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但他小看了这些佣耕的努力,白天赶路,只有晚上才能教一会,而且船舱狭小,严江便用麻布展开拉在树下,旁边点上大火堆,以炭笔书写,此正值寒冬腊月,夜风寒冷,绝大多数人都有夜盲症,依然有许多人前来学习观看,只因这位大人说了一句,能书写数到一百者,便能成为管事。
  说别的他们可能不懂,但“管事”这个他们太熟悉了,每当收粮收佣,分发钱币时,谁能不给管事陪上笑脸,对方只要一个话,便能拿了他们的微薄的收入扣上此许,甚至能将儿女嫁入其家,便能惠及五家,他们或许愚笨、或许卑贱,但想要活得好一点的愿望,却是一点不输于人的。
  于是一路上,都有人在努力记忆,什么1像筷子、2像鸭子、6像布卷……走路也念念有词,时不时还会为对错大打出手,闹到严江面前。
  严江的教育很快,大部分人都跟不上,但极一小部分人却追上了,他们大多是贫贱佣耕,没有一点教育,天分随着泥土淹没,但稍微有一点雨水滋润,也会努力生根发芽。
  连陛下都学的很认真,在教学过后会拿个爪子比划,被发现偷学后不但不心虚,还会脾气很大的要他再念一遍。
  花了大半月的时间,他们到了陇西。
  李崇太守已经知道这一路发生的事情,看到严江时都有些头痛,斥责他怎么可以视陛下的征召于无物,但在严江拿出那盖有太后印鉴的帛书后闭上了嘴——无论如何,在陛下未亲政的当下,太后赵姬都是秦国的最高决策者,有这东西在,至少在陛下亲政之前,他已经失去明面上节制严江的力量。
  但这难不倒李太守,他禁止严江再回到碓里,那里是熔炼兵刃之地,绝不能让嫪毐的人触及,再说了,你不是一心为这些罪民做事么,做为剥夺你里长职位的补偿,这些人就全划给你节制了,陇西北方还有大片土地需要开荒,你就去那边练丹好了!
  李崇才不怕严江带人谋反,陇西戍边的军人是大秦最厉害的军队,这些战五渣的民众来多少都是送的,还能给没仗打穷了那么多年的官兵们送些爵位封赏,一举多得——嫪毐可能不知道,大秦上下的军士就等他谋反勤王,好大干一场。
  严江愉悦地接受了这个提议,他先前走时土高炉那边就上了正轨,不需要他了,他自然乐得甩开这个麻烦,以后走的时候都不用再交待什么,至于说这些罪民给他调配开荒,那就更好了,感激不尽。
  他接了新差事,去看了罪民们的临时居所。
  这里位于荒山河谷之间,此时天寒地冻,罪民们无衣无房在山间搭着棚子,每日还要被看守的官兵以兵戈威胁着开荒,许多人冻饿而死。
  他接管之后,因为有粮,成功地得到罪民们的拥护,并且也没有让罪民们再开荒,而是让他们挖洞,陕西窑洞是外地人必会参观的知名景点,严江当年也是去延安的游客,知道黄土高原是非常适合打洞的地方。
  秦时不是要求村落围成一圈形成里閶么,正好沿崖成里,挖出的泥土可以做成泥房,每个人每天挑了多少土、挖了多少土、挖出的土堆了多少尺墙,一一记录,换成严江用匕首刻了字的牌子,将来他们每个人的居住面积,就靠这些牌子换算。
  挖墙需要铁器,严江就去找李崇讨要,李崇先还不愿意给。
  严江便说既然如此,我便于郊外再建几个土高炉嘛,但就只能请嫪侯的人帮忙来熔炼浇铸了。
  此话一出,李崇立刻换了脸色,温和地表示这点小事情就不用麻烦嫪侯了,你要的东西我们立刻给你准备。
  于是第三天,严江便收到了按图纸浇铸退火后的数百件崭的新铁楸铁铲铁斧,一周后,连数十个铁犁头都准时到货,要不看李郡守交货时面青如铁,他还挺想当面给个五星好评的。
  有这样的利器,进度瞬间就飙了起来,少有人有怨言——陇西冬日的冷风早就将这些浇灭,他们只想尽可能的活下来,这些日子里,他们最恐惧的事情就是一睡而下,便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又到晚上,严江在新建的土屋里点上牛油灯,靠着微弱的灯火,书写着开发计划。
