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1
  要冷静地记录下一件令人扫兴的事情是多少有些让人感到伤自尊的。
  因为事实是,我坐在那儿等阿勒顿,等着等着竟然睡着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我意料之中。毕竟我前一天晚上就没怎么睡好,白天又在外面待了一天。我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又为我决定要做的事情感到紧张,难免精疲力竭。再加上当时的雷雨天气。也许我的全神贯注也是导致我睡过去的因素之一。
  不管因为什么,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坐在椅子里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鸟儿在窗外鸣叫,太阳已经升起,我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很不舒服地挤在椅子里,嘴里一股异味,头痛欲裂。
  我觉得迷糊、困惑、恶心,最终则感到无限的欣慰。
  “即便是阴暗无光,只要活下去,就终将迎来天明。”这句话是谁写的?真是至理名言。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看清了之前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过激,大错特错。我小题大做,失去了分寸。我竟然下定决心要杀掉另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时我看到了面前放着的那杯威士忌。我打了一个激灵,赶紧站起身拉开窗帘,把酒倒出窗外。我昨天晚上一定是发疯了!
  我刮了胡子,洗了个澡,穿好衣服。我感觉好多了,于是穿过楼道去找波洛。我知道他总是起得很早。我坐下来,把所有的事都倾诉给他。
  说完我感到十分欣慰。
  他轻轻对我摇摇头。“啊,你昨天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啊,真是愚蠢至极。我很高兴你能对我忏悔你的罪责。可是,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你昨天晚上不过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呢?”
  我满面羞愧。“我想我是害怕你会阻止我。”
  “我当然会阻止你。一定会的。你认为我会愿意看到你因为那个无耻的流氓阿勒顿少校而被送上绞刑架吗?”
  “他们抓不住我,”我说,“我会谨慎行事的。”
  “所有杀人凶手都这样想。你的思维方式真是跟那些人一样!但是听我说,我的朋友,你其实没有你自认为的那么聪明。”
  “我行事很小心的。我把瓶子上的指纹都擦掉了。”
  “正是如此。你把阿勒顿少校的指纹也擦掉了。如果有人发现他死了,那么会发生什么呢?警方通过尸检发现他死于过量服用安眠药。他是意外服下的还是故意的呢?一检查发现,药瓶上没有他的指纹。但是为什么没有呢?无论是意外还是自杀,他都没有理由抹去指纹。警方分析了剩余的药片之后,就会发现药瓶里有一半的药片都被换成了阿司匹林。
  “嗯,但是阿司匹林谁都有啊。”我无力地低声说着。
  “没错,但并不是谁的女儿都是阿勒顿不怀好意追求的目标——用一个老派点儿的说法。而且你前一天还因为这件事跟你女儿吵过一架。博伊德·卡灵顿和诺顿两个人可以证明你对那个男人的强烈反感情绪。黑斯廷斯啊,真到那时候你就不好办了。所有的注意力马上都会转移到你身上,而到了那个时候,你十有八九会满心恐惧——或者是悔意——合格的警探很快就会确定你就是那个凶犯。甚至有可能会有人看见你摆弄那些药片。”
  “不可能。当时附近没有人。”
  “窗外有阳台。或许有人在阳台上向屋里看。或者,谁知道呢,也许有人从钥匙孔里看到了。”
  “我看你才是异想天开,波洛。谁会像你想的那样,没事儿从钥匙孔往屋里偷窥啊。”
  波洛微合双眼,说我总是太过相信人。
  “让我告诉你吧,这座宅子里的钥匙大有蹊跷。比如说我,即便是科蒂斯就在隔壁房间,我也喜欢从里面把房门锁上。我到这儿没多久,我的钥匙就消失不见了——连影子都找不到了!我不得不让他们给我重新做一把。”
  “唔,不管怎么说,”我脑子里仍然想着自己的麻烦,长出一口气说,“你说的那种情况最终没有发生。人竟然可以失去理智到这样的程度,真是可怕。”我压低了声音,“波洛,会不会是因为……因为多年前的那场谋杀案,导致这里的空气会感染啊?”
