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夜_45

  段须眉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将梅卫二人让到前方:“徐离山庄一行,他二人伤得更重。”
  梅一诺何曾见过段须眉如此替两个外人讲话?当下收起原本将另两人视作空气的神态,略带两分慎重道:“多谢二位搭救,敢问高姓大名,日后必报答此番救命之恩。”虽不知段须眉何以反常,但他既对这两人表现出几分客气,她自当跟从。
  卫飞卿微微一笑:“恩情之说,实不敢当。在下卫飞卿,久仰梅姑娘大名。”
  梅一诺常年跟随段须眉,便也养成直来直去的性子,闻言心下立时便有几分不喜,只觉这卫飞卿风度虽好,言行却未免有些浮夸。二人初次见面,这“久仰”二字从何说起?
  却不知卫飞卿这“久仰”二字并无虚假,只是他久仰的并非她的名,而是她的号。
  梅莱禾在旁深呼吸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往前一步,紧紧盯着梅一诺眼睛道:“我名字叫……我叫……梅莱禾。”他说到“梅莱禾”三字,到底因心虚而岔了一口气,那声音不由自主便低下去。
  然而那样低得仿佛顷刻就要散在风里的三个字,落在梅一诺耳中却不啻惊雷,惊得浑身分明没有半分力气的她陡然坐了起身,一张脸苍白如死,目中却透射出惊骇又凌厉的光,一字字道:“你叫什么?你再说一次!”每说一个字眼睛便睁得愈大一分,直是目眦欲裂。
  见她这番应对,梅莱禾却知他已不必再说了。甚至他想要确认的事,在徐离山庄第一眼见到尚还昏迷的梅一诺时,深心里实则已经确认了。
  而现在呢?他默默想着,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名字,也知我是她的……
  眼泪不知何时又已流下来,无声痛哭半晌,他这才抹了把眼睛低声道:“我知你心里必定恨我至极,只是你娘亲……阿若,她这些年还好吗?”
  梅一诺万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不由愣住。
  她从小到大甚少听到这个名字,仅有的几次,这名字的主人在她娘口中也只是个薄情之人,不值得记恨,也不值得记挂。
  但又如何才能够不记恨、不记挂呢?
  她想过不知几千几万次,有朝一日若与此人相遇该是何等情形。
  想象中这人应当意气风发,妻妾成群,又或者困窘落魄,愧悔交加。但那几千几万种的设想中,没有一种是他见面就问她的娘亲过得好不好。
  一时之间,满腔恨意之中竟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难堪的窃喜,他还……记得自己的娘吗?
  一想到此,适才还凄厉决绝面上一瞬间就沾满眼泪。
  赶忙闭上眼睛,梅一诺实不愿被被眼前之人看到自己这番狼狈失态。半晌才勉力作镇定道:“你走吧,以后都别出现在我眼前,我……我只当你从未出现过。”
  梅莱禾听她这两句话只觉心痛如绞,又怎会听从?
  见他不言不动,梅一诺适才被那一丝窃喜稍微压制的恨意立时又涌上来,咬牙道:“你不走,那就立时自裁在我面前!”
  见梅莱禾闻言目中各种情绪争相闪过,梅一诺明明自觉并未抱过任何期待的心,此刻却又空前觉得失望与羞耻起来,正要开口,却听梅莱禾柔声道:“依我本心,原本在你和你娘亲面前死一万次那也不算什么,可我过了二十年才见到你,我委实舍不得……我也还想见你娘亲一面,将昔年因果种种说与她知。若届时她要我的命,我必双手奉上。”声音虽柔,最后几字却掷地有声。
  如梅莱禾这等境界的高手,他如此慎重起誓一般说出口的话,自有一股叫人不由自主想要去信服的力量。
  梅一诺自也挣不脱这力量,但她最终也只咬紧了牙关颤声道:“花言巧语!”
  看到此处,卫飞卿与段须眉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这二人的关系正如他二人心中所料,乃是一对至亲父女!
  二人不由自主暗叹一声。
  卫飞卿想的是梅莱禾从小看着他与贺修筠长大,将他二人当做亲生的儿女一般,那时候他可知自己有个亲生的女儿?若他知晓,为何时隔二十年这才起意来寻找?
  段须眉想的却是杜若将梅一诺从小养到大的情形。杜若算是他长辈,自他有记忆起,他从未见过杜若冷厉严酷以外的其他面貌。不管杜若本性如何,若非她有这等强横的实力与强势的姿态,她与梅一诺也无法在关雎存活至今。
  他竟从未想过“小梅有个亲爹”这件事的发生。
  但枯枝落叶尚有根,梅一诺有爹并且这个爹好端端活着这件事自不出奇。真正令他好奇的,还是梅莱禾这个人。
  段须眉好奇之事自然就要问出口:“你究竟是谁?你怎会识得杜若?你为何如今才来找小梅?你又是如何识得我?”
  沉吟半晌,梅莱禾叹道:“这些事终究要讲出来……只是我希望先见到一诺她娘,再原本道出此事因果。”
  段须眉淡淡道:“杜若就在关雎。只是关雎昔年惨遭灭门一案你们清心小筑出力不少,你要我就此带你入关雎?”
  梅一诺听闻此言,一张脸更是白得毫无血色,瞪着梅莱禾一双眼中再多的恨意也掩不住惊慌。
  “我没……”迎着梅一诺目光,梅莱禾面上一片惨淡,颤声道,“我曾尽全力阻拦此事,但当年清心小筑亦只是在登楼悄无声息事成以后这才请求联手,即便庄主不答应,此事也再无转圜余地。我持着万一之希望前往,满心指望能在众人之前找到你娘,再带她离开。然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卫飞卿注意到,他这段话中只有杜若,而无梅一诺。
  果然便见梅莱禾凝视梅一诺目中充满痛苦与内疚,下刻便道:“是我对不住你娘还有你,我最对不住你之处……便是二十年来竟糊涂到从不知自己有个嫡亲的女儿!”
  梅一诺眼睛一眨,眼泪便滚出来。
  卫飞卿暗叹一声,心道这种话又何必要出口,徒惹小姑娘伤心。
  梅莱禾道:“昔年我与她曾有一约定,我因事耽误了时间,待我赶到之时,已不见她身影。在那之前,我与她已存在许多争吵和分歧,也有许久不曾见面,我以为她是决意要与我分离是以才……我并不知她……”
  段须眉立时捉住了其中关键点:“你不知杜若当时有孕?那你又从何处知道小梅?”
  梅莱禾忽然沉默下来,片刻有些艰难摇了摇头。
  段须眉冷冷道:“你不肯说。”
  梅莱禾再次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目中茫然之色一闪而过,“有一日我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言明我有一女,流落关雎,又详述了当年某些我不知之事。那信中所言我委实不能不在意,立时便开始追查此事。我自然也想过要去查清写信之人究竟是何身份,有何目的,可我……”
  可他既知梅一诺存在,自然全心全意都只放在追查梅一诺下落上,又哪还有心思顾及别的?
  只是这写信之人的目的,那就很值得推敲了。
  卫飞卿深思道:“那信中就没有留下一丝半点与写信人身份有关联的东西?”
  梅莱禾有一瞬犹豫。
  那便是有了。
  一时其余三人目光都紧紧锁在他身上。
  半晌梅莱禾终道:“那信上落款……乃是‘卫庄敬上’四字。”
  ……卫!又是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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