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

  此刻苏见深在公子怀眼里,犹如一只蒸熟的羔羊,他全身散发着血的香气,怎么闻也闻不够似的,香气沉迷,缠绕在鼻尖。
  公子怀怎么也忍不住了,体内诡异的血液躁动不安,混乱了他的心神,这一刻,他也不再是平日里那个知礼知节和声和气的公子怀了。
  他抬手,细白的指间青筋凸起,在月色之中是如此的显眼,他拼命的压制着体内躁动的血,可苏见深这么一靠近,便渐渐沉沦了。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的靠近苏见深,他双目红得诡异,苏见深就这么看着他,看见他忽然便低下了头,在苏见深微惊的眼神中,咬上他的胳膊。
  这一刻的公子怀,真如嗜血的妖魔一般,他咬破苏见深的胳膊,鲜血瞬间破皮而出,他就这么拼命的吸吮着血,眼里的红光在黑暗里,像只蛰伏已久的野兽,幽暗而诡异。
  苏见深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该问什么,公子怀身上有那么多的秘密,他拼命的要自己走,大概就是怕会像如今这样吧?
  看着他沉在月影里的脸,苏见深忍不住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么一桩事,何必呢,早说就是了,倘若是为了救他,他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公子怀吸的十分用力,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但很快,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知道了自己在干什么,猛的推开了苏见深。
  或许是吸了血的缘故,比起先前的刻意隐忍,此时他的神色正常了许多,公子怀闭上眼,口中似乎在默念什么法诀,良久,再看见他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苏见深正低头撕着衣袍上一块白布,胳膊上的齿印在公子怀乍然望见之后,仿佛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血淋淋的胳膊,昭示着他方才到底干了什么。
  纵然他不想,他拼命忍耐压抑,终究还是抵不住血液里的躁动。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没忍住。
  在窄小的角落里,他就这么看着苏见深,苏见深也看着他。
  月色洒在光裸的地面上,枯梅的影子随着月色浮动渐渐长大,影子在夜色里生了根,盛放的生命之下,抹不去它对光的渴望。
  公子怀就这么看着苏见深,好半晌,他嗤笑了一声,并非对苏见深,而是对他自己,他厌恶痛恨这样的自己。
  公子怀嘴角一抹嘲弄的笑,道,你竟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他就这么倚在墙边,嘴边血迹模糊,他面色俊美,这么咧开嘴一笑,映衬在夜色下,邪魅又妖异。
  苏见深瞥了他一眼,有几分愣神,好一会儿才回说,二公子想说自然会告诉见深,倘若二公子不说,见深也不会多问。
  他虽不清楚这其中之事,可是透过公子怀眼中的神色,他知道,这大概是一件极让他不愿提的事。
  既然是不愿提的事,倘若硬要揭人伤疤,自然叫人不高兴的,而他,并不想让公子怀不高兴。
  在这世上,有些秘密,生来就只能自己知道,闷在骨子里,注定无法开口,谁也不行。
  公子怀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你不好奇?
  布料的撕裂声,在静谧的屋中,格外刺耳。
  苏见深一面撕扯衣袍,犹豫了一瞬,看着他道:我,只希望二公子,开心便好。
  或许是今夜月太圆,照亮了公子怀一颗孤寂的心;
  也或许是苏见深胳膊上的牙印太刺眼,平添了公子怀心中一抹罪恶感;
  又或许是,脚下枯梅的影子太长,长得像是十年前的那个晚夜,那个阴冷的夜晚,窗外桂影扶疏,长长的细枝,也是这样映在了他床边的月光里。
  总之在这么多的或许里,伴随着鼻尖淡淡的血腥味,苏见深终于知道了,公子怀身怀异香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回忆
  二十
  十年前,公子怀才十岁,那会儿他还不是什么凝香公子,阖家团圆,话本子里但凡能称得上是幸福的人物小传里,都有点他们家的影子。
  那会儿别说是他爹娘,就是他那半截身子快入土年纪里的祖父都还活的硬朗,一口的好牙,啃的了骨头,也嚼得动蚕豆。
  他们家世代斩妖伏魔,保三天界百姓,临到了公子宸,也就是公子怀的父亲这一辈里,出了一桩事。
  那是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已是初冬,夜里的风沾了抹冬日里的寒意,吹到雕窗边,直冷的雕窗飒飒作响。
  因是入了深夜,公子府内静悄悄的,府里的人早已睡得迷糊,窗外霜月乌树,寒鸦栖枝,一个鬼影乍然出现在公子怀的屋外。
  照顾公子怀近十年的乳娘担心他夜里冷,抱了床厚衾被来瞧他,见到这鬼鬼祟祟之人,话还没得及说出口,便叫了一声,死了。
  倒地的沉闷声,惊醒了公子怀,他才睁开眼,鼻尖忽然传来了一阵浓郁的香气,像是花香,他说不出来,但在那思索的一瞬间里,他的脖子便被人掐住了。
  屋里光影暗淡,公子怀根本看不清这人的相貌,他披着件狐裘大氅,头上戴着的帽子极大,将他的脸都隐在了黑夜里。
  公子怀就这么被此人强迫着带出了屋子,那会儿他还没学术法,什么也不会,拼命的在那人手里挣扎。
  又瞥见了地上的乳母,心里又急又难过,踹了那人一脚后,便奔向了乳母,一面想推醒她,一面大喊,颖娘,颖娘!
