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秋风凛冽,寒冷异常。邪风灌进斗篷当中,冻得月儿打了个寒战,怕韩江雪发现了,只得竭力忍着。
  他脚下一滞,低头看向月儿,板着脸将斗篷扯紧了,继续借着月色向前走去。
  终于,在猎猎寒风之中,他抱着月儿,走到了城外的一处池塘边上。
  他垂眸:“想好了?”
  对于死亡,任人如何坚毅,也定然不会毫无畏惧的。月儿又有何异于常人的魄力呢?但她还是思量了片刻,咬着牙,点了头。
  这一次的韩江雪毫无游移,只冷言:“遂你心意。”
  说罢,双手着力,向外一抛,月儿应声落水,转瞬便没入了无尽冰凉的池塘当中。
  第五十九章
  临近中秋, 更深露重, 肃野荒郊的深水池塘比城内更显清冷。
  月儿骤然被扔入水中, 冰冷的池水一如细密的针脚见缝插针地透进骨头缝当中。
  不过此刻的她全然顾不得冷不冷的事情,一身厚重的衣服入了水便如同灌了铅一般, 死命地将月儿向下坠着。
  她并不通水性, 如水之后脚下失去依托,本能地扑腾着想要抓住点什么。
  她是带着赴死的决心而来的, 可真到了临死的境地, 却发觉求生欲超越了一切。大于尊严, 甚于爱恋。
  副官跟在韩江雪身后, 急得眼睛通红。他看着少夫人在池塘之中死命挣扎,一咬牙走上前去:“少帅,再不救, 就来不及了。”
  韩江雪的眸光一如古剑,寒气逼人, 凌厉异常。他脸庞的线条紧绷着, 双手攥拳,青筋泛起,骨节分明。很显然,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副官了解韩江雪,他此刻一定是异常在乎的。副官不知道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今日之境地。
  但恨意归恨意,倘若少夫人真的死在了这池塘里,他的长官, 少帅,韩江雪,也绝不可能独活。他连后悔的机会都不会给自己。
  “少帅......”
  韩江雪犹如紧盯猎物的豹子,眸光明亮,恨不能将池塘当中细微的涟漪都入了眼。
  他在掐算着时间。
  突然,他抬手去解斗篷的系带,结扣系得紧了,他突然受阻,惶急之间用力一扯,生生将系带崩断了。
  扔进副官怀里,便头也不回地一个猛子扎进池塘当中,游向了奄奄一息的月儿。
  月儿呛了几口水,又觉得周身似被冻住了一半,血液都不再流动了。
  她的求生欲望随着大脑的意识慢慢模糊起来,挣扎间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近乎圆满的月,突然觉得心生悲怆。
  转瞬间,她决定放弃了。
  放弃了也好,一了百了。这一辈子太短了,十几年忍辱负重,几个月南柯一梦。眼见他起高楼,又眼见他楼塌了。
  怪可惜的,一事无成,也没为所爱之人做点什么。
  冰冷的池水也不再寒彻骨了,她周身的五感已经开始麻木,索性便舒展开手脚,仰面朝天,等待冰冷的水将她慢慢吞没。
  原来人死之前是这样一种感觉,冰冷与麻木之后,会出现幻觉。会看见自己心窝里最惦念的人。
  他会穿过万水千山而来......没有万水千山,他会滑着冰冷的池水而来,慢慢靠近你,慢慢抱紧你......
  月儿想,死也不错,还可以死在爱人的怀里。
  只是真真假假不必细想了,生亦何欢,如梦如幻。此刻觉得被对方托着是舒坦的,便姑且觉得这是真的吧。
  韩江雪眼见着月儿已经失去了挣扎的能力,游过去,,托住月儿的腰肢和肩膀,将她的脑袋露出水面。
  慢慢向岸边靠近过去。
  副官机警,赶忙凑到岸边搭把手,也知道少帅最在乎的是什么,先将少夫人抱上岸来,然后才是去拉少帅一把。
  韩江雪上岸,寒风凛冽,刮骨刀一般割着血肉,比水中还要冷上几分。
  她将月儿平放在地上,一个眼神扫过,副官明白,将披风盖在了少夫人的身上。
  “少帅......送医院吧。”
  韩江雪未置可否,双膝跪在月儿身侧,轻轻拍了拍月儿的脸颊,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
  “月儿......醒醒。”韩江雪嘶哑低唤。
  毫无反应。
  韩江雪赶忙给月儿做心肺复苏,他竭力去想着自己在医学院所学的心肺复苏的步骤。
  可落手时才发觉越是关切,越是惶急,越是慌乱不知所措。
  他曾经嘲笑过月儿的不专业,可轮到了他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更是完完全全的理论派。
  面对实战,无论是经验还是冷静程度,都比不上月儿。
  秋风猎猎,韩江雪周身湿透,却因着一遍又一遍的按压与人工呼吸,他额头上竟然布上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也不知过了多久,重复了多少次,月儿那游离的感官被慢慢凝聚回四肢百骸,她有了知觉,艰难睁眼,正对上韩江雪急切的目光。
  月儿惨白的唇泛起笑意,恹恹且艰难,声音细若游丝:“江雪......我死了么?”
