍垂眸舀着粥水饮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蔡岐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擦着手道:“既然人都到齐了,今日便收拾好从南城门出,回应天府复命。”
  “什么叫‘人都到齐了’?”季悬冷冷打断话语道,“千户大人莫不是忘了,季平还不知道躺在哪个尸堆里呢!”
  蔡岐冷硬道:“那你待如何?让其他几个人连同拼死送出来的书籍一起给你哥陪葬?”
  季悬握着拳不语,眼睛通红,一行泪从眼角滑落,在他衣襟上晕染出一抹暗色的痕迹。
  厅内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苻离将最后一口粥水咽下,然后打破僵局道:“你们跟着蔡千户走,我留下。”
  “苻离!”
  “苻公子!”
  魏惊鸿道:“苻离,你发什么神经!”
  面对众人惊异的视线,苻离冷静起身道:“我会将季平带回应天府。”
  蔡岐一拍案几,刚说声‘胡闹’,便忽的听闻外头锣鼓急促,一名小将一边敲锣一边飞奔而过,口中喊道:“鞑靼来袭,全城戒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鞑靼来袭,全城戒备!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昨夜朔州军士彻夜不眠,严阵以待,唯恐鞑靼夜袭来犯,谁知守了一夜都不见鞑靼人影子,如今熬了一宿的将士已是疲惫不堪,偏偏遇上敌军!一时间四周脚步纷杂,将领策马,指挥弓-弩手和甲兵排列布阵,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恐惧如乌云笼罩着这座城池。
  “有什么话路上说!待会打起来,你们想走都走不了!”蔡岐一声令下,“备马,走!”
  可六个少男少女依旧缄默地站在厅中,谁也没有动身。
  蔡千户瞪大眼,吼道:“你们这是反了!”
  “千户大人,临行之际冯祭酒百般叮嘱我等七人要同进退,共生死。如今朔州城百姓还未逃亡,我们怎可先行弃城离去?”程温歉意一笑,温声开口,“七个人一同来,就该一同回,哪怕……只是尸身。”
  “你们以为打仗是儿戏?刀剑无眼,是要死人的!”蔡岐怒道,“区区一个朔州城,能顶几日?”
  苻离沉思片刻,道:“鞑靼要攻城,无非是抬木杵撞开城门或以投石机攻城。但此番鞑靼一日便从边城攻来朔州,必定是轻装上阵,且朔州城外地势开阔平坦,并无巨石供其使用,投石机派不上用处。”
  “那便只剩下木杵撞门。”姜颜接上话茬,“我们可以人力或重物堵住城门,只要城不破,便有胜算。”
  “鞑靼攻势迅猛,中途不做任何停歇,多半想速战速决,所带粮草不超过七日。只要想法子派高手绕去敌军后营,烧其粮草,坚守两日便可退敌。”说着,苻离望向屋外倾泻的阳光,雪霁天晴,西北风很大,最适合火烧粮营。
  “我爹乃镇国大将军,手握十万精兵镇守沧州,调兵赶来也不过一日的路程。”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邬眠雪挺身而立,凤眸明亮,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我愿手书一封,命人前往沧州报信,三日内必可求得援军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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