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节

  “尔等出海可是来迎贵客的。”当前一艘战船接驳过来,甲板一员将校发声询问。
  “宋博在此恭候多时。”宋博扬声说道。
  战船没有回应,给后船打过旗号,即往左翼滑去,居后的战船放下来一艘小艇,四名船工划拨往这边驶来,船首站着一名青袍儒生。即使隔得远,宋博也认得出那就是女扮男装的姐姐,想起崇州分别后的种种,眼睛给泪水糊住。
  宋佳没有想过能这么早登上闽东的土地,扶着绳梯登上,心绪也是激动万分,看到堂弟宋义探头伸出手来,嫣然笑道:“小义都长大成人了!”
  船上几名宋阀子弟这才肯定是大姐回来了,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虽说让奢家知道宋家私下里跟淮东接触,也很犯忌讳,但绝对比让奢家知道宋佳从崇州返回要好。
  “姐姐,一别这么多年,在崇州一切还好?”宋博将姐姐迎进船舱里,才打开话匣子一述别离之情。
  “一切都还好,父亲他身子还好?”宋佳说着话,话音有些哽咽,在崇州样样都好,但心头总是念挂着家人。
  “还好,还好,操心的事虽说不少,但毕竟比以往要清闲一些,”宋博稍顿了一下,闲扯着家长里短,也不开口问宋佳为何选择这时回泉州。
  船到浔浦码头登岸,岸上早就备好车马,宋博陪姐姐坐上马车,在宋阀子弟的簇拥下,在晨光里,策马往泉州城方向驶去。
  除了泉州城里的衙宅外,宋氏在泉州城北面的清源山筑堡而居,车马沿着山道往清源堡驶去。
  清源山距泉州城仅七八里地,高一百五六十丈,在地势上易守难攻,与泉州城互为犄角。
  泉州虽寒,但气候总要比徐泗温润得多,虽说是深冬季节,山里林荫仍绿意盎然,宋佳掀开窗帘子,看着窗外熟悉的闽东风景,也偶尔能看到山林间的外围游哨,一副戒备森严的样子,问宋博:“这两年,父亲在泉州可还辛苦?”
  “还能怎么样呢,淮东封海,泉州近海三十里都成残地,怎么能不辛苦?”宋博苦涩说道。
  战争从来都是残酷,不会因为与宋氏有默契,淮东南线兵马就放弃对泉州沿海的袭扰跟焦土策略。所谓的默契就是泉州兵马退出离海岸三十里之内的范围,淮东的袭扰控制三十里的纵深之内——唯有如此,对奢家才能交待过去。
  泉州有着闽东少有的近海平原,但本身也是山多田少,以泉州所辖五县计,山地近有千万亩,然而所辖平田仅百余万亩。
  平田易行水利,耕作价值最大,加上泉州气候温润,近海百余万亩平田,是泉州最核心的产粮区。随着战事的深入,近海三十里地都变成战争的缓冲区,能用来耕作的平田也就所剩无几了,损失之惨重不是拿言语能表达的。
  看着宋博身为宋氏嫡子,都身穿土布衣袍,宋佳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但愿战事能早些结束,能还百姓安宁!”
  “能有哪么容易吗?”宋博苦涩一笑,说道,“豫章守将向奢飞熊投降了!”
  “啊!”宋佳微微一怔,她从山阴直接乘船南下,到夷洲后,再通过暗桩联络宋家,在夷洲岛上还不知道豫章失守的消息。当然了,奢家攻陷豫章,消息能从杉关道传到闽东来,速度比从经江州、江宁,再从崇州转到夷洲,要快捷得多。
  从山阳登船时,就那时形势,豫章失陷是迟早的事情,时间过去大半个月,这时候听到豫章失守的消息,宋佳也只是微微一怔,转念脸色就恢复正常,看着宋博,笑道:“那这么说,父亲不欢迎我这个女儿回娘家?”
  “父亲倒没有说什么,大前天你的手书传到泉州城里,他老人家就住到这山里来。”宋博说道。
  “三老身子还安康,大伯、四叔他们可都在泉州?”宋佳问道,接下来要谈的事情将决定宋氏的生死存亡,也将决定宋氏今后数百年的气数,显然不是她一家子就能决定。
  “父亲住进山里来,没有跟任何人见过面。”宋博说道。
  宋佳看了弟弟一眼,问道:“你觉得我不该这时候回来吗?”