  “你是说,谋杀病毒?呃,这还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房子都有自己的气氛。”我若有所思地说,“这座宅子可是有一段不太好的历史啊。”
  波洛点点头。“是啊。这里曾经有人——有好几个人——由衷地希望别人死去。千真万确。”
  “我觉得这种气氛会以某种方式附在人的身上。不过先别说这个了,波洛,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怎样对待这件事啊——我是说朱迪斯和阿勒顿。必须想个什么办法阻止他们。你觉得我怎么办才好?”
  “什么也别做。”波洛一字一句地说。
  “啊,可是——”
  “相信我,你不掺和就是最好的选择。”
  “我要是跟阿勒顿单挑——”
  “你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朱迪斯已经二十一岁了,她管得好自己。”
  “但我觉得我应该可以——”
  波洛打断了我。“不是的,黑斯廷斯。不要想象你自己有足够的智慧、体力甚至谋略,能将你的意志强加于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阿勒顿对付愤怒而无能的父亲得心应手,他或许甚至十分享受这样的过程。朱迪斯不是那种轻易就被人吓倒的人。我认为——如果我要给你任何建议的话——你应该采取完全不同的措施。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相信她的。”
  我盯着他。
  “朱迪斯,”赫尔克里·波洛说,“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我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我也喜欢她啊。但是我担心她。”
  波洛突然猛地点点头。“我也担心她,”他说,“但我担心的方式跟你不一样。我非常担心。而且我无能为力——差不多可以这样说。何况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危险就在前方,黑斯廷斯。危险已经迫近了。”
  2
  我也知道危险已经迫近。而且我对这一点的认识比波洛更深,因为我前一天晚上偶然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尽管如此,我下楼去吃早餐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不停地想着波洛说的那句话。“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相信她的。”
  这句话出乎我的意料,却莫名地让我感到宽慰。而且这句话的正确性不久之后就得到了证实。因为朱迪斯显然改变了主意,放弃了当天去伦敦的计划。
  她没有去伦敦,而是在早餐后一如既往地跟富兰克林一起直奔实验室。显然,他们又要在那里度过艰苦忙碌的一天。
  一股强烈的感恩之情涌遍了我的全身。我前一天晚上是多么疯狂、多么绝望啊。我认为——几乎肯定地认为——朱迪斯被阿勒顿的甜言蜜语所惑,接受了他的邀请。但我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确没有明白地表示同意。她不会同意的,她太善良、太纯洁、太真实了,这样的她不会妥协。她拒绝了阿勒顿幽会的请求。
  阿勒顿早早吃了早餐,然后就出发去伊普斯维奇了。按原计划行事的他一定是认为朱迪斯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前往伦敦。
  “嗯,”我暗自心想,“他要失望了。”
  博伊德·卡灵顿愣头愣脑地说我看起来神采奕奕。
  “是啊,”我说,“我得到了好消息。”
  他说,他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建筑师给他打了一通让他烦心的电话,告诉他房子遇到了建筑困难——当地一个测量人员大闹施工现场。他还收到了带着坏消息的来信。此外,他还在为前一天让富兰克林太太过度劳累而忧心。
  富兰克林太太过去几天精力充沛的生活也告一段落了。根据我从克雷文护士那里得到的消息来判断,她已经累得不行了。
  克雷文护士本来定好要休假会友,这下也不得不留下来继续工作,她当然是一百个不情愿。富兰克林太太从早上就开始要提神醒脑药、热水瓶以及各种特殊的食品和饮料,而且根本不愿让护士小姐走出她的病房半步。她神经痛、心口疼、腿脚抽筋,还不停地打冷战。
  我想借此机会说明,无论是我还是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对此感到震惊。我们都把这些归为富兰克林太太臆想症的种种表现。
  克雷文护士和富兰克林医生也是这样想的。
  后者被从实验室叫回来;他倾听了妻子的抱怨,问她是不是要找一个当地的医生来给她看看(这个提议得到了富兰克林太太的激烈反对);然后他给她冲了一杯镇静剂,竭尽全力地安慰了她一番,然后才再次回到实验室继续工作。
  克雷文护士对我说:“当然,他很清楚她是在小题大做。”
  “真的没有那么严重?”