  乳母是死透了,他也没来得及难过,那人就飞快的将他带走了。
  这个人便是整桩事的始作俑者花妖玑帘。
  这个花妖当夜掳走了公子怀后,便以他的性命要挟公子家的长子,公子复,让公子复带他去找长生不灭象,如若不然便当场杀死公子怀。
  玑帘深知公子宸不是好对付的,便只敢拿他两个儿子动手,他知道公子复身为公子家的长子,一定知道长生不灭象的所在。
  而这公子复也确实知道,彼时公子复也才十六岁,经历人事不多,见弟弟将会有不测,既急又怕,最后被迫还是答应了。
  幸好公子复聪明,跟着玑帘走时,放走了房里的白鸽,他相信,公子宸看到鸽子后一定会来看他,到时候一定会发现他留的东西。
  他们便这样被玑帘带走了。
  这玑帘来到了名兆古墓,正欲施法带走长生不灭象,便在此时公子怀的爹娘出现了。
  玑帘与公子宸夫妇便在此地一番打斗,很快,玑帘渐渐占了下风,一个公子宸他便已然有些难以对付,更何况还加上了帮手。
  三人轮番打斗中,公子宸一掌便击中玑帘的要害,玑帘受了伤,知晓自己逃不了,便抓住了公子怀以他性命做要挟,要他们放他走。
  公子宸见状,自然是以儿子的性命为首要目的,但他师承承仙宗,术法不低,便盯着玑帘,只要他露出一个破绽来,他便有信心能抓住此妖。
  倒不是他不在乎公子怀的命,而是要他真的相信一个妖,相信他会信守承诺,相信他离开后会安然无恙的放过公子怀,那还不如信他自己。
  大概是老天爷真听到了他心中的渴望,玑帘转身时的一刹那,公子宸见时机成熟,手中长剑瞬间要飞入玑帘心口。
  公子怀的母亲也十分机智,在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便出了手,极快的从他手中夺走了公子怀。
  谁料想,这玑妖竟也不是吃素的,他一个闪身,躲过了长剑。
  他虽大意失去了手中公子怀这个人质,可在那闪身的那一瞬间里,他将目标转移到不远处的公子复,花瓣在半空里飞速转动,乍一瞧,竟像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他是花妖,这宛如利刀的花瓣上有他的妖毒,几乎在眨眼之间,那花瓣便插入了公子复的心口,很快,疼痛席卷而来,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心口这里逃亡。
  他看了眼公子宸,面色痛苦的坐在地上,十六岁,哪里经历过这些事,他觉得自己快疼死了,仰头看着公子宸,喊道,爹,我疼,飞白好疼
  公子宸见到长子遭受此难,瞬间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手握长剑,要杀死这玑帘。
  半空中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剑光在名兆古墓内不停的闪烁,公子宸想要杀死玑帘。
  明明是那么那么久远的事,可对于公子怀来说,却像是在昨日一般,他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原原本本的还原那天的场景。
  爹和花妖打得两败俱伤,娘坐在地上抱着大哥,公子怀惊讶于自己的记忆,竟然可以在脑海中无比清晰而准确的还原娘的脸。
  她面容憔悴,眼睛垂黑垂黑,哭得梨花带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血,血水和泪水相融,像是块晶莹剔透的血玉,血玉坠落在公子复的伤口上,像是沾在针尖上的一滴水,眨眼间落入土里,瞬间便已融没。
  他一直觉得娘是不会老的,三十岁的人却还是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样,她是个十足的美人,到了这般年纪还是一样的好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那一刻,他觉得,娘老了。
  她一面施法救大哥,一面控制不住的落泪,因方才一番打斗,鬓边发髻已经散乱,垂下来的发丝里,他竟看见了几缕白发。
  他一直以为一个人的苍老,应该是慢慢的,在岁岁年年的日子里,久历风尘,雨雪风霜,然后才一点,一点的慢慢老下去。
  后来才知道,真正的苍老是很突然的,与年岁无关,不是鹤发鸡皮,老态龙钟,而是因为一些事,因为一些人,从心底里,从灵魂处,突然就变老了。
  而此刻,娘,是真的老了。
  彼时的他在干什么,他没哭,他拿起了娘的剑,爹和玑帘满身是伤的躺在地上,两个人几乎是拼劲全力在打,爹是不想让他逃,玑帘是为了活命。
  可眼下两人打得奄奄一息,爹出不了手,娘也全身心为救大哥,此刻只有他有机会杀了玑帘。
  十岁的他,像半个大人似的,他走到玑帘身边,玑帘伤势极重,全身无力,避无可避,只听呲的一声,长剑已没入玑帘的胸口。
  玑帘红了眼,软而无力的斥道:我要你死!
