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停车!”
熟悉的声音令上官颜一怔,他还是来了。
吴询刚喝了药,沉沉睡去,背对着她躺在宽敞的马车里,一动未动。为了不惊醒吴询,上官颜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身子,掀了帘子走下马车。
“阿颜——”
“这边说话。”上官颜走进马车西边的林子,转过身来,看向吴峥,“你是来同我告别的?”
吴峥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面色倏沉:“告别?你这样一走了之,给我向你告别的机会了吗?”
上官颜依旧不为所动:“眼下就是机会,有什么想说的就都说了吧。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光影摇曳里,吴峥的脸一点一点白下去:“阿颜,你是真的要离开我。”
“当然是真的,我不说假话。”恍惚间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吴询来,原来他对自己的影响已经不知不觉到了这个地步吗。
“你是不是变心了?你爱上他了?”
上官颜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脸深情的吴峥,只觉得匪夷所思:“吴峥,是你失忆了还是我失忆了?我对你的感情早就终结在素闲居那一夜了。你那样对我,还指望我对你死心塌地,太可笑了,不是吗?”
吴峥心中苦涩,拉住上官颜的手,道:“那夜是我喝多了,后来我就后悔了,所以吴询动手的时候,我根本没有还手,我觉得愧疚,如果这样能弥补你……”
“不需要。”上官颜拂开吴峥的手,淡淡道:“关于那一晚,你我都最好忘掉。如果没什么要说的,我就走了。”
“我还爱你!别跟他走,回到我身边吧!”
上官颜脚步一顿,仿佛有些疲倦:“你早就不爱我了,年少时的情思逝去,你对我只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以说是,因为吴询。你嫉妒他,厌恶他,憎恨他,你想抢走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包括我。”
远方天空蓦然响起一声惊雷,天光一下子黯淡下来,云色浓重如墨,几滴雨水坠落在吴峥脸上。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埋在心底的阴暗一下子被戳破,吴峥有些慌乱的辩解。话出口,却突然说不下去了。
“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欺骗,又怎么骗得了我。”上官颜最后看一眼雨中那张显得模糊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多年前灯下一见钟情的那张少年面容。原来她早已将吴峥摘除干净,从她的心中,彻彻底底的摘除。
顿了顿,她在心中默念,别了,吴峥。别了,十四岁的少女上官颜。
暴雨顷刻而至,上官颜从变的泥泞的林中小道上飞快跑向马车,泥土和着雨水打湿她的裙摆,她的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和畅快。
登上车辕的瞬间,帘子里伸出一只手来,依旧白的透明,青筋可见。
她望着这只手,内心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还不晚,上官颜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路不管是崎岖还是平坦,总有人和她一起走下去。她牵起这只手,一跃登上马车,跌入一个温暖中带着花香的怀抱。
从此以后,流转往复的季节里,都有我和你共同的呼吸。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读者“木子李”灌溉的营养液,谢谢支持。
第15章
“魏武王十年,八月。我和吴询来到魏国边境的小镇重吾。经过三个月的旅途,我们走遍了魏国所有大大小小的地方,遇见了很多人,也看了许多风景。重吾是我们在魏国的最后一程,过了那一夜,我们就要离开魏国,前往南方的越国。”
“重吾?”谢时雨有些惊讶,因为黄泉谷就位于魏浥越三国交界之处,而重吾正是最靠近黄泉谷的小镇,就在山脚下不远。原来,上官颜曾经那么接近过黄泉谷。
“是的,重吾。没想到我和黄泉谷还有这样的缘分。”上官颜平静的说来,语气听不出有什么起伏。
“后来呢?你们去越国了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后,谢时雨就知道了,他们并没能去成越国。因为面前的上官颜突然沉默了,她缓缓以手覆住自己的眼眸,停顿了许久,像是陷入什么难以自拔的回忆。上官颜低低哽咽了一声,浓重的悲伤围绕着她,她那样淡淡的人,居然在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感情,强烈的让人不敢直视。
上官颜的身体突然开始颤抖,一种无以名状的疼痛随着血液升腾,刻骨铭心,痛入骨髓。
她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迹,拒绝谢时雨伸来的手,随意地抹去,双眼无神地望向屋外连绵的山峦,一字一句道:“后来,他死了。”
谢时雨沉默着看她绝望而麻木的眼睛,原来,这就是上官颜心中解不开的结。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时雨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来自上官颜的声音,这段回忆大概是太过伤人,她几乎不能完整的说出关于那个夜晚所有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的天色从夕阳西下后便有几分不同。晚霞漫天,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的似血,又像是天空着了火,一片又一片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浓重的赤色,沉甸甸的压在苍穹之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烧出一片灰烬。
火光突然四溅,周围空气变得灼热起来,上官颜从床上惊起,喉间已有几分不适。她住的院子着火了。吴询去镇上采买用物,院中只余她一人。上官颜的第一反应不是逃命,而是奔向床前的箱子,那里有吴询用来救命的丸药。这些东西,他全都交由她来保管。
火势越来越大,嗓中吸入不少烟尘,呼吸有些不顺,上官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前方突然坠下一段横梁,险险擦过她的额头,掉落在地上,燃起一片更大的火海。火舌顷刻席卷至存放药丸的箱子。上官颜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扯过床上锦被用力地包裹住自己,扑向火海中心已经烧起的箱子。
屋外传来吴询焦急的呼喊。“你在里面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上官颜眼角一湿,扯着嗓子开口:“我在——”
门很快就被踢开,吴询一眼望到火海中央摇摇欲坠的上官颜,踢开阻拦在身前的障碍物,用力伸出自己的手:“快过来!”
