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_14

  他们来的时候坐的是节目组的车,司机是杜心来的专用。此刻大家都在里面吃火锅喝酒,唯独他恪守职责,吃饱肚子就出来了。远远看到谢梧和蒋锡辰走近,忙下车迎了上去。
  谢梧松开蒋锡辰的手,可还没抽走就又被蒋锡辰抓了回去,四只并排的手指全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回头一看,只见小孩儿那略微发红的醉眼里充满委屈。
  谢梧:“……”
  这司机跟着杜心来,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看这两个人大男人手拉着手腻腻歪歪,也丝毫不以为奇,带笑道:“谢先生,蒋先生,你们是撤退了吗?要不要我……”说着,视线偏向后面的车,“送一送?”
  谢梧一边耐心掰开蒋锡辰的手,一边回答:“不用了,这里离剧院没几步路。你们里面的同事都嗨得不轻,你注意照看着点。另外……”终于掰开那握得紧紧的手,他抬手就给蒋锡辰脑门上敲了一颗栗子,训道,“立正!”
  蒋锡辰一愣,少顷,真的收手乖乖站直,目光严肃地盯着他。
  “噗嗤——”旁边的司机笑出声,看看蒋锡辰,又看看谢梧,“小蒋先生真像个中学生,还是听话那种。”
  谢梧也没想到这这小孩儿喝醉了这么听话,跟他几年前记忆中那次可完全不一样。看着这么乖顺的蒋锡辰,他突然有点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过分了,不由得想更过分一点。
  他轻咳一声,面对蒋锡辰肃声道:“向右转——向前走!”
  蒋锡辰皱皱眉,似乎有点疑惑,但仍然照做了。
  “……”谢梧不可思议地哈了口气,司机已经笑弯腰。盯着蒋锡辰一板一眼迈正步向前,谢梧叮嘱司机,“这事儿也就我们俩看到了,回头别往外乱说啊,人家是做偶像的,要形象。”
  司机笑得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谢梧又说:“对了,刚才要讲的话一下子给这小孩儿弄忘了,麻烦你回头帮我跟杜心来说一声,下次我请他吃饭赔罪。”
  “好!”司机也不问赔什么罪,有任务就接,眼看蒋锡辰傻兮兮走远了,止住笑,好心道,“小蒋先生这样一个人走到外面大马路可是大新闻,这大半夜的……”
  谢梧哭笑不得:“唉,真是!走了——”对司机挥挥手,就跑上去追蒋锡辰,堪堪在这火锅店院子大门前截住了人,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口罩,不由分说给他戴上。
  蒋锡辰一直安静乖顺,等谢梧帮自己把边边角角都扯服帖后,忽然闷声说:“我才不是,对外人说的……”
  “什么?”这话没头没尾的,谢梧听得不明所以。
  可蒋锡辰“哼”了一声,眼神也配合着这声哼一扬,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了。接着,他在口罩里打了个大嗝。这个嗝打完,他露在口罩外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谢梧来不及给他摘口罩,他就自己一把扒开,扶墙狂吐。
  ……这倒是跟三年前一个样。
  谢梧看着他吐完,又给他抚一抚背顺气,然后问:“回家吧?”
  他点点头:“嗯。”
  谢梧重新把口罩给他带上,这次没再一点点耐心帮他整理,丢下一句“打车”就跑到路边去拦车了。蒋锡辰嫌弃地自己戴好口罩,默默跟上。
  运气还不错,等了一会儿就等到肯载客的出租车,两人都上了后座。
  谢梧问他:“你家地址哪里?”
  “荣华……星光佳园。”蒋锡辰特地往前面司机那边凑过去,补充,“就是,澜华西里那个,您知道地儿吧?”
  司机一听这磕磕绊绊的话就知道他喝多了,头也不回,就瞧了眼后视镜,伸手摁下了“空车”的牌子,回:“知道,您吶,赶紧坐稳了!”
  蒋锡辰往后座椅背上一靠,坐得稳稳的,脸朝着窗外。
  谢梧抿唇盯着他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抬手掰过他的脸,盯着那双已经清醒几分的眼睛,问:“你什么时候住在星光佳园的?”
  蒋锡辰:“今天。”
  谢梧:“故意的?”
  蒋锡辰:“嗯,这小区离剧院近。”
  扯淡。谢梧又感觉头疼疼的,就跟当初答应这家伙进剧院的推荐请求一样。但碍于前面还有个陌生人在,他没有再质问,默然放开蒋锡辰的脸,也靠在了椅背上,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说服自己别跟小孩子计较。
  两人一时无话。路途短,车在深夜的道路上穿过两个路口,又拐两个弯,就到了。谢梧付了钱,自己下车后又弯身探头看车里,见蒋锡辰整个人已经比之前利索多了,也就没再管。
  “哪楼哪屋?”两人站在小区门口,谢梧心中尚存侥幸,问道。
  然而蒋锡辰一开口就打破了这份侥幸:“8栋,3层,302。”
  谢梧听了,无话可说。一扭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蒋锡辰看起来基本清醒了,喝醉时的乖顺已经一键卸载,这会儿,眼里就明明白白告诉谢梧八个字:木已成舟,事成定局。
  活了三十五年,谢梧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产生深刻质疑:当初明明知道这小子空有一副奶狗面孔,怎么就会心软答应了他呢?可是如今大坑已深掘,还能怎么着,他总不能不让这小子住他对门啊!
  “行,那就走吧。”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蒋锡辰看他没有兴师质问的意思,反而有些臊眉耷眼、了无乐趣,一声不吭往小区里走去。两人始终一前一后隔着半米距离。回到8栋3层,一人一个门。
  谢梧开了自己的门,回头特别礼貌客气地说:“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不要迟了排练。”
  蒋锡辰幅度极小地点点头,靠在自己那边门,静静地看着他。
  这层楼的灯应当是坏了,他们走上来的脚步没能惊醒它,现在只有楼上楼下的灯光,实在不够明亮。谢梧和他对视了两秒,就收回眼神,闪身进了屋里,然后关上门。那道深深追着他的目光,终于感受不到了。
  可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被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萦绕。他握着门把手,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对面也开了门、关上门,才拧下反锁门扣。
  薄酒后,深夜里,他回想自己今晚一开始冷眼看蒋锡辰被杜心来打主意,后来又忍不住不惜小小得罪杜心来把人带走,乃至发现这小子竟然已经悄悄搬到他对面来了的全过程,总觉得这些看起来独立的画面和事情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索在牵着。
  那线索是什么,他依旧毫无头绪,倒是忽然明白先前蒋锡辰那句“我才不是对外人说的”,指的是什么——这是在回答杜心来在饭桌上那句“是不是第一次对外人讲小时候的家事”。
  既然“不是对外人说的”,那意思就是对自己人说的。而当时在场的人里,杜心来肯定不算什么“自己人”,楚文锦看起来对他讲的那些也早有所知,所以事情很清楚:蒋锡辰的那些童年,那些家事,都是讲给他谢梧听的。
  无端端的,为什么要讲给他听?
  总不能是对他感情已经深到恨不得把自己的底都掏出来吧?
  这当然是不至于的。谢梧看得清一个爱慕者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几分满。这蒋锡辰,对他顶多就是在“感兴趣”和“想要”之间,两人如果戳开了暧昧,那直达实质需求的可能性远远高于谈感情。
  既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他这挖空心思的接近,又是什么目的呢?
  他反复在这个“为什么”上琢磨,把自己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捋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点能让蒋锡辰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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