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绿琪在周明隽的吩咐下离开雅间,将这里留给他们两个人。
  周明隽看着她,轻轻叹息一声,弯腰搬来两只凳子和她一起坐下。
  原本体考这件事情之后,他对她的态度便可以不再遮掩,昨日他就在馥园定好了许多玩耍的节目,只等着她去,没想闵祁率先来报,说她独自离府去跟踪许家姐妹了。
  他递了一块帕子给她:“把眼泪擦一擦,真难看。”
  孟云娴接过帕子,慢吞吞的擦了一下脸,缓缓开口:“周哥哥,你也是来骂我的吗?”
  第59章 善心
  周明隽看着她,认真道:“我为什么要骂你?”
  孟云娴拽着他的帕子:“你为了一个人好,所以将她不该知道的事情瞒住,可是她不但知道了,还做了你们不想她做的事情,难道不该挨骂吗?你也是,嫡母也是,此刻大概都会恼怒吧。”
  她的样子有点反常。
  周明隽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孟云娴没有再哭,而是很平静的与他说话。
  “周哥哥你知道吗,我母亲时常对我说一些很可怕的话,一些听了让人觉得活着再无希望的话,我曾愤愤不平怨恨过,也曾以怨报怨过。可是后来我认识了你,是你教我世上没有一招错满盘皆输的道理,世上本是处处有希望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话再不能让我恐惧,我甚至固执的觉得,母亲是被自己魇住了,她活在一个自己给自己铸造的噩梦里,了无生趣。可是我才不会被她拉下去呢,我与她不同,也不要变成她那样。”
  “可直到我亲眼瞧见许家姐妹的境况,我觉得母亲一瞬间在我的脑子里活了过来……”
  “孟云娴,别说了。”
  她像是没听见:“原来她并不是在吓唬我,骗我。相反,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她自己生的梦魇,而是这世道给所有人的。穷尽一生之力,有些人挣脱了,有些人一辈子都争脱不了。”
  “我让你别再说了!”
  她望向周明隽,眸子里除了残余的泪水,无波无澜。
  周明隽也看着她:“你回了孟府,就是侯府的姑娘,好好学规矩,乖巧听话,再、再寻一门好的婚事,这每一桩每一件都不容易,是要费心思好好为自己筹谋打算的。你不过刚刚走过一个难关,就觉得自己可以伸手管别人家的事情了吗?”
  孟云娴听着这话,竟低着头笑了一下:“刚刚走过一个难关?”
  这个状况让周明隽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棘手,因为这样的孟云娴让她觉得陌生。
  孟云娴兀自道:“论起出生,我恐怕还不比许家姐妹,可我有你帮我,有嫡母的宽容大度和父亲的睿智开明,靠我自己,兴许连许家姐妹的一半努力都赶不上。若我没有你们……”
  眼前扫过一阵劲风,孟云娴只觉得手腕一紧,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周明隽阴沉愤怒的脸近在眼前,他凝视着她:“你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你在说什么胡话?如今你得到的一切都是真真实实,若你自己不争气再多人相助也是枉然,谁让你这样看轻自己的努力的?你到底在质疑什么?”
  孟云娴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很轻:“我没有质疑。”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头:“我娘的声音一直在这里响着,让我后怕又侥幸,可是当许家姐妹出现在我脑海的时候,我又瞧不起自己的这份侥幸。心里像是堵着了一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好像也被噩梦魇住了似的。我没有办法将这一切当做没有发生,更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一切。”
  她吸吸鼻子:“努力何其简单,咬咬牙谁都能做到。可世上总有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事情,却少有权势得不到的东西。”
  周明隽的眼神都变了,他抓得她更紧,语气也更生气:“谁教你的这些?”
  孟云娴垂下眼:“自我回府之前,周哥哥不就时常与我说这些吗?京城的人总是格外的冷漠无情,这样的道理,在这里过的久了总能明白些。”
  周明隽气笑了:“所以呢?我们孟姑娘是忽然醒悟明白了?你的荣安侯府也好,我也好,是哪个不够用真心实意的对你,叫你觉得不安心,不踏实了,所以你也要力争上游去学会自己为自己争个什么了是不是?要不要让昇阳县主亲自来教教你怎么做到步步为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孟云娴被捏疼了,挣扎起来:“你才是在胡说八道,这些都是你说的,我并没有说,我只是不想看到结果是这样,也不想让自己长成一个事事靠别人侥幸享福的废人!你们当然是好的,可是双亲终将垂老,你也会成亲生子走自己的路,我难道能一辈子靠别人吗?”