  韩江雪欣喜于月儿终于醒了过来,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宠溺着嗔怪:“死了,死透透的了。之前的袁明月已经彻底死了,明白了么?”
  月儿虚弱得紧,山风水音徘徊在耳畔都震得她五脏翻滚。韩江雪的嗔怪却异常好听,逡巡在耳边,似柔柔的羽毛轻抚她的耳蜗。
  她迷迷糊糊地点头,喃喃:“明白了。”
  韩江雪也知道她此刻没什么气力,说出的话也不见得发自真心。他当然舍不得再折腾她,可偏偏知道此刻不抓住机会,便白白折腾这一遭了。
  他强掰过月儿的肩膀,指尖着力,让月儿隐隐吃痛。
  月儿因着痛感又睁大了双眼,看向韩江雪。
  “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明白什么了?”
  月儿晕乎乎一笑:“我死了......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
  “好......好......”韩江雪近乎能喜极而泣,“那你记住了,过去的月儿没有了,以后就是新生的月儿了。那些前尘过往都死了,明白了么?”
  他将月儿揽在怀中,借给月儿一丝气力。
  “明白了。”
  “我们拉勾。”
  月儿即便昏昏沉沉,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可还是伸出了手,在他的引导下,和他拉了一个幼稚如孩童的勾。
  相爱至斯,即便是再理智脱俗的人,都会由爱生出怖惧,生出担忧,生出惶惶不安,生出不理智的种种......相比之下,幼稚又算得了什么。
  月儿的浅笑在二人小指相环之后凝固,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终于瘫软在韩江雪的怀中,晕了过去。
  *
  韩家上下都在忙碌着中秋的宴席。今年的中秋于往常而言,意义非凡。
  这既是团圆的节气,又是少帅第一次出征讨贼寇的践行晚宴。
  明月初挂柳梢头,彩云渺渺,一大家人坐在饭厅之中举杯庆团圆,唯有韩江雪心底空落落的。
  他身边放着碗筷,空着位置,人却不在。
  大夫人心头惴惴不安,试探性问道:“江雪,月儿这么多天还没醒过来,要不把药停一停......这么干耗着,她也遭罪。”
  人在昏迷当中,高烧不退,停了药,便是干巴巴的等死。寻常百姓家有人生病,尚且砸锅卖铁地供着医治,这高门大户一掷千金,却吝惜起这救命的药来了?
  还是月儿的死,对谁是有益的?
  “母亲对月儿有什么意见么?她哪里做得不好,我代她想您道歉。等她醒过来,我带着她来向母亲赔罪。”
  韩江雪并未抬头,只看着身侧的空碗碟,声音干冷,似乎恨不能以话语为刀剑。
  大夫人心虚。月儿如今半死不活,身世如何便没有意义了,她若是此刻逼迫得紧,说出了实情,倒把月儿这病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此刻希望月儿死,死得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她曾经威胁过月儿的事情便一并入了土了。
  可她刚刚那句话说得不恰当,显得过分着急了。加之心虚,此刻她感觉后背冒出了一股子细密的冷汗来。
  “没......你这孩子说哪里话,你们夫妻俩做得很好,很好了。”
  韩江雪仍旧低眸,勾起冷笑:“既然很好,母亲这么盼着月儿死,是什么道理?”
  韩江雪虽非大夫人所出,名头却一直挂在大夫人这里。虽是人心隔肉皮,倒也比其他孩子亲近一点。
  母子二人话中有话,招招见血,旁人便看热闹一般,竖起耳朵扒拉着饭碗,等着好戏上演。
  韩靖渠轻咳一声,态度已经很明晰了。中秋佳节,别没事找不自在。大战将即,谁都别去影响韩江雪的士气。
  大夫人自知并不讨喜,于韩大帅处如此,于儿子处如此,索性赶忙闭了嘴。
  韩靖渠:“明日开拔,有什么需要为父帮你做的?”
  韩江雪摇头:“承蒙父亲信任,把剿匪大事交给我来做。应该是我为您做点什么,怎么还能劳烦您呢?”
  继天津之事之后,韩江雪与父亲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他们二人相互依存,却又彼此隔着心,藏着心眼。
  韩江雪并不善言辞,更不擅阿谀之态,今天这话能说到这份上,韩靖渠已经很满意了。
  韩江雪话题一转:“不过,我希望此次出征,带月儿走。”
  所有人错愕不已,抬头一惊,看向韩江雪。
  “胡闹,哪有打仗带着女人的道理?”
  韩江雪心底嗤笑,您老倒是不带着女人,打到哪儿就睡哪儿的女人。
  “她病重,把她留下来,我不放心。”
  大夫人赶紧附和大帅说:“江雪,剿匪是大事,不可以为了儿女私情分心。再说了你们这么日夜兼程,太过辛苦,也不便于月儿养病啊。“
  虽是山高路险,也可能是风雨兼程,但韩江雪明白,留昏迷的月儿自己在这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他前脚一走,后脚月儿就会被害。
  “此事我心意已决,带她走这件事情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她是我的女人,带在我身边,由我来照顾,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真如母亲所说,半路上病死了,那也是我们夫妻俩命中注定。”
  韩江雪起身,对着大帅鞠躬致意:“父亲,我明日启程,今晚就早些睡了。”
  转身,留给家人一张孤绝的背影,冷漠又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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