上官颜摇了摇头,泪水被热焰蒸腾:“药,你的药还在里面——”
“别管它了,快把手给我!”
上官颜只是固执地向着火海深处进入。那箱子离她还有不远,一时很难伸手靠近。又是一段横梁坠下,这回没有那么幸运,照着上官颜的脑袋直直砸下来,几秒过后,压住的却是吴询的脊背,危急时刻,上官颜被他用力推到远处,重重磕在床棱上,晕了过去。
吴询闷哼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沫,勉力从横梁下爬出来,扭曲着身子开辟出一条通往上官颜身边的染血的道路。
大火烧毁了他半边衣服,手臂和大腿都是被烧伤的痕迹,即便如此,他还是用肌肤摩擦着滚烫的地面,一点一点向上官颜的方向挪动,伸手触碰到她身体的一瞬间,消失殆尽的力气又重新回到他的体内,吴询一个挺身,打横抱起上官颜,将她牢牢护在怀中,额头紧紧贴住她的脸颊,沙哑着嗓音开口:“别怕,我来救你了。”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见。
紧接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跃起,带着上官颜逃离出了火海。
他的身后,是被大火吞噬的箱子,吴询连看也没看一眼,任它消失在世上,哪怕那是维系生命的丹药。
上官颜慢慢醒来,身上烧伤处已被包扎处理,除了喉中几分干渴,身体并未感到不适。床前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是住在隔壁院子的邻居。
“吴询呢?他人呢?”上官颜匆匆起身,紧握着老妪的手臂,焦急道:“婆婆,你有没有看到我的夫君?”
老妪没说话,只爱怜地看着她,默默叹了一口气。
上官颜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接着就是席卷而来的不安。
“我夫君呢?求您告诉我,他去哪儿了?”上官颜直直跪在地上,抱着老妪的大腿,声泪俱下。
老妪有些不忍的别开眼睛,指了指屋外,“他就在外面。”
上官颜用她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外,然而眼前的一幕却令她几近崩溃。
吴询就躺在那里,紧闭着一双眼睛,身上盖了一块雪白的布料,遮住脸以下的所有部位,安静的,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
上官颜跌倒在地上,缓缓用手碰上他灰白的脸颊,触手冰凉,毫无生气。“你怎么了?为什么要睡在这里?”她仓皇抱起吴询的上半身,盖着的白布滑落,露出烧灼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手臂来。
她颤了颤,嘴唇贴上他冰冷的额头。“你起来呀,我们该出发了,去越国看星星,那里的星星很美,是你和我说的,你忘记了吗?”
没有人回应她。空气安静的不像话。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脚步声。
“他还没死。”
“什么?”上官颜抬起头,一个白头发,白眉毛的白袍男子出现在她的眼前。
“我以金针封住了他最后一口气。”一边蹲下来拂开吴询颈处的头发,那里,果然扎着一根细细的金针。白袍男子轻轻一拔,金针掉落,怀中人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接下来,就是你们道别的时间了。”
白袍男子低低说了一句,悲天悯人地望着地上一双男女,神色平静地离开,就像他来时一样,没有惊扰任何人。
……
“娘子,外面好冷,我们进去吧。”
吴询躺在屋内的床上,望着上官颜,低声地开口:“本来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的,可我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想在临死前再多看你一眼。”说话间,又没忍住吐出一口血来。
上官颜红着眼睛搂住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些话,现在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
吴询躺在她的怀里平静的开口:“你十四岁生辰的那一天,我跟在阿铮的身后见到了你,周围那么多嬉笑打闹的小姑娘,只你一个人不笑,执拗地盯着自己的花灯,表情倔强又可爱,直到阿铮取走了你的灯,你才羞涩的笑起来,我想你平时一定不爱笑,因为那一刻,你的笑容很陌生,又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你笑起来的样子依然很美,我看到向来眼高于顶的阿峥都愣住了。那个时候,我就想着,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她娶回家,一定要教她常常笑,一定要告诉她,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有星光在闪烁。
上官颜怔怔听着这段吴询从未开过口的一段往事,一段只存在吴询记忆中的往事。原来这么早,吴询就认识她了。
“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我不能娶你,因为我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黄泉谷的医圣来到佘阳,见了我竟说他有九成的把握能医治好我。就是这个时候,我又想起了灯会上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如果我能活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娶她了。”
缓了口气,吴询接着开口,断断续续的说着:“没想到真的......真的有这一天,我娶回了这个小姑娘,可惜我没有时间来......来教会她如何去笑了。”
满身疼痛,眼皮也在疲惫的打颤,吴询勉强打起精神开口:“还记得我和你......和你说过的话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比阿铮还要早,我喜欢你......很久了......”
