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无长兄_372
贺穆兰走到门口,掀起营帐弯腰出去,发现是几个不认识的魏兵,为首之人年纪不小,大约有三十来岁了,见她出来,一抱拳,朗声问道:
“白日里,我听其他火的兄弟们说,花火长会缝合尸体?”
“……谁和你说的?”
“卢日里那几个火伴都传开了,都说你能通灵,还会缝合……”
“老四!”
那年轻的魏兵立刻不说话了。
“咱们几个前来,是想求花火长给我们今日战死的同火安上头颅。他的头我们拼死抢回来了,可是因为身首异处,军牌又不知道掉哪里去了,功曹不肯承认那是他的尸体,要将他的东西收走……”
那火长此时悲戚的像是个老人,连皱纹都出来了。
军中催人老,往往二十几岁的青年看起来都像是中年人,更别说这个三十岁已经算是中年的年纪。
“他家中还有妻女,那些兵器和战利品若是送回去,好歹还能让他的妻女多过几年好日子。若真是给功曹收走了,怕是就当无主之物给处置了。他尸首不存,多半也不会为他立冢,以后家中和军中祭祀,都没个主位……”
军中有战死主位的,日后大可汗论功行赏,也会赏赐家人。这也是为什么莫怀儿两世都这么悲剧的原因,他根本不可能以“为国捐躯”的身份下葬,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抚恤。
那火长身后几个火伴眼眶通红,噗通噗通的就朝贺穆兰跪了下来。
看他这火里人人按排行论名,也就知道相处的时间不短了,如今落到这个下场,难怪同火趁夜来求。
贺穆兰看着满脸皱纹的火长,在看看几个跪下的火伴,伸手去搀扶他们。那几个人哪肯站起来,无奈贺穆兰力气太大,一手一个,将他们都拽了起来。
“你们无需如此,我进去拿上针线,跟你们去就是。”
贺穆兰返身回帐,一进帐子就吓了一跳。
同火的若干人和吐罗大蛮等人蹲在帐子旁边,侧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见贺穆兰进来了,他们也不尴尬,只是皱着眉劝道:
“真要去?若是传开了,以后各个都来找你做这个,功曹会不高兴的……”
“你刚刚清理过自己,去了殇帐,回来又要再洗?”
“太晦气了吧,你又不是仵作……”
贺穆兰越过他们,把自己干净的外衣脱下,套上了一件若干人丢下的脏外衣,拿起案几上的象牙线盒,一边揣进怀里,一边和他们说道:“至少今天,无法熟视无睹。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会睡不好觉。”
她并不是个滥好心的人,可是她现在已经理解了鲜卑的军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也知道每一个军户的死去对家庭代表了什么。
花木兰为什么会说出“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变他们的生活”,她已经从丘林莫震那一家里了解了。
即使是英雄,即使死时以大将军之礼下葬,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该愚昧的还是会愚昧,该痛苦的还是会痛苦。
不,应该说,会更加深刻。
所以若是能做点什么,尽力去做。在知道缝合起卢日里的肚子能给狄叶飞带来那么大的抚慰以后,贺穆兰觉得这种事是有意义的。
有意义的事,何必问它该不该做呢?去做就行了。
贺穆兰跟着那一火人走了,去了停放尸体的殇帐。
并不是每一具尸体都会被人带回来的,只有那些有火伴的、或者互相有所关系的人,才会在杂役营的杂役们打扫战场前将这些人的尸体抬回来,在私下火化后将尸体送到同袍的家里去。
也有腰包比较鼓的,会买一口棺材,再请人将尸首送回乡间。
大部分的尸首,无论是敌是友,都被杂役营里的杂役在打扫战场后集中起来给烧了。
最早的时候,鲜卑人是不处理尸体的,自然会有野狼和豺狗之类把它们吃掉。是汉人的军医到了军中后,告诉鲜卑人若是让尸体自然腐烂,很容易让军营中患上疫病,那些疫病并不是天神发怒,而是来自尸体的诅咒。
自那以后,才有了杂役营的“搬死役”,才有了殇帐。
殇帐灯火明亮,鲜卑人早期的宗教信仰和火有关,军中虽然不许宣扬鬼神之说,但这种千百年来来流传下来的规矩却是不可能改变的。殇帐里留着许多守夜的同火,殇帐外立着火盆,里面焚烧着死者身前穿过的衣服。
