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练月答道:“练月,你也可以叫我月娘。”
  “练月……”她咀嚼了一下,“真是个好名字。”又顿了下,“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练月点了点头,道:“以前在穆国住过一段时日。”
  容钰又问道:“家中还有其他兄弟姐妹么?”
  练月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剑客都没问这些问题,偶尔说起了一点,还是她主动挑起的话头,现在剑客的师妹倒是替剑客查起户籍来了,看来是真关心剑客。
  练月道:“没了,就我一个人。”
  容钰高深莫测的瞧着她,练月被她打量的有些不自在,正想问她为什么这么看她,容钰提前一步道了句告辞。如此,练月也不好问了,一路将她送到院外,看着她袅袅娜娜的沿着鹅卵石的小径一路走远,方才转身回到院子里。
  练月走到伽蓝树下,蹲下去逗了一会儿那几只兔子,才拎起食盒进屋去。她把食盒搁在桌上,又绕进里屋去瞧。剑客还在睡,他难得睡这么多。练月脱了鞋子,合衣钻到他怀里去。
  她身上的凉意到底还是把剑客弄醒了,剑客这次没有抓住她,要把她扔出去,而是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声音含糊:“起这么早,不累么?”
  练月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轻声道:“你师妹刚才来了。”
  剑客“嗯”了一声,似乎不奇怪也不在意。
  练月道:“她一大早出城来,帮你喂了兔子,还做了饭,你不起来吃点么?”
  剑客这才睁开眼来瞧她,见她正在自己怀里垂着眼皮玩手指,就道:“嗯,那是应该起来了。”
  练月正在玩手指的动作便顿住了,她“哦”了一声,从他怀里爬出来,道:“我去帮你把饭菜热一下。”
  他又把她拽回来,道:“你刚来,对这地方不熟,我来吧,你再睡会儿。”
  练月又“哦”了一声,乖乖移到里侧去,背对着他,却不睡觉,而是继续玩手指。
  剑客穿戴好之后,便出去了,练月听见他走了,方才转过身来,发了一会儿怔,又裹紧被衾,这被衾上有剑客的气息,她抱着它,就觉得在抱着剑客。
  她的剑客,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不同的人。白天的剑客有些冷漠和疏离,他不说话时,练月有时也不敢碰,因为太锋利,她怕会伤到自己。只有晚上的剑客,是可亲的,她想怎么抱就怎么抱,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她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一会儿,又听到剑客的脚步声,忙转身到里侧去,假装睡着了。
  剑客走后,她转身回来,瞧见里屋的竹架的最上层搁了盥洗盆,盆上面搭了一块布巾。架子的第二层则搁了漱口的杯子。
  她呆了一会儿,起身下床,漱了口,洗了把脸,然后出去了。
  第十章
  竹屋旁边有间低一点的小竹屋,烟囱里已经开始往外冒炊烟了,练月站在灶房门口往里瞧,剑客正在灶下煽火。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景象,像本该高高悬挂在苍穹的太阳,忽然挂在了灶房,于是整个灶房都跟着局促了起来。
  练月想,剑客不仅跟菜市场不配,跟灶房也不配,跟整个烟火人间都不配。可是她要他呢,想要他在烟火人间,想他陪着自己过庸常生活。宝剑那么锋利,不小心就会刺伤人,可她不怕呢。她走过去,掀开锅盖,瞧了瞧锅里,锅中的箅子上放三个碟子,一碟红烧小鲫鱼,一碟水晶蒸饺,一碟锅塌豆腐,然后还有几个馒头。三个碟子把箅子摆得满满当当的,所以馒头就搁在水晶虾饺上面。
  练月笑了:“她做了这么多呢。”
  卫庄却道:“不是她做的,她没这么好的手艺。”
  练月盖上锅盖,诧异的看向他:“不是她做的,那是谁做的,难不成她专门跑去酒楼给你买的?”想了想,“可她从城里出来,就算坐马车,到这也要半个时辰,那个点,酒楼应该没开张啊。” 又想了想,“你师妹不会是开酒楼的吧?”