  陛下从皮兜里爬出来,最近它起的特别早,看到那些想要早些挖坑居住的罪民们晚上也不停歇时,看严江的目光便越发深沉。
  见严江写着东西不理它,陛下跳着飞过去,一爪子踩到那笔记本上。
  “陛下醒了?别闹啊,我在准备关于数万人的大计划呢,”严江一边揉着爱鸟,一边对温和道,“这些人运气其实还算好的,要是再过一百年,他们决计是熬不过冬天的。”
  爱鸟一惊,随即歪头睁眼,看到仆人表示疑惑。
  那模样太萌了,严江立刻给爱鸟解惑:“气候尚且算暖,百年之后,有寒气从北而至,中原大地冬日都会为大雪覆盖,严寒难冬,所以他们现在处境也不算太坏。”
  如今的陕西关中还是暖和的气候,他过雍都时甚至看到了南方才有的竹子,这代表0度线在黄河处,如果他没记错,等再过一百多年,小冰期渐渐来到,温度线就会南推到淮河一线,华夏的耕种中心会渐渐南移,北方游牧民族亦会南下,国强时有汉武的北击大漠封狼居胥,国弱时就是五胡乱华,冬小麦渐渐取代如今北方的种植物,变成北方人的主食,南方稻米则坚挺如初。
  后世对三国以及后来的五胡乱华的研究就有关于气候方面的,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等明朝小冰期还要再来一次呢。
  爱鸟眨了眨眼,突然缩成一团球形,仿佛在说冷。
  “不怕的,还早着呢,我这不是带小麦棉花来了么。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些有多厉害,”严江揉着陛下,安慰道,“对了,我还要种胡萝卜,这些夜盲人晚上都看不到我的教学,多吃胡萝卜就不会了。想想看,我们做的事情是不是很厉害?”
  这也算是误打误撞了,这些还是他现在才想起来的,刚刚过来时带这些东西,只是想在家乡有素菜水果吃而已……
  陛下认真地看着他,突然一把扑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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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宫
  炙热的碳盆温暖着整个房间,年轻的君王抚摸着入手的粗纸,指尖隔着各种农具的图纹稿,仿佛感受到对方书写时修长的指尖。
  第19章 恩宠
  冷风呼啸里,浑身是汗的樵夫手执铁斧,对着一颗大树用力劈砍,随着一声声咯吱断响,足有两人合抱的大树轰然倒下,击得附近地面一片颤动。
  周围的村人飞快上前,拿出柴刀镰刀甚至手脚并用,飞快将树枝砍去,树皮拔光,剩下的人努力锯断树干,喊着号子将木材拖走。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猛然发出尖叫:“有大虫!”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定睛一看,顿时亡魂皆冒,纷纷惨叫着逃亡,丢下一地的柴枝断木。
  趴在树下的大老虎唇角沾着数片禽羽,看着逃亡的村民,目不斜视地继续低头啃食。
  不久之后,一名俊美优雅的青年独自而来,几乎是同时,老虎立刻欢快地叼起前爪旁放置的野鸡,一个飞跃,露出拖长的小肚皮,落到来者面前,嗷呜着邀功。
  “花花啊~”严江长叹一声,揉着老虎的大头颅,百般无奈,“你又吓到人了,他们闹着要组队打虎除害你知不知道啊。”
  大脑斧不知道,只知道好久没见到主人了,用力蹭舔着主人,要主人陪它坐在地上,贴脑袋,撸下巴。
  “唉,你又抓鸟吃了,”严江从老虎嘴边扯出一根羽毛,“当初陛下就是看到你生吃野鸡,就再也不喜欢和你一起玩了,后来还扑它……罢了,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花花,你离远一点吧,最近这边人多。”