  宋博轻叹一声,说道:“一切都要父亲拿主意。”
  宋佳轻轻叹了一声,奢家虽在浙东接连受挫,但江西战事异乎寻常的顺利,奢家怎么看也不像气数将尽的样子,对于常人来说,的确是很难的选择。
  清源堡封谷而建,隐于山林之间,沿山道而上,看不出清源堡的规模有多大,但随着沉重的包铜大门“吱呀呀”的缓慢开启,才缓缓露出里间纵深极阔的内部格局来。
  马车悄然驶入,宋义带扈兵停在堡门外,只看到险峻的堡门一眼,即来着兵将返回泉州城去。
  宋博领着宋佳穿堂过室,到内宅一栋雅舍前停下来,说道:“筑清源堡,父亲仍坚持给姐姐在宅子里准备了这处小院,说是姐姐终有一天会回来住,每年年节都会替姐姐准备一套喜欢穿的衣裳……”
  宋佳独自走进小院,院角种着一畦翠竹,推门进户,打开衣橱,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有好几套四季衣裳。多年来只觉得自己身如弃子,今日手摸着这些衣物,宋佳眼泪忍不住簌簌的落下来,过了许久,才将身上儒衫换下走出去。
  宋博一直守在院门外,领着宋佳往西北角的后园走去。
  左右院子的下人都给临时遣开,空无一人的园子在清寒的早晨显得格外的冷寂,每一步足音都能清晰的传来,看到园子的角亭里父亲熟悉的背景,宋佳眼含泪盈盈跪拜在地,唤道:“不孝女见过父亲!”
  “好个不孝女!以勤王为栈道,以浙东为陈仓,当真是出自你的手笔啊。有女如此,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感觉成了废物啊!”宋浮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看不出悲喜,直接将话题点到浙东战事上。
  在淮东行声东击西之策奔袭明州之前,奢飞熊在富阳势如破竹,将要侵入杭湖、直接威胁江宁,却在浙东战事,浙闽军在东线就仿佛给去了势一样,整个形势急转直下,接下来永嘉及会稽战事的接连失利,使得浙闽军在东线有崩溃之危。
  可以说是浙东是浙闽军由盛转衰最关键的一役。
  宋佳也不觉砖地冰冷,跪在地上,说道:“形势所在,所谓柴积灶下,计谋不是锦上添花的东风罢了,淮东早就具备运送十万兵马从海路登陆作战的能力,即使女儿不言,浙东战事焉能避免?”
  “牙尖嘴利这一点,你倒是一点没改,”宋浮将宽大的袍袖一拂,说道,“你站过来说话吧,如今宋家还敢为难你这个翅膀硬了的女儿?”
  “女儿这次回来,实非要逼迫父亲什么,”宋佳仍跪在地上,说道,“奢家今日在江西得势不假,但淮东有驱虎吞狼之意,父亲不会看不明白。”
  宋博在旁边倒吸一口凉气,问道:“淮东早就料到奢家会从西线突破,还故意纵之?”
  “也非故意纵之,”宋佳苦涩笑道,“淮东当时的确兵力给牵制在北线无法脱身,但淮东不畏两败俱伤,是有能力在奢家西进之时,强攻东阳的……”
  第59章 父女论策
  在会稽战事失利之后,东阳与富阳是浙闽军在浙东最后两处要点。
  富阳在手,浙闽军则始终保持对江宁及环太湖府县等核心区域的威胁,但对浙闽军来说,并不因此而获得更多的生存空间。放弃富阳,对浙闽军来说,只是意识着放弃从东线威胁江宁的势态,东线战略彻底的转攻为守,但从富阳、临水仰攻桐庐、淳安不易,故而对浙闽军的后翼威胁不大。
  东阳县的意义则不同。
  不放弃东阳县,首先能将淮东在浙东的数万兵马牵制在防线上。
  奢家对淮东最为忌惮,要是让淮东在浙东的数万兵马盘活,闽东沿海将会受到更大的威胁。
  其次,东阳县是浙中谷原的东门户。
  浙中谷原是奢家在浙郡所占得的最后一块产粮区,意义未同小可。再者浙中谷原是贯穿浙东、浙西的大通道,从东阳县经衢州、上饶,再沿信江西进,都有相对平易的地形,可以直接进入江西境内,恰恰是奢飞熊所率西进兵马的后路。
  从衢州往南可至仙霞岭,仙霞岭又是闽浙两地相接的要冲;从信州往南为抚州,抚州南面的杉关,是闽赣两地相接的要冲,一旦这两处给淮东夺去,奢家将给拦腰斩断。
  这种种意义上,东阳县是奢家势在必守的,至少奢家在赣州、豫章等地占稳脚跟之前,东阳县是绝不容有失的。
  在奢家有西进迹象之初,淮东集结兵马,强行从嵊州出兵攻打东阳县,将直接破坏掉奢家的西进战略。
  所以宋佳说淮东有驱虎吞狼之意,也不是空穴来风、无依据乱说。
  “奢文庄在毅然西进之前,又怎么可能不将东阳的问题考虑透彻?”宋浮问道,“淮东驱虎吞狼,就不怕养虎为患?”