  卫庄听她一通乱猜,没想到竟然还猜对,他有些不可思议的笑了一下。
  练月自动领会了他笑容的含义,忽然高兴起来,于是挨着他蹲下去,确认道:“真的,她真是开酒楼的?”
  卫庄瞧了她一眼:“猜对了,就这么高兴吗?”
  练月理所当然道:“不啊,我是看见你笑了,我才高兴的,我为的是这个。”
  卫庄愣了一下,接着又若无其事的去看灶里的火。
  练月“咦”了一下,赶紧侧着身子去看他,一直看到他脸上,卫庄躲了一下,她不依不饶,一直追着他的脸看,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有些哑:“不许看。”
  练月的手覆在他手上,忍笑道:“我不看可以,但你告诉我,你刚才是不是脸红了?”
  剑客绷紧脸道:“没有。”
  练月道:“可你明明就有……”
  剑客继续绷着脸否认:“没有。”
  练月使劲要把他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下来,确认一下,可她怎么掰,他都纹丝不动,于是她装作因用力过猛,而往后摔的样子,这下剑客慌了,慌忙撤了手去拉她。练月正憋着劲儿,他这猛一拉,练月刚好借力,直接就跟他脸对脸了。
  她抓紧时间,瞪大了眼睛,仔细去瞧。
  卫庄发现自己上当,面上浮出了些恼意,但他发现对面这个人见他恼了,眼睛瞪得更大了,情急之下,捉住她的双肩,亲了上去。
  练月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卫庄也没闭眼,两人大眼瞪小眼,就这么亲上了。
  亲了一会儿,卫庄见她还不闭眼,大有越研究越上瘾的意思,他脸上的热意就往上涌得更厉害了,压都压不住。
  他猛地推开她,握着她的双肩,将她转到了另一面,她哪里肯就范,一直要回头,卫庄一不做二不休,拦腰抱住,将她扔了出去,然后关上了灶房的门。
  练月第一次调戏剑客成功,很有成就感,她正兴致勃勃呢。剑客不让她进灶房,她就去侧面的窗子,从窗子往里喊:“小娘子,不要害羞,不要躲,郎君都看到了,没关系,小娘子你放心,郎君一定会为你负责,郎君不日就去府上提亲去,你一定要乖乖的等郎君……”
  剩下的话,练月没接着说完,因为她从窗子里看到卫庄又打开了灶房的门,出来了。练月撒腿就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有路就跑,上房顶,跃树上,沿篱笆墙,在竹林里,跑得比风还快,但一切都是徒劳,她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剑客整个扑翻在地,两人重重的落在厚厚的竹叶中。
  在剑客扑过来,到落地的这个过程,练月心存侥幸,出招想搏一个逃跑的机会,但很显然,她的垂死挣扎是徒劳的。
  练月被剑客整个压住,不能动弹,又见剑客脸色深沉,杀气腾腾,她立即换掉倔强神色,气喘吁吁又可怜巴巴的告饶:“郎君,郎君……你是郎君,我是小娘子,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大人有大谅,饶了饶了小女子这一次,好不好?”
