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廖伯明起身出门,临抬脚迈出门时,微微回首,状若不经意的说了一句:
“三弟,娘亲最近身子不好,有空回家看看,别在外面太贪玩。”
说罢头也不回的带人离开。
砰——的一声,廖季生摔下了手中酒杯,脸色铁青。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霍锦宁却不慌不忙给萧瑜夹了颗她刚才夹半天也没夹起来的卤鹌鹑蛋,笑道:
“再不吃菜要凉了。”
因着廖伯明这一插曲,一顿酒席最后不欢而散,大家陆续告辞,剩得萧瑜、霍锦宁和廖季生三人,索性又去了上次的小酒馆。
廖季生一直闷头喝酒,一言不发。
霍锦宁气定神闲,混若无事。
萧瑜却有些坐不住了,她放下酒盅:“这廖伯明是不是有些太嚣张了?”
霍锦宁悠悠道:“不够嚣张,自黎总统被迫离京,曹大帅已是大权在握。看这架势,十月大选也是志在必得,他明朝就是驸马爷,有什么可顾及的?”
萧瑜嗤笑了一声,驸马爷?真当现在还是一家天下,京师前有狼后有虎,奉系皖系虎视眈眈,南方革命如火如荼。发声明支持他的美国佬上个月中风死了,曹真大权独揽,又能安稳坐几天?
“他真能当选?”萧瑜有些迟疑,“我听闻在京议员人数不足,不符合法定程序,国会里面还是有不少不怕死的硬骨头。”
“曹大帅财大气粗,明码标价,一票——”
霍锦宁手指沾酒,在桌上写了个数:
五千。
萧瑜心中略一估算,皱了皱眉:“疯了,有这么多钱,扩充军备的话多少个奉军打不下来?就非得要个总统的名号?”
“这还不过是普通价,特别价更高。”霍锦宁轻声一笑,“如今不是什么都讲究个按章办事。”
“贿选就是章程?”萧瑜心下不安,“他哪来这么多钱?”
霍锦宁只答了六个字:
“捉财神,借军饷。”
近来河北一带抓不少鸦片烟草商,在天津受了特别法庭审理,穷的杀,富的罚,赚的盆满钵满。还有以军饷为名,直隶各县刮地皮一样收上了不少筹款。
这世道,并没有什么王法可言。
萧瑜轻轻一叹:“所以廖伯明这回找上你,是要拉还是要宰?”
“半拉半宰,舍当然要舍,可霍家他动不了,也吃不下。”霍锦宁摇头笑了笑。
萧家早就抱上了曹大帅的大腿,他这个萧家女婿也跑不了。军队仪仗迎亲,车马费还能少?不过廖伯明话也不全是虚,他未尝没有借机拉着军队警戒,防止城内骚动的目的。
“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小事而已。”霍锦宁竟是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和萧瑜开玩笑:
“想来那天军队开路,风光大办,你现在反悔不坐轿子想骑马还来得及。”
萧瑜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廖季生,忍不住道:“三哥,你别喝了。”
廖季生已经喝得红头胀脸,突然被萧瑜夺了酒杯,一时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给,给我,我不喝酒,又能干什么......”
方才廖伯明那句话,不外乎他廖季生所谓的断绝关系,或者投身门子,哪怕在道上混出了天大的名堂,在廖家人眼里都是孩子胡闹,上不得台面。
廖季生痴痴傻笑,嘴里含糊不清道:“你、你知不知道当年保定军校为什么停办?”
“名义上向德日学习,培养精英军官,实则校内延续了北洋军的腐朽作风,庶务贪污舞弊,学生缺衣短食,教官野蛮压制,罚跪罚冻,动辄拳脚相加,更有甚者拿着马鞭监督,以枪炮威胁,有位广西的同学竟被生生逼疯了。”
“后来方震先生来到军校接任校长一职,与袁大总统签下生死令状,如果整顿不力,愿自戕以谢天下。彼时学生都深受感动,积极配合。却不想段将军的陆军部不满其所为,大掣其肘,百方刁难,而校内也确顽疾根深,贪腐之风实在无法断绝。方震校长为了实践诺言,某天突然召集全校训话,对学生勉励教导,谆谆善诱,而后当众举枪自戕,倒在了血泊之中。”
廖季生一口气说完了这一大段话,微微喘了口气,双目泛红,轻轻一笑:
“而后,学生便集体暴动了。”
在黑暗无望的生活里,遇见一位真心为学生,为国家的师长,是什么感觉?而他们眼见这位师长遭人陷害,沦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最后死在面前,这又是什么感觉?
大好男儿立志从军,纵不为精忠报国,又岂无一腔热血?他们终于拿起了刀枪,奋起反抗。
反抗这些残暴的教官,这个腐朽的政府,这个动乱的国家,这个灰暗的时代。
彼时校中官员中饱私囊,已拖欠军饷数月,他带人把军校洗劫一空,放火烧了营房,引得校方求助了当时驻防保定军队出面镇压,把学校四面包围起来,用机枪大炮指向学校相威胁,学生们已经杀红了眼,群情激愤,一不留神就开了火,双方俱是死伤惨重。
他不愿意重回军校,一是愧对死去的同窗好友,二是对廖家一心巴结的北洋政府彻底失望了。
霍锦宁和萧瑜扶着喝得烂醉的廖季生出门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
“霍吉,你开车先送廖三少回家。”
“是,少爷。”霍吉应下,还不忘回头和霍祥说了句什么。
霍锦宁这回从上海回来,这哥俩也是久别重逢,在一起说说话很正常,但萧瑜总觉得两个人鬼鬼祟祟有什么不对劲。
不经意瞥见了不远处墙根处站的那个身影,她眯了眯眼,叫了一声:
“小六子?”