上官颜哭得不能自己,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呜咽,一声更比一声凄厉。双手紧紧地抱着怀中被折磨的瘦削的身体,眼泪流在吴询的额上,鼻上,嘴上。
吴询扯了扯嘴角,想留给她最后一个笑容,没有力气,脸部僵硬的不像话。
“我从小和别人不太一样……生来就带着病,也没得到过母亲的疼爱,一度活的很艰难,无数次想着,我出生在这个世上,是不是错误的。直到我遇见了你,才觉得,能来到世上走一遭,真是一桩幸事......”说完这一句话他仿佛终于解脱,身体停止抽搐,双手也不再颤抖,慢慢地抚过上官颜的脸庞,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像是对待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珍宝,温柔而卑微。
吴询动了动嘴唇,说了一句什么话,声音却低不可闻,上官颜根本就听不到。她凑近到他的唇边,费力地辨认着他的口型,一下子泪如泉涌。
他说的是,我想听你喊一声,夫君。
上官颜哑着嗓子开口:“夫君,夫君,夫君......”字字泣血,夹着肝肠寸断的绝望,吻上他血色尽失的嘴唇。
窗外蓝天明净高爽,白云浅淡悠闲,依稀有金风乍起,几滴白露初凝。室内枕衾生凉,有寒意袭来,入秋了。
上官颜用干涸布满血丝的双目茫然地望着力竭死去的怀中的人,他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沉眠在她的怀抱里。
生命不是空虚,它是如厚重的大地一般真实而具体。吴询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他在执着的时候执着,沉迷的时候沉迷,清醒的时候清醒。纵然他身处深渊,也会为了从缝隙里照进来的一点光而奋不顾身,粉身碎骨。而上官颜,就是他黯淡人生里唯一照进来的那一道光。
这个用生命守护上官颜的男人终于还是离开了,他的表情就像是随时能笑出来一样安详。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能在十二点之前发上来的,看来还是高估了我自己......这章写的太艰辛了。
第16章
吴询这一生只骗了上官颜一次,就是在离开吴府前,他骗她说,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医圣说有九成的把握能治好吴询,偏偏他是那最后一成。他的身体好不了了。即便没有那一场大火,他依旧活不过三个月,比起躺在府中看着自己死去,他更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和上官颜一起,看看七国的天下。
他联合徐老太医,骗了王上,骗了吴震,也骗了上官颜。他靠着那些丹药,在三个月的旅程里勉强维持着自己的身体,没让上官颜看出一丝不对来。他以为自己至少可以带她去越国看星星。
吴询的后事几乎都是医圣谢蕴处理的,那个白眉白发的男子,正是曾经为吴询诊治的黄泉谷谷主谢蕴。上官颜自吴询死后便陷入昏迷,被不久赶来的吴峥带回佘阳。而吴询的尸体则由谢蕴亲自火化,变成一把灰,撒在重吾镇旁黄泉谷的山脚下。
回到吴府的上官颜变得沉默不语,无论吴峥想什么办法,都不能让她开口说一个字。吴府的人都道,大少爷死了,大少奶奶也疯了。
后来的事情就很好猜了,司心嫉妒吴峥日日陪在她的身边,对上官颜的存在深恶痛绝,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便起了歹心,在上官颜的茶水中下了毒。魏国医术最精的徐老太医也对噬情毒束手无策,吴峥只好将上官颜带到黄泉谷,寻求医治。
兜兜转转,上官颜又来到魏国边境,来到吴询生前最后待过的地方。
“一年前我的夫君死了,半年后我中了噬情毒,或许是天意,我们注定要在一起。”阳光将她的身影拉的很长,上官颜对着谢时雨微微欠身:“谢姑娘,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去见我的夫君。”
这句话她说的极为平静,嘴角含笑,眼中却是一潭死水,没有丝毫波澜,也不见任何起伏。了无生意的一双眼睛。她早就不想活了,或许早在司心递给她毒、药之前,她的心中就已经作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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