  “她体温正常,脉搏也十分健康。要我看,她就是没事找事。”
  她十分恼火,说话比平时更没有分寸。
  “她就是看不得别人好过。她就喜欢让她丈夫忙前忙后,让我围着她打转,就连威廉爵士都以为自己‘昨天累着她了’而自责不已。她就是那种人。”
  很显然,克雷文护士觉得她的病人今天格外不可理喻。我猜富兰克林太太一定是对她极度无礼。像她这样的女人,护士和用人都不喜欢,不仅因为她事儿多,更因为她态度太差。
  所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谁也没把她这点儿小病放在心上。
  唯一的例外是博伊德·卡灵顿,他一脸可怜相地转来转去,就好像一个刚挨了一顿责骂的小男孩。
  此后我曾经无数次回想当天发生的事情,试图回想起一些我之前没有发现的事情——或者说那些被我遗忘的小事。我尝试着回忆每个人的行动细节——他们的举止在多大程度上与平日一样,或者他们是否曾经表现出任何兴奋的迹象。
  让我再一次描述一下我记忆中每个人当天的活动。
  正如我刚才所说,博伊德·卡灵顿看上去很不舒服,而且似乎怀着深深的负罪感。他似乎觉得自己前一天玩儿得太过头了,并且自私地没有照顾好他那位同伴脆弱的身体。他多次上楼探望芭芭拉·富兰克林,而本就心情不好的克雷文护士对他格外尖刻。他甚至专程跑到镇上买了一盒巧克力。但最后这盒巧克力被退回来了。“富兰克林太太吃不了巧克力。”
  最后,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吸烟室里打开了巧克力盒子,跟诺顿和我三人一起,在严肃的气氛中把这盒巧克力分了。
  他很喜欢巧克力,心不在焉地吃了很多。
  外面变天了。从十点就开始下起瓢泼大雨。
  不过今天我们并没有像其他雨天一样感到忧伤。实际上,这样的天气让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
  大约中午前后,科蒂斯照顾着波洛下了楼,然后安置他在会客室坐好。伊丽莎白·科尔陪着波洛,给他弹钢琴听。她的琴声优美,弹的是巴赫和莫扎特这两位我朋友最喜爱的作曲家的曲子。
  富兰克林和朱迪斯大约差一刻一点的时候从花园回来。朱迪斯面色苍白,看上去很疲惫。她一声不吭,似乎在梦中一样,眼神空洞地扫了一眼周围,然后又走了。富兰克林跟我们坐了一会儿。他看上去也十分疲劳,而且心不在焉,能看出他近来压力很大。
  我记得我说这场雨真让人欣慰,他很快地就接着我的话说:“是啊。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不知怎的,我感觉他这句话不仅仅在说天气。一贯笨手笨脚的他突然顶了一下桌子,打翻了一半的巧克力。他和平常一样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惊慌失措,连忙道歉——很显然他是在对巧克力盒子表示歉意。
  “哦,对不起。”
  这一幕本应该很滑稽,但不知为什么完全没有滑稽的感觉。他赶忙俯身捡起了撒出来的巧克力。
  诺顿问他早上是不是很累。
  他的脸上一下子就绽放出了笑容——热情、孩子气、活力十足。
  “没有——没有——只是意识到,突然意识到,我之前走弯路了。我得把整个流程简化一下。现在可以抄近路了。”
  他站在那儿前后摇晃着,眼神若有所思,不过却十分坚定。
  “对,近路。这样才好。”
  3
  如果说当天上午我们还紧张兮兮、漫无目的的话,那么那天下午就出人意料,显得十分愉快。太阳出来了,天气凉爽舒适。勒特雷尔太太被扶下楼坐在阳台上。她精神很好——魅力依旧,却比平日得体很多,不会让人感觉笑里藏刀。她还是拿丈夫开玩笑,却温和而带着爱意,他也对她笑颜以对。看到他们这样和睦真是令人高兴。
  波洛也坐着轮椅下楼,他的精神也很不错。看到勒特雷尔夫妇重归于好,他也很开心。勒特雷尔上校看起来年轻了许多。他的举手投足不再那么优柔寡断,也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捋胡子了。他甚至提出当天晚上要打桥牌。
  “黛西想打桥牌了。”
  “确实如此。”勒特雷尔太太说。
  诺顿认为打牌对勒特雷尔太太来说或许还是太累了。
  “我只打一局,”勒特雷尔太太说,然后眨着眼睛说,“而且我会乖乖的,不会把可怜的乔治怎样的。”
  “亲爱的,”她的丈夫说,“我知道我打得不好。”
  “那又怎样呢?”勒特雷尔太太说,“不是正好让我有机会欺负你取乐吗?”