“烧葬”和“鼓乐歌舞相送”是鲜卑人的传统,若有萨满在的话,没有尸骨的人,还要招魂虚葬。
如今萨满自然是不会有,不过军中向来对士卒如何发散心中的悲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处偏僻的殇帐外若是鼓乐整晚,也没有几个军纪官会管。
贺穆兰没有来过殇帐,她的火里人都活的好好的,自然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也许前世花木兰有过,但这些记忆并不深刻。
也许对花木兰来说,这些记忆已经多到麻木,无需牢记了吧。
所以她受到的震撼,根本不足以言说。
她参加过不少次葬礼,毕竟她上辈子是法医。那些追悼会上的苦痛流涕,那些躺倒在地上的妇人哭的如同唱歌一般的场景,已经让她对“丧仪”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可是鲜卑人不是那样,鲜卑人是唱着歌守灵的。
殇帐四处随处可见击鼓而歌之人,也有些人跪在尸首前,把生者之前用过的东西放入巨大的火盆中,一点点的烧掉。
殇帐绵延一片,除了尸身、火盆、击鼓而歌之人,还有许多穿着白衣的巡夜官,他们是为了防止失火而设置的杂役,每人身后都有大缸,里面是每天从军营各处搜集来的污水,可以随时用来灭火。
贺穆兰就在一片踏歌声、鼓乐声中,跟着那一火人找到了他们同火的尸首。
头颅被放在死者生前的马鞍上,想来他的战马也已经是死了。
军中又要有一顿马肉肉干可食,那些剥下来的马革,不知又要裹上多少战死者的尸体。
他们见贺穆兰果然前来,一个个又是欢笑又是落泪,行礼的、大声赞叹她的德行的皆有。贺穆兰跪坐在那具尸体的身旁,拿起那颗已经发青的头颅,仔细比对了一下。
这是她的职业习惯,先看看伤口。
“……确实是他的身子。”
贺穆兰丢下这么一句话,开始弯下腰缝合了。
“这自然是他的身子,老九一直盯着。头是火长和老四老五拼死抢回来的。”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鲜卑人擦了擦眼泪。
“二哥是我们之中武艺最好的一个,老天真不长眼睛。”
是啊,在战场上,武艺好,不一定就代表不会死啊。
贺穆兰小心的缝合起尸体,法医的职业道德之一就是“尊重尸体”,所以大部分时候即使进行了检验,只要尸体没有残破到不可修复,在检验完成后都会基本缝合好,保持完整。
虽然缝合不会像做外科手术那样仔细,但也会按照家属的要求去做。器官也会装进袋子里放入腹腔内。
对于这种工作来说,贺穆兰做的比杀人趁手多了,自然是神情认真严肃,手法精准熟练。
看着一个人在死人身上飞针走线,而且缝合手法和女人缝衣服完全不同,那几个同袍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卢日里的同伴所说的话。
“花木兰,是可以通灵之人……他替卢日里把遗言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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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火长,他有什么遗憾吗?”
忍了半天,老三还是开了口。
贺穆兰正在忙,没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还以为说这人死的痛不痛苦,她安慰家属是做惯了的,立刻不假思索地开口。
“伤口平整,用刀的人砍的很快,他应该没有痛苦太久,所以肌肉都没有痉挛起来。他并不是非常痛苦的离开这个世界的。”
几个年纪较小的火伴立刻如释重负的抱在一起,像是得到了什么赦免。
缝合结束后,贺穆兰接受了几个同袍的谢意,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跪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来时头有些发晕。她的眼睛蓦地一下子像是没有了焦距,在这灯光下看起来更是神秘又惑人,那几个同火不知为何对着这个并不算高大的男人升起了一股敬畏之心,纷纷拜伏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