  可剑客在她开口时,就已经上手撕扯她的衣裳了,等她磕磕巴巴说完这一段告饶的废话,剑客已把她的衣衫扯得松散的不成样子了。
  剑客面色冰冷:“晚了。”说着俯身去噬咬她肩颈处的肌肤。
  练月被咬得浑身发抖,她见软的行不通,就换硬的,她咬牙切齿道:“我不过同你玩笑了两句,你就要报复我,你一个大男人,如此斤斤计较,一点也输不起,我看不起你。”
  卫庄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瞧她,这个眼神哦,真是又寒了几分。
  练月心里“咯噔”一下。
  他道:“你说得对,我是输不起。”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剑客面无表情的说出这样的话,练月忽然有些心疼,插科打诨开玩笑的心情一下就没了,她在一瞬间变得柔肠百结起来。剑客的吻,真是凶狠,又凶狠又密集。她的身体变得柔软,像春藤一样将他紧紧缠住。她低低的唤他,卫郎,卫郎……她以前从不这样亲热的唤他,因为关系还没到那么亲密的程度,可现在她突然就这样唤了他,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就是她的情郎,缠缠绵绵的情郎。他的凶狠被她抚慰下去,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她被他抱回去,放在榻上,他压抑住吐息,哑声道:“以后不准笑我。”
  她搂紧他,紧紧地,仿佛要融到他身体里去,和他骨血相缠,彻底归为一处,不用分离。他连着冲撞下来,似乎是要逼她答应他。她的剑客,对一切都有所谓又都无所谓的剑客,若即若离的剑客。原本以为他固若金汤,可还是教她窥到裂缝。剑客最怕的不是厉害的对手,而是自己的破绽,他在她面前露出了一点破绽,他就怕了,那是他不想承认的隐秘,所以他恼羞成怒了,作出凶狠的样子来威胁她。她的剑客这样惹人怜爱,她搂紧他,紧紧地,忍不住,低泣道:“我爱你。”声音又小又轻,还悄悄的,似乎怕他听见,她只是忍不住。她忍得好辛苦,他露一点,她也露一点,这样谁也不用怕了。
  剑客忽然停了下来。
  练月混沌的意识中窜入了一丝清凉,她有些清醒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可真糟糕,她没搂住。剑客的脸贴在她肩窝里。她想,她是不是吓到他了。他们只是太寂寞,所以找上彼此,相互做个伴,等厌倦了,就各自撒手。可她竟然说了这样话。她于混沌中清醒着,想她和剑客是不是完了?剑客忽然将她翻过去,再次压了上来,热浪一股一股的涌上来,把她狠狠的淹没了,她溺水了,要溺死了。她有些承受不住,低低的求他,求他让她回头瞧瞧他,可他不让,他不让她看他,怎样都不允许她回头,于是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空白起来。
  练月醒来的时候,剑客已经不在了,她全身都没有力气,胡乱扯了衣衫穿上,全身酸软的下床去。
  锅里的饭菜一动未动,掀开也没有热气了。
  练月呆坐在灶下,心里清楚,剑客走了。
  第十一章
  练月呆坐在廊下,等了一个下午,剑客也没有踪影,晚上回竹屋抱着剑客的被衾睡觉,影影绰绰的,总觉得他回来了,就在自己身边,一夜惊醒了七八次,可回回都落空了。
  次日一早,她便回城里去了,回到自己家里去,烧了一些热水,泡了一个热水澡。热气蒸腾,她不晓得自己有没有哭。她掰着指头数了一下,也不过两日而已,露水姻缘罢了。他要走就走吧,她拦不住的,谁能拦得住剑客的脚步?
  她回到城门口,继续摆自己的摊。
  蔡婆说她看起来失魂落魄的,问是不是病了。她心想,可能是吧,不过过几日就会好的。没有什么事情是熬不过来的。十四岁那年,她第一次单独出去执行任务,长剑穿腹,流了很多血,可只躺了半个月就好了。十七岁那年,她和东音去姜国,中了毒箭,半条命都没了,可最后也好了。十九岁那年,她从那人的地宫里逃出来,被他派人阻杀,身上十一道淋漓伤口,最后掉进河里,又被冲上岸,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可最后也没死掉。她一向命大,她想,会熬过去的。
  剑客始终再未露面。练月也没去平昌府打听他到底干嘛去了,因为没有必要。第一次,他一句话未留,一走三个月,她能理解。这一次,他走了,一句未留,那是因为不想留,她懂。他们这样的江湖客,不像世俗中的儿女,有诸多规矩,来要问安,走要道别。他们合则来,不合则去。她懂这个,她也玩得起,她不会死缠烂打,也不会因爱生恨,最多是自己放不下罢了,可她放不下只为难了自己,所以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穆国逃来沛国两年多了,她一个人也住了两年多,其实她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适应寂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他忽然来陪她了,中间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她差点就当真了,然后他忽然又走了。以前的主子教她,得到了再失去,不如从来没有得到。可她没有学会,或者说她觉得那话不适合她。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要。得到了就是得到了,失去就是失去,她要中间这个过程。哪怕她现在正在为那个过程痛苦不堪呢。