  他强忍着心痛,把无辜的花花又赶到深山里,并且要它避着人走,花花可怜地咕噜着,也不能软化他的铁石心肠。
  看着花花一步三回头地走入山岭,他收拾失落的心情,缓缓向山下走去。
  他们的工地是依山而建,几乎算是一座新城了,山上的木材被他严格规定了砍伐量,隔三棵才能砍一棵,绝不允许将一片地砍秃了,尤其是窑洞附近,必须有绿化,开荒土地也多是在河谷山涧,砍下的树木不许烧掉,而是在旁边搭棚子放置起来。
  如今的黄地高原正被无尽的植被包裹,入眼皆是崇山峻岭,黄河也不叫黄河,而是叫河水,水清波澈,要等到汉朝君臣喜欢上巨木裹棺下葬时,才会开始大规模砍伐树木,开垦荒地,从那以后,这片原始林会坚持一千年,到宋朝时才被砍伐殆尽。
  偏偏黄土高原的土本身就是容易被侵蚀,又遇上小冰期,气候变动可不只是降温那么简单,还会减少降雨量,两两相加,高原植被再也无法恢复,黄河自此不复清,他既然到了这里,当然不能肆意妄为,回头免不了来几个神棍预言,能挡多久是多久。
  一路行来,不少正挑土挖洞的村民向他弯腰行礼,恭称大人,他点点头,便略了过去。
  从他被任命于开垦荒地的秦尉时,就等于掌握了这些人的生杀大权,如今过了一月,天气已经渐渐转暖,春耕已经提上议程。
  从嫪毐那骗来牛羊已经被充作农耕放牧,严江将开垦的罪民分成百组,每组皆有牛羊,这些都是公用,与现代公用的东西都得不到爱护不同,此时的人们对牛羊珍惜的有如眼珠,若以牛耕地后有一点损伤,用牛的家庭便会被接手的人家百般斥责,所以都是极为小心地照料,吃得比人还好。
  但牛终是有限,没有轮到的人家便只能以人拖犁,一家四五口,在早春坚硬的土地上用力拉犁,将肩膀磨得血肉淋漓也不敢停歇——严大人已经说过了,如今的官府的粮食只能供到秋收,若不能及时种下粟米,到时不但无粮,还要按地交口钱田税,交不上,便要沦为隶臣妾,一家分离,全由官府发卖。
  严江缓缓走过依山在建的窑洞,还有土墙草房,如今的大部分人都还挤在刚建好的房屋和窑洞里,一洞住二十人的比比皆是,好在随着窑洞和居所越建越多,这样的情况渐渐好转。
  他一路向山下走去,终于到了一片河谷边缘的垦地,这片土地刚刚种下粟米,还有他带来的大部分种子。
  正在观看出芽的少女猛然起身,她一身粗布木钗,却还是细心地展露出自己最好的模样,整理了鬓边一缕乱发,这才从田里起身:“大人,您来了?”
  严江点点头:“如何了?”
  “土已经犁好了,按您的要求,我们都用发酵后的粪肥兑水打底,就等天气暖和,就可以播种了。”给严江打理秋小麦的姑娘拿出粗纸缝成的本子,指着上边的记录,“我看了禾苗,以这种比例渗水长得最好,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才继续道:“这块地的禾苗长的虽高,却大半都被冻坏了,反而是长的矮小的禾苗都越冬了,还有一些被压倒的禾苗也越了冬,还有一些粪肥兑水少的田,虽然出苗,却大多烂了根,很快便枯萎了。”
  她细细地讲述着那几块麦田的收获,提到有一块麦田如今长势最好,其它的还要看收获。
  严江非常满意,他是蜀地出生,小时就没种过麦子,但没关系,有科学对比的种田法,这不就已经摸索出冬小麦的种植要点了么。
  肥水比例应是多少、越冬需要压苗、还有每亩浇多少水,掌握这些要点,在秦时就已经算是超级精耕细作了。
  “你做的极好,”严江非常欣赏这个细心的妹子,“若你忙的过来,也可以帮我管理这片地。”
  “必不负大人所托!”陈梦欣喜地跪地行礼,秦朝重农,奖励耕与战,如今她能习得这些技巧,又有大人赏识,努努力,未必不能让家人得爵,若能去做个农事官,便是家族复兴有望,与此相比,辛苦一点又算得什么。
  “你手上人手若是不够,可以用我的手令前去挑人,”严江将自己的手令交给她,微笑道,“遇到难事,可随时寻我。”
  “是。”陈梦看着宛如天人的大人,忍不住红了脸。
  严江点点头,转身离开。