  这一声斥,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只听见,咚的一声,玑帘半躺在墙边的身子,突然倒了下去。
  可是他任然不想放过这些人,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两指头放置嘴边,闭着眼,低声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似乎是在念诀。
  公子怀忽然觉察到身体里涌入了一股热气,全身的血液好似都被烫过了一番,但很快,血液里涌进来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这力量仿佛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只见鲜血缓缓从玑帘的喉咙涌出,血液在半空渐渐齐聚成了一个大血球。
  在公子怀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血球似乎冲破了公子怀的身体,在一瞬间与他身体的每一处血液融合,然后交相流动。
  公子怀看见玑帘哈哈大笑,他满身是伤,笑声很大,身子都跟着抖动,方才还一直血流不止的胸口,如今瞧着,竟像是干涸了一般。
  玑帘仍旧大笑,中了我的血咒,往后的日子看你该怎么办,哈哈哈
  接着又看向公子宸,神情有一种疯魔的模样,道,我没输我没输,我一个人,换你们几条人命,是你们输了,哈哈哈
  正笑着笑着,身体迅速枯萎,眨眼之间,竟成了具干尸。
  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夜,丑时二刻,他失去了爹,也失去了哥哥。
  娘带着他出了名兆古墓,夜里安静,他也安静,娘更安静了,她背着爹,在黄土平原里一步一步的走。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落在光裸裸的黄土平原里,像一只失去蹄子的老狼,缓慢的行走在天地间,孤寂又落寞。
  娘的神情恍惚,鬓发乱糟糟的,不说话,也不哭了,大约是因为眼泪已经哭干了。
  到了公子府,府外的小厮传了信,他才知道八十多岁的祖父原来可以跑得那么快,他穿着里衣,外头单披了件薄衫,颤颤巍巍的,不顾众人的搀扶,迈着沉重的脚步跑来。
  看见地上的公子宸和公子复,心中悲痛万分,抱着公子宸大哭,身侧的小厮担心他哭坏了身子,端着碗蚕豆过来,低声说,老太爷,吃点蚕豆吧。
  他祖父性情古怪,大悲大喜大怒之时,必得吃蚕豆,此时却毫无动作,只抚着胸口悲切不能自已。
  小厮连忙捡了几颗蚕豆,塞到他嘴里,他祖父这么一咬,竟把牙磕掉了,原来祖父也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吃蚕豆了。
  公子怀记得那么多事情,可唯独忘记了那天他是怎么回的屋子,前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跟着祖父哭,天还没亮,还是沉黑的夜色,他回到房里,关好了门。
  月光从雕窗内泄了进来,他坐在床边,看见脚下的桂影,在月色里长得极好,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呵的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疼吗
  二十一
  花妖玑帘的血咒,让他成了三天界里闻名遐迩的凝香公子,也让他成了一个,在每年生辰之日,嗜血的怪物。
  十岁以后,他便再没过过生辰,每年逢到这一日,他便在房里呆着,一直忍到天亮,这一夜才算是稳当的过去了。
  窗外流云浮动,遮住了半边月亮,地上枝影消散,十年前的这桩事,也随着枯梅的影子,一同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公子怀仍旧倚在墙边,说出这桩事好似废了他好大一番的心力,颇有些疲惫的,半躺半坐的倚在墙角里。
  他说完了话,良久,苏见深也没开口,公子怀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嘴角带讽,连你也觉得可笑,是不是?
  苏见深很难找到什么词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惊讶?意外?或许除了从没想过公子怀还有这样一段过去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心疼。
  以前师父总说他没福气,他自个也觉得他没福气,一生下来爹娘就死完了。
  可他现在觉得,公子怀比他还没福气。
  有些东西,倘若从来没有拥有过,便不会知道失去是个什么滋味。
  对于苏见深而言,与亲生爹娘之间的情谊,实在太过陌生,它就像是茶楼里说书先生口中一段精彩的评书,就像是挂在宗祠里的那副惹人夺目的丹青,他们被封在了书里,封在了丹青里,被刻在了一个他未曾参与过的过去。
  他们活在了师父的口中,苏家的族谱里,还有苏见深的梦中。
  在他的人生里,爹和娘始终不够清晰,但却无法否定,他们在苏见深的心里永远都保留一个位置,在提及时终究是忍不住让心颤一颤。
  可若说难过,那也不大难过,若说是痛苦,便更谈不上了。
  因为不够清晰,也不曾拥有。
  可公子怀不一样,他拥有过,他知道被爹抱着是什么样的滋味,被娘宠着又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些父母之情,在眼前骤然失去,从今往后也断不会再拥有,心里头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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