霍祥一僵,转头向小六子看去,跺了跺脚,“你怎么还在这儿?”
萧瑜冷下脸:“怎么回事?”
小六子苦着脸,磨磨蹭蹭的走过来,几乎快哭了。
“小姐,小六子想找你,霍祥大哥不让我进去。”
霍祥闻言一拍脑门,简直恨铁不成钢。
萧瑜基本猜到了怎么回事,小六子找来,肯定又是燕子胡同那边出了事,而她跟霍锦宁在一起,霍祥怎么也不可能让小六子当着霍锦宁的说。
霍祥哭丧着脸:“小姐,您罚吧。”
萧瑜看了并不关心这边的霍锦宁一眼,心烦意乱的摆了摆手,把小六子拉到一边。
“又怎么了?”
“小姐,小六子该死,今天不过是出门买菜的功夫,再回来一瞅,云老板就不见了。”
萧瑜皱眉:“谁干的?孙大老爷?”
不应该啊,多久了还为难一个小戏子?
“不不不,云老板应该是自己走的,因为他在房间里留下了这个。”
小六子急忙将手里捧了一路的纸包交给萧瑜。
那纸包四四方方,巴掌大小,扁扁的,轻飘飘,装不了什么东西。
萧瑜接过纸包,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跟他说什么了?”
小六子急忙否认:“小六子哪敢呢?”
“那他这几天出门了?”
“嗯,这,云老板昨天是出门了,他说上妆的粉不够了,硬要出门去买。”小六子自知闯了大祸,支支吾吾道:“您,您也没说不让他出门啊......”
可出门了,听见她要成亲的风言风语了,就直接出走了。
萧瑜叹了口气:“派人去找找,庆祥班不在了,去牡丹胡同看看,找见了别惊动,告诉我就成。”
腿长在他身上,人想走,她还能拦吗?
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方素白的手帕,打从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带在身上,几乎形影不离。
手帕料子普通,样式寻常,展开来看,仅有的纹饰,是右下角用水蓝色的丝线绣着四个小字:
怀瑜握瑾
这手帕是萧瑜的。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根本记不得这手帕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如何到了梁瑾的手里。
她只是想起了那天他说过的话:
旁人学戏,是为了混口饭吃,我学戏,是为了二小姐你。
作者有话要说: 保定军校开枪自杀的校长是蒋百里,名方震,是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毕业于日本陆士,和蔡锷、张孝准是同学,被并称为“中国三杰”。他终身没有亲自指挥过一次战役,却是国/军将领第一人,白崇禧、唐生智等人都受他很大影响。
当时他自杀的缘由众说纷纭,有说是愤于军校学风浮躁,有说是向陆军部请求拨款未果,也有说是对中国当时军界、政界之绝望。
比较神奇的是他当时自杀居然没死成,后来又被救回来了,还在养病期间与看护他的日本女子产生了感情,后来两人结成了夫妻......
虽然他的妻子是日本人,但他少时受甲午战争影响,一生都在致力于研究抗日研究,可惜他在1938年就病逝了,没有看见抗日胜利的那一天,1947年他的亲朋好友协助迁葬,起棺时竟然尸身不朽。生前至交竺可桢大哭,曰:“百里,百里,有所待乎?我今告你,我国战胜矣!”
他的家族成员都很有名,他的女儿是蒋英,女婿是钱学森,和徐志摩是族亲,金庸是他侄子。
看了蒋百里先生的纪录片,很感动,多说了一些。
第25章
十月初三,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大喜之日,萧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当事人本人却还优哉游哉在新房里吃着一碗炒肝。
大早上的少吃一顿,她便吵着饿,下人拿来糕点她也不吃,偏偏支使着霍祥跑三条街外摊子上买的。
喜娘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诶呦喂,我的小姑奶奶啊,新娘子可不能吃东西,您那妆可不是白画了。”
“那就擦了呗。”
萧瑜漫不经心道。
认识二十好几年了,涂脂抹粉给谁看啊。
萧珏刚哭过一起,趴在她膝盖上一抽一抽的,眼含热泪。
萧瑜把他的小脸扳过来,笑道:“我没哭嫁,你怎么还替我哭上了?”
萧珏顿时又红了眼眶,抽抽搭搭说:“金环、金环姐说,姐夫是好人,一定会对姐姐很好,很好...可珏儿舍不得姐姐走......”
萧瑜好笑的拧了拧他的脸蛋,拿起一旁的帕子扔给他,嫌弃道:“赶紧擦擦鼻涕,告诉过你挺大个大男孩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了。”
萧珏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委屈道:“男人就不能哭吗?那男人真的好惨。可是上次我还看见那个大哥哥哭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