  我们听了这句话都笑了。勒特雷尔太太接着说:“哦,我知道自己的缺点,但我这辈子是不会改了。乔治只能忍让我一些啦。”
  勒特雷尔上校傻傻地看着她。
  大概是看到他们如此和美的缘故,我们那天晚些时候开始讨论起婚姻和离婚来。
  究竟离婚给男人女人带来的便利会让他们感到更加幸福,还是在夫妻之间短暂的恼怒和隔阂——或者由第三者所引发的麻烦——过去之后,二人就会重新找回旧日的爱恋情感?
  有时候,人们的观念和实际经历之间会存在惊人的差距。
  我的婚姻极其幸福美满,而且我本人比较老派,但我是支持离婚的——我认为人们应该及时止损,重新开始。可是婚姻不幸的博伊德·卡灵顿认为婚姻关系永远不该破裂。他说,他对婚姻关系报以最高的尊重。它是国家的基石。
  跟婚姻二字没有一点儿关系的诺顿支持我的观点。奇怪的是,富兰克林这位掌握现代科学的思想家坚决反对离婚。很显然,离婚与他言行一致的理想相悖。人必须承担一定责任。这些责任既然承担起来,就一定要坚持到底,并且绝不能退缩放弃。他说,合约就是合约。对于自愿订立的合约,人们必须遵守。除此之外的任何其他行为都会造成他所谓的麻烦。隐患,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等等。
  他仰坐在椅子里,一双长腿无聊地踢着桌子。他说:“男人既然选择了自己的妻子,妻子就是男人的责任,直到她去世——或者男人自己去世。”
  诺顿滑稽地说:“有时候——死亡也是件好事,对吧?”
  我们都笑了,博伊德·卡灵顿说:“小伙子,这种话轮不到你说,你连婚都没结过呢。”
  诺顿摇头说:“我也不太想结婚。”
  “是吗?”博伊德·卡灵顿好奇地看着他,“你确定?”
  这时伊丽莎白·科尔走了过来。她刚才在楼上陪富兰克林太太。
  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我觉得博伊德·卡灵顿似有深意地将目光从伊丽莎白·科尔移向诺顿,而诺顿脸红了。
  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我打量起伊丽莎白·科尔来。她的年纪的确还不算大,而且长得也不错。实际上,她是那种很有魅力而且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能取得任何男人的欢心。她最近确实经常和诺顿在一起。在一起寻找野花和鸟类的过程中,他们成了朋友。我还记得她向我夸赞诺顿是一个善良的人。
  嗯,如果真是如此的话,我真为她感到高兴。凄苦的少女时代并未影响她追求幸福。那场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的悲剧没有让她白白受苦。我看着她,心想她一定比刚到斯泰尔斯庄园的时候更加幸福、更加开心。
  伊丽莎白·科尔跟诺顿——对,有可能。
  就在这时,我莫名感到一股不安。斯泰尔斯庄园的气氛不对劲。我感觉到了——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苍老而疲惫——没错,还有恐惧。
  一分钟之后,这种感觉消失了。除了博伊德·卡灵顿之外,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过了一会儿,他凑过来对我低声说:“你还好吧,黑斯廷斯?”
  “挺好的,怎么了?”
  “唔——你看起来——我说不清。”
  “只是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不祥的预感?”