  宋博将姐姐从冰冷的砖地上搀扶起来,心里想:淮东有驱虎吞狼之意,奢家又何尝不是反过来利用淮东的这种心思。即使淮东一开始就决定强攻东阳县,也没有几成胜算;便算破坏奢家的西进策略,而当淮东在南线的兵马拼残,奢家照样能在东线扳回主动。
  如此看来,东阳县并不能算奢家的弱点,至少目前,奢家的西进策略是成功了。
  奢飞熊已经占得豫章,大部兵马正沿赣江两岸南进,降服宜阳(今宜春)、赣州等地势力是迟早的事情,闽西、浙西、赣南将连成一片;接下来可以西进荆湘,可北进克江州,居高临下以击江宁——奢家攻陷豫章之后,就一扫之前的颓势,天下命数,迄今还不能窥。
  宋佳走到角亭里,就着冰凉的石凳坐下,说道:“如果给奢家三五年的时间,确实有养虎为患之虞,但奢家哪里会有三五年经营江西的时间?江宁那边有意起用岳冷秋去江州督战,如今奢家在东线彻底的采取守势,故而岳冷秋可以从杭湖军、徽南军抽调兵马西进加强江州——试问岳冷秋在江州拥兵超过六万,奢家还有经营江西的可能?”
  宋浮饶有兴趣的看着女儿的脸,问道:“淮东会纵岳冷秋在江州坐大?”
  岳冷秋曾任过东闽总督,宋浮对岳冷秋还是颇为了解的。
  岳冷秋受柳叶飞投敌牵累而被迫辞相,起复去江州督战,只身去与带兵去,意义绝然不同——宋浮没有料到淮东会纵容岳冷秋带兵去江州督战,一旦给岳冷秋降服江州的地头蛇,必然又是一方诸侯。
  “奢家是头虎,总不能让岳冷秋去江州做一头没牙虎?”宋佳说道。
  宋浮也坐下来,手指叩着石桌,半晌没有言语。
  宋博心里暗暗心惊:姐姐透露应是淮东最核心的战略,纵奢家西进,确实有养虎为患之忧,但同时使岳冷秋带兵到江州督战,就算奢家在赣南扎下根,也是两虎相争的格局。
  再往大处看,董原也是年中时从杭州调往淮西掌握兵权,如今长淮军撤入淮西整顿,使得淮西兵力一时间大盛。貌似董原、岳冷秋之权势都有重新得到稳固的迹象,与淮东不利,但实际上,整个东线将形成淮东一家独大的局面;能对淮东构成威胁的势力,都集中到西线纠缠,使得淮东所面对的格局变得更清晰——这种大局上的谋略,不得不说很高明。
  “淮东能在徐州取得大胜,如此轻易拿下徐州城,确切很出人意外,”宋浮问道,“但看北燕在山东的军事部署,有稳固山东、河南而转走他路南下的迹象——比如说北燕从榆林南夺关中,淮东要如何应对?”