  “孟云娴!”周明隽清明的眸子充起血丝来:“我在跟你讲道理,你在跟我扯什么成亲生子?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和别人成亲生子?我何时说过自己要走!”
  “可你当初不也是说走就走!”孟云娴被逼急了,这句话冷不防蹿进脑子,脱口而出。
  周明隽身上一僵,就这样被她挣脱。
  孟云娴一说出这话就后悔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周哥哥此刻应当是出离愤怒。她自己也不懂,当初周哥哥不辞而别,她曾难过伤心,也踩着他的桌椅板凳大骂过,但是重逢的喜悦盖过一切,她应当已经将这些都忘了的。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话。
  她握着自己被捏疼的手腕,结结巴巴:“周、周哥哥……对不住,我、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这一次,你让我自己去解决就是,我先走了……”
  周明隽站在原地没有去追。
  孟云娴的那句话,像一把大锤子,将他自以为缜密的思维敲了个粉碎,也将他心里认识的那个孟云娴彻底摧毁。
  初初见她,她是个时常被欺负,没爹娘还不疼的小姑娘。她像一颗初生的嫩芽,本该饱满生长,却快要被摧残败坏,一个恻隐之心,他伸手帮了她。因为他帮了她,所以她又立刻茁壮成长,明媚的犹如一个小太阳,他便以为自己足够将她母亲在她心中种下的阴霾一扫而空。
  相处七年,他鼓励鞭策她成长坚强,她也成为了他的动力与希望,他知会有相见之日所以不告而别,总以为重逢后的弥补总能令她展颜原谅,事实上她也的确如他所愿,还是那个乖巧可爱,让他心疼恋爱的小姑娘。
  可是他大错特错了。
  母亲种下的阴霾从未散开,而他给过的伤害,也永远都存在。
  他的小姑娘,其实有一颗比谁都细腻的心。
  看似天真呆傻,但谁又能是真正的傻子?
  那些不开心的,伤情的,她做出一副一笑而过的样子,实则是埋在了最心底,它们会在某个时候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疯狂生长。
  那些她认定了的事情,总是难以改变。
  所以,他们像兄妹一样在一起生活了七年,她总是喊他周恪哥哥。她是不是也早已经认定了彼此的关系是兄妹一般,所以才能脱口而出什么让他娶妻生子这样的混账话?
  ……
  孟云娴带着绿琪匆忙回府,异常的状态被田氏撞了个正着。
  她知道自己模样不好看,所以田氏把她往自己院子带的时候也是温顺的跟着。
  “去哪里了。”一关上门,田氏就露出了几分不悦。
  孟云娴没说话。
  田氏不和她绕弯子:“许家那姐妹,是不是楚楚可怜,叫你看的舍不得走了?”