  回到自己新建的草房,又打开画好的规划草图,炭笔在图上打着转,他这些天勘探了十几个河谷,其中有三个都是非常好的开垦点,但牛不够,开不了那么多田。
  他不得不承认,农耕民族在伺候畜生牧养牛羊的技能上,还是欠缺游牧民族很多。
  要是能买牛羊就好了,月氏、林胡、匈奴、西羑这些部族,都是牛羊马成群,但草原上交易,无非的茶马盐铁酒,马盐铁酒是想都不要想,都是管制品,茶嘛,现在他也就见到几颗野茶,味苦干涩,根本没被人类驯化,而且不如何种植。
  想着想着,天便黑了下来,陛下从皮兜里出来,看仆人愁眉不展,便伸翅膀戳他。
  “陛下啊~”严江抱着爱宠,转个圈,埋胸深吸了一口,再举高高,瞬间感觉心情好多了。
  陛下看着他,鸟脸冷漠。
  “没有牛啊,”他坐在案前给爱宠大吐苦水,“人力拉犁特别惨了,好多人肩膀都磨破了,他们都不敢穿衣服,怕把衣服磨坏……”
  陛下还是很冷漠,牛耕推广都是秦国这些年努力的事情,在百年前牛都是用来祭祀的,哪怕如今六国,也多是人耕,又是给牛是又给犁给刀,已经把这些罪民宠的无法无天了,这还敢叫惨?
  那咸阳的平民都没他们富足好吧?
  “我们路过月氏时好多牛马,要是能换一千头过来就好了,可惜现在种茶来不及,种胡萝卜也许能试试,但也来不及,唉,我为什么不会烧玻璃,要能烧点换就好了……我真傻,真的,当年明明跟着拍记录片了,都没把手艺记完……”严江还在那边哀怨。
  陛下皱眉,歪头安慰仆人,却突然想到什么,动作越来越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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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宫
  秦王加冠在即,各种仪式准备,大船调拨,入雍都的人员安排,忙得大臣们人仰马翻。
  黎明刚至,秦王一如往常地早起,接受朝会。
  会毕时,秦王却突然道:“寡人亲政,观礼朝奉诸国,可有西羌?”
  阶下的相国吕不韦一愣,随即起身恭敬道:“西羌并非大秦属国,并无朝奉观礼之资。”
  西羌是西边小国的统称,秦人虽然是靠灭这些小国起家,但本身却是看不上这些贫瘠之地,一心向往中原富庶,奈何赵国不识抬举,就堵着秦国东进之路死磕,那就只能不好意思地灭掉它了。
  秦王淡淡道:“即如此,传孤制,陇西李崇西出狄道,令西羌各献牛马,前来雍都朝贺。”
  “诺。”吕不韦并未反对,只当是秦王大了,想笼络陇西李氏,联络关系,向西羌要牛马估计只是个幌子。
  至于那些小国的意见,呵,那是什么东西。
  如若不满,便来试试强秦之名是否属实好了。
  第20章 负剑
  二月初时,严江见陇西的兵马有些调动,不少换了新装备的军队西出狄道,那架势堪称趾高气扬。
  出兵时严江没有去询问,毕竟军队调动是国之大事,他身份毕竟是西归而来,一个不好套个刺探军情就很麻烦。
  二月的土地已经开始解冻,屯留的罪民们齐心协力之下,已经建立了三个聚集点,开垦出三千多顷土地,这些土地属于秦国,罪民们则需要为国家佣耕,而等到有军人为国功时,这些土地就会作为奖励,赏赐给立功的将士。
  在秦国,参军是非常荣耀的事情,不但在军中可以吃到粮食,而且可以分到自己的土地,但若是土地维持不好,比如某一年没有按规定耕种,产出的粮食不够,秦国便会将土地收回,重新分发给其它人。
  严江对动兵感到烦恼的事情就是这半个月,碓里的高炉没有给他再多打一件农具,按李郡守的说法,便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现在正打仗呢,你要给我来事,就别怪我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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