  “如果你喜欢那么说就是吧。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有意思。我也有一两次有这种感觉。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紧盯着我。
  我摇摇头。我的确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只是一种深深的压抑和恐惧。
  这时朱迪斯从房子里出来了。她走得很慢,扬着头,双唇紧闭,面色严肃却格外美丽。
  她与我和辛迪丝都完全不同;她看上去像是一个年轻的女祭司。诺顿也有这样的感觉。他对她说:“你知道和你同名的那位犹太女英雄吧(注:诺顿此处引用的是多纳泰罗晚年创作的《朱迪斯与霍洛芬斯》中的故事。故事女主人公朱迪斯(judith,又译犹迪)是一位美貌聪慧的犹太寡妇。她用美色骗取了占领耶路撒冷的亚述人将军霍洛芬斯的信任,并在一次霍洛芬酒醉之后砍下他的头颅,吓走亚述侵略军。)?她砍下霍洛芬头颅之前的表情估计跟你现在一样。”
  朱迪斯微笑着,稍稍扬起眉毛。“我不记得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哦,完全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为了集体的利益。”
  他语气中的那种戏谑惹恼了朱迪斯。她脸一红,离开诺顿走到富兰克林旁边坐下。她说:“富兰克林太太感觉好多了。她想让我们今晚上楼到她的房间去喝咖啡。”
  4
  晚饭后上楼的时候,我心想,富兰克林太太绝对是个情绪化的人。她先是把我们所有人折腾得坐卧不宁,然后又突然变得善意满满。
  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睡衣,躺在躺椅上。她旁边放着一个带旋转式书架的小桌子,上面摆着各种咖啡用具。在克雷文护士的协助下,她白嫩的手指灵巧地操作着各种器具煮咖啡。除了晚饭后便回房间休息的波洛、还没从伊普斯维奇回来的阿勒顿,以及仍在楼下的勒特雷尔夫妇,其他人都在。
  不久我们就闻到了咖啡的香味——真是美妙的味道。斯泰尔斯庄园的咖啡浑浊无味,所以我们都很期待富兰克林太太用新磨的咖啡粉泡的咖啡。
  富兰克林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太太倒咖啡的时候他帮她递杯子。博伊德·卡灵顿站在沙发旁边,伊丽莎白·科尔和诺顿站在窗边。克雷文护士坐在床头。我则坐在扶手椅里苦想当天《泰晤士报》的填字游戏。
  “平稳之爱,何人相害?”我念道,“八个字母。”
  “大概是字母倒拼的谜语。”富兰克林说。
  我们想了一分钟。我接着念道:“山间的伙计人不好。”
  “tormentor 。”博伊德·卡灵顿脱口而出。
  “引用:‘无论问什么,回声唯答’——空白。丁尼生诗句。五个字母。”
  “where,”富兰克林太太说,“肯定没错。‘回声唯答何处’,对吧?”
  我对此表示怀疑。“这个词的结尾字母应该是w。”
  “唔,很多词语最后一字母都是w。how,now,snow。”
  窗边的伊丽莎白·科尔说:“丁尼生的原话是:‘无论问什么,回声唯答死亡’。”
  我听到有人突然深吸一口气。我抬头看去。原来是朱迪斯。她从我们身边走过,穿过落地窗上阳台了。
  我一边思考着最后一条没有解开的线索,一边说:“平稳之爱那一条应该不是倒拼谜语。现在第二个字母是a。”
  “提示是什么来着?”
  “平稳之爱,何人相害?空格,字母a,然后是六个空格。”
  “paramour(注:意为“情人”。)。”博伊德·卡灵顿说。
  我听见芭芭拉·富兰克林的茶匙与小盘碰撞发出响声。我接着念下一条提示。
  “‘嫉妒是一只青眼的怪兽’,某人曾说过。”
  “莎士比亚。”博伊德·卡灵顿说。
  “说这句话的是奥赛罗还是埃米莉亚?”富兰克林太太问。
  “都太长了。提示说只有四个字母。”
  “伊阿古。”
  “我确定是奥赛罗。”
  “根本不是奥赛罗。这句话是罗密欧对朱丽叶说的。”
  大家各抒己见。突然阳台上的朱迪斯叫起来:“看啊,流星。哦,那边还有一颗。”
  博伊德·卡灵顿说:“哪儿呢?我们要许愿啊。”他上了阳台,伊丽莎白·科尔、诺顿和朱迪斯已经在那儿了。克雷文护士也出去了。富兰克林也站起身出去看。他们站在阳台上,望着夜空发出感叹。
  我仍然纹丝不动地低着头看着填词游戏,为什么要看流星呢?我没什么愿好许的……
  突然,博伊德·卡灵顿转身回到了房间。
  “芭芭拉,你一定要出来看看。”
  富兰克林太太厉声说:“不,我还是算了吧。我太累了。”
  “胡说,芭布丝。你一定要出来许个愿!”他笑了,“别反对了。我抱你出去。”
  于是他弯腰抱起富兰克林太太。她大笑着抗议道:“比尔,把我放下——别做这种傻事了。”
  “小女孩儿一定要出来许个愿。”他抱着她穿过落地窗,把她放在阳台上。
  我俯身看着报纸。因为我回忆起……那是一个晴朗的热带夜晚,阵阵蛙鸣……突然天上飞过一颗流星。当时正站在窗边的我转身抱起辛迪丝,抱着她看星星,并许下愿望……
  眼前的填字游戏突然模糊了。
  一个身影从阳台走下来,回到房间里——是朱迪斯。
  一定不能让朱迪斯看到我流泪的样子。绝对不行。我慌张地转动桌子上的书架,装作找书。我记得里面有一本旧版的莎士比亚作品。没错,找到了。我翻看着《奥赛罗》。
  “你干什么呢,父亲?”