  孟云娴讶异的望向田氏。
  田氏忽然就起了一股无名火:“谁让你去私自接触许家的姐妹?你以为天家的脾气是开玩笑的是不是,还是你以为你父亲在朝堂上无所不能,自己的女儿帮着考生作弊也能只手遮天给掩盖过去?!你到底有没有把侯府放在眼里,把我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对呀,你一直喊我嫡母,在你心里只有你的生母才配你喊一声母亲,而我永远都是你嫡母,于你而言自然没有什么情分可讲。”
  孟云娴的唇瓣颤了颤,竟不知道说什么。
  田氏看着她的眼睛,冷然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孟云娴摇头。
  那一刻,田氏眼中的失望与失落一闪而过,但孟云娴并未察觉。
  “好,很好。”
  田氏别过目光,淡淡道:“既然你唤我嫡母,就该知道我是这荣安侯府的主母,有责任教好你们每一个。你伙同其他考生作弊,险些坏了荣安侯府的名声,还要让我去收拾烂摊子,今夜你就去府内的佛堂跪着,什么时候有话说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孟云娴当真半点解释争辩的意思都没有,她像是累极了,又像是陷入某种思绪里面拔不出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往佛堂走。
  这一跪,消息立马就传开了。
  孟云芝拉着楚绫幸灾乐祸,“你且看她,还未开学就惹了这么多的不快,等到真的入了流辉苑,她必定寸步难行。”
  楚绫笑着,没说什么,继续低头缝制新的荷包。
  孟云娴跪在佛堂,跪的笔直。
  阿茵和阿远被勒令不许来探望,佛堂周围安静的不得了,一抬头,孟云娴就能瞧见一块令牌。
  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孟云嫦。
  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孟云娴转过头,就看到孟光朝提着食盒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叹了一口气:“倔驴,都是倔驴。”
  他给她带来了吃的,“吃吧,你嫡母还不至于歹毒到要让你饿死,吃完了就回去洗洗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云娴觉得孟光朝把“嫡母”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楚明白。
  孟云娴犹豫着开口:“可是嫡母说我得想明白了再去找她……”
  孟光朝哼笑起来:“适可而止啊。你这小鸟脑袋,没想明白再去气我夫人,我得跟你撸袖子好好说道说道。”
  孟云娴被孟光朝刻意的模样逗笑,气氛跟着松活下来。
  “云娴,你回府之后,为父一直不敢与你多说什么,因为为父愧对于你,总觉得这些年欠你许多。更愧对你嫡母,因为只有她才看得出我心中的遗憾与愧疚,所以根本不等我说什么,她已经替我弥补了你,你嫡母对你从无二心,她是真的希望你好。”
  孟云娴捏着馒头,半天没吃一口。
  “可你嫡母也有不足之处,她自小娇生惯养,是所有人的宠儿,这一辈子最大的伤痛,莫过于失去了她。”他抬手一指,指向孟云嫦的牌位。
  孟云娴看着“孟云嫦”三个字,心中有些抽痛。
  “所以啊,她也未必事事细致,加上你与她终究隔着一个你的生母,所以她更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与你解释清楚。”
  “解释?”
  “是啊,解释。云娴,你知道你嫡母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吗?”
  她摇头。
  孟光朝苦笑了一下:“为父知道你在考场上给许家姑娘递条子的事情。当时你刚刚得了好消息,人高兴地不得了,昇阳县主派人来家里说这件事情,你嫡母二话不说立刻出去帮你解决这件事情,无论她跟你说的理由是什么,真正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她将你连日来的辛劳付出都看在了眼里,你想想,那样的好时候,被这种事情败了兴致,岂非一个遗憾?”
  孟云娴的心里像是被什么卷过似的。
  “你既然去找了许家姐妹,那就代表你知道有这件事情,也知道谁来解决了这些事情。你出手相助,必然是不满这个解决的结果,问题就出在这里。”
  孟云娴一脸疑惑,认真的看着父亲:“为、为何出在这里?”
  孟光朝:“无论她嘴上说的生气理由是什么,真正的理由肯定不是那一个。她之所以生气,是她的出发点全在为你,可你不满这个结果,却并没有主动找她说清楚,你从未真正的打开心扉将她当做一个母亲来依赖,亲近。”
  “哪一个孩子不与父母争辩,不与父母矛盾?你觉得不对,可因为她是嫡母,出面做了这件事情,你不好当面戳破,就藏在心里用你的行动对这个结果表示不满。她对你倾心相待,换来你的疏离敬畏,如何不生气?”
  孟云娴整个人都有些恍然。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她……从未和母亲之间有这样的相处……
  而且……
  “嫡母和我母亲……”
  孟光朝沉下脸来:“云娴,上一辈的事情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如果连你的嫡母都可以放下,仅仅将你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你可不可答应父亲,也试着将她当做一个母亲来爱护,而非一府的主母来对待?”
  父亲头一次的谆谆善诱,就像是一把梳子,将孟云娴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丝线一点点的梳理清楚。在渐渐清晰的纹路中,她忽然就看到了自己该顺着什么样的方向来走。
  她对着孟光朝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来:“多谢父亲的教诲,可是眼下,女儿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须得一样一样来做才是!”
  她再无困惑颓败之色,反而认真的琢磨起来:“至于嫡母,我更需要好好地想个赔罪的法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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