  八月末的一个黄昏,练月收了摊,从城门口回到家,没有心情做饭,就拿了把椅子坐在廊下发呆。
  过了一会儿,暮色四下,她擎了一盏灯,到院子西侧的那片萝卜地里去。萝卜的叶子长的又肥又大,看样子,泥土里的萝卜快要长成了,马上就能吃了呢。萝卜地后面的围墙上爬了半墙葫芦藤,这时候正是葫芦收获的季节,可她这些天,心不在焉的,竟忘记了收。葫芦藤已干枯,葫芦有的坠在藤上,有的已自动脱落到泥土里。
  练月举着灯,将脱落在泥土中的葫芦一个一个捡起来,然后又去摘藤上的葫芦。
  就在她摘藤上的葫芦时,院门响了起来。有人在拍门,声音还挺大,响在暮色里,惊起墙外树上的倦鸟,扑棱一声,飞入天空。
  练月有些纳闷,听这拍门的节奏,中气十足,似乎不像蔡婆,那会是谁呢?
  她脑子一瞬间闪过卫庄的身影,又立刻否认了,卫庄从来没拍过她的门,卫庄都是翻墙进来的,她觉得自己真自作多情。
  她举着灯去开门,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披着黑披风的莫盈。
  莫盈见她开门,便把兜帽褪了去。
  练月邀请她进来,又把门插上,然后举着灯,上上下下的将她看了一圈,道:“几个月不见,你倒是丰腴了不少,不错。”
  莫盈把灯从她手中夺过来,举到她面前,上上下下照了一圈,又还给她:“几个月不见,姐姐倒是清瘦了不少。”
  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练月道:“进屋坐吧。”
  莫盈坐下之后,练月给她到了杯茶,她接过去,一口饮尽,然后开门见山道:“请姐姐再帮我一次。”
  练月正在给莫盈的杯子里续茶,听她这么说,心里便明白了一、二分,她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莫盈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推到她跟前,道:“这人是平昌君夫人的胞弟,沛国丞相的五公子慕容远。三个月前,他来太平城探望自己的姐姐,我在飞仙楼见到了他。之后,他常来找我,说喜欢我,要娶我。两个月前,他启程回临安,临走之前,说让我在这等他消息,结果自此一去,了无音讯。我想他要么在耍我,要么是变心了。花前月下之时,我曾经说过,如果他负了我,我就杀了他,他当时也同意了。他以为山高水远,他以为我一个弱女子,拿他没办法,他太小看我了,请姐姐帮我。”
  第十二章
  练月听了莫盈的话之后,登时觉得自己之前对她的判断应该有偏差,她绝对不止十三岁,她问:“莫盈,你今年多大了?”
  莫盈干脆道:“十五岁,为什么这么问?”
  练月道:“我觉得你不止十五岁,我觉得你像二十五岁。”
  莫盈道:“我当姐姐在夸我了。”
  练月用手指挑开桌上的那张画像,瞧了眼,道:“沛国慕容世家的五公子,你知道杀他,要收多少酬金么?”
  莫盈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珍珠手串,道:“这是他送给我的,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
  练月瞧着那珍珠手串,是上好的珍珠,饱满圆润,千两说少了,这要是拿到珠宝玉器店沽价,少说也能沽三千两银子。
  练月把目光移回莫盈身上:“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不是对你挺好的么?再说,没有音讯也不代表负心,万一是有事耽搁了呢,你没弄明白就要杀了人家,万一杀错了怎么办,这事又容不得后悔。”
  莫盈冷笑道:“两个月不是两天,他若心里真的有我,会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练月道:“或许他家里人听说他要娶你,把他关了起来?”
  莫盈看着练月:“姐姐可真会给人找借口,如果姐姐的心上人一去不回,也没音讯,姐姐也会这么往好里想,不往坏里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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