  东路能走通,燕胡兵马走东路南下直取江宁,速度是最快的。此时东路受阻,走中路两翼而易受威胁,除非燕胡就此满足,不然走西线,行“先夺关中、再夺荆襄”之策,又是必然的选择。
  榆林属九镇之一,北面便是燕西诸部。
  关中面临中原腹地,是山高水险、易守难攻之势,但面对北部及西北部,则没有那么多的险地可守,燕胡骑兵可以从相对平缓的黄土高原南下。曹家守潼关易,但要从北面将胡马拒之境外,却是极难。
  一旦关中失守,燕胡不需再攻两川,就可以出武关陷荆襄,就能尽占江淮地利之优势。
  如今淮东的徐泗防线,最重要的依仗淮河之险。只要确保淮泗等地水系掌握手里,就不用担心燕胡敢重兵围打徐州。而一旦江淮上游的荆襄等地给燕胡攻陷,江宁的防御重心将只能依赖于扬子江,江淮之间的地域,将会变成战争的缓冲区——燕胡兵马即使不急着渡江南下,也可以沿扬子江北岸或淮河南岸东进,淮东核心区域的侧翼将直接暴露在燕胡兵马的打击之下。
  宋佳此次回泉州的用意不言自明,但要是天下大势不在淮东,宋家又怎么可能这时就仓促的做出选择?
  宋佳说道:“当淮东水营的主力悉数移到北线,燕胡能抽出多少兵马走西线?曹家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即使燕胡顺利攻下关中,而其想出武关夺荆襄之时,淮东数以千计的战船、十数万精锐,绕开山东,直接从燕蓟、两辽登陆,燕胡要如何应对?说到底,奢家初得两浙里,也是势如破竹,今日形势又是如何?即使奢家在江西一切顺利,但也是强弩之末。此时淮东调两万兵马,从陆海两路夹攻霞浦,奢家会做什么选择?”
  霞浦是晋安府的北门户,一旦霞浦失守,晋安府的核心地域都会受到威胁,而淮东除了海路外,的确可以从浙南的平阳走陆路进攻霞浦。
  宋浮摇头叹道:“奢文庄最大的失利,也许就是没有将‘弃陆走海’的策略进行到底……”
  宋博心里也是默然,就如林缚在淮东的威望无人能及,八闽子弟对奢文庄也都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跟崇拜,即使没有复杂的利益纠葛,谁都不希望看到奢文庄会败。
  奢家夺得赣南最大的意义在于,即使闽东给淮东彻底打残,还能残喘延息,挣扎活下来——但奢家的根基之地,却始终处于淮东的直接威胁之下,除奢家能毅然放弃闽东沿海地区。但又如姐姐之前所说,没有三五年时间去经营赣南,奢家这时候放弃闽东沿海,无疑是自断一口气。
  燕胡此时兵势最强,但跟奢家一样,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睾/丸要害都暴露在淮东的眼鼻子底下。
  燕胡发迹于辽东,南下后又必然以燕蓟为基业。
  以传统的格局,燕胡只要守住山东,燕蓟、两辽就是安全的内线。淮东发展强大的海上战力,彻底破坏了传统的战争格局。淮东战船可以载大量精锐进入渤海湾,在燕蓟、两辽的沿海登陆,直接攻击燕胡的腹心要害。
  在腹心要害都没有摆脱威胁的情况,燕胡怎么可能将主力兵马压在西线上?
  换作是人,大概会有一种睾/丸始终给别人捏在手里的受威胁感吧?
  “浙闽经营夷洲,六十年置一县繁衍万余户丁口,”宋佳继续说道,“女儿此番先在夷洲停留了数日,夷洲今日编籍已有两万余户,除原县境外,在西南部新设四处屯区,如今编户两万有余,并有劳役三万余众,新垦土地达二十万亩;接下来,夷洲有意大规模的将生番编籍入户……”
  浙东战事之后,浙闽军就被迫全线放弃东海,曾趁淮东水营无暇分身之际,先一步将夷州县摧毁,将岛民虽约两万众强行迁离——仔细算算,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淮东就往夷洲岛迁入近十万人,速度之快,真叫人瞠目结舌。
  当然了,夷洲岛除了迁民外,也有大量的原住民,即为生夷、生番,以部落聚居的形式生存在岛上。
  当年奢家在夷洲置县得两万余户丁口,除了迁民外,有相当一部分就是强编生番入籍,粗略估算整个夷洲岛上生存的生番有十数万人不等。
  比起用兵之诡异,淮东的治政之强,更叫人印象深刻。
  宋佳此时来泉州,最大的作用,就是要将淮东的底细据实相告,以免宋家看错形势、站错了队。
  淮东如今花大力气经营夷洲,就注定奢家怎么也不可能在东线扳回劣势。
  即使淮东不继续向南线增兵,随着夷洲岛的进一步开发,闽东沿海所感受到的压力,也只会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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