  我念叨着提示,一边翻着书页。没错,就是伊阿古。
  “哦,将军,请当心嫉妒;它是青眼的怪兽,
  最好玩弄它所吞噬之人。”
  朱迪斯接着背诵下去:
  “无论是罂粟还是曼陀罗,世间一切安眠之药都无法让你如昨日一般酣睡。
  她的声音洪亮,深沉而动听。”
  其他人也纷纷说笑着回到屋中。富兰克林太太坐回她的躺椅上,富兰克林也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搅动着杯里的咖啡。诺顿和伊丽莎白·科尔喝完咖啡告辞了,因为他们此前跟勒特雷尔夫妇约好了一起打桥牌。
  富兰克林太太喝完了咖啡,要她的滴药。克雷文护士刚好出去了,所以朱迪斯从卫生间里拿给她。
  富兰克林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踱步,走着走着就绊到了一张小桌子。
  他的妻子厉声说道:“别这么笨手笨脚的,约翰。”
  “对不起,芭芭拉。我在想事情。”
  富兰克林太太做作地说:“你真是一只大笨熊,亲爱的。”
  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今天晚上天气不错,我想出去散散步。”
  说完他就出去了。
  富兰克林太太说:“他真是一个天才。举手投足都能看得出来。我真是爱死他了。他对工作的热情无与伦比。”
  “是啊,是啊,这伙计真是聪明。”博伊德·卡灵顿敷衍地说。
  朱迪斯突然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口时差点儿跟克雷文护士撞在一起。
  博伊德·卡灵顿说:“玩儿一局哨兵游戏怎么样,芭布丝?”
  “哦,好啊。你能拿一副纸牌来吗,护士小姐?”
  克雷文小姐出去拿纸牌。我向富兰克林太太道了晚安,并谢过了她的款待。
  我在外面遇见了富兰克林和朱迪斯。他们俩站在走廊的窗边望着外面。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只是并排站在那儿。
  我走近他们时,富兰克林回头看了一眼。他挪了挪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跟我一起散散步吗,朱迪斯?”
  我女儿摇摇头。“今天晚上算了。”她突兀地说,“我要睡觉了。晚安。”
  我跟富兰克林一起下了楼。他轻声地吹着口哨,面带微笑。
  我烦躁不已,没好气地对富兰克林说:“你今晚似乎很自在啊。”
  他承认了。
  “是啊。我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心满意足。”
  我在楼下与他分开,然后看了一会儿桥牌。趁勒特雷尔夫人不注意的时候,诺顿朝我眨了眨眼。这一局似乎一团和气。
  我上楼来到波洛的房间。朱迪斯也在这里。见我进来,她冲我笑了笑,但是没说话。
  “她原谅你了,我的朋友。”波洛说。这叫什么话!
  “是吗?”我反唇相讥,“我可不——”
  朱迪斯站起身。她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然后吻了我一下。她说:“可怜的父亲。赫尔克里叔叔不应该伤害你的自尊。我应该争取你的原谅才对。你就原谅我,然后跟我说晚安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做,但我还是说:“对不起,朱迪斯。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
  她拦住了我的话。“没关系的。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现在一切都没事了。”她的脸上慢慢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她又说了一遍:“现在一切都没事了……”然后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她走后,波洛看着我。
  “说说吧,”他问我,“今天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摊开双手。“什么事也没发生,连一点儿要发生事情的迹象都没有。”
  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错了。因为当晚确实发生了一件事。富兰克林太太突发重病。我们派人请了两个医生,但两人都束手无策。第二天早上她就去世了。
  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才得知,她死于毒扁豆碱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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