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箜篌尽_58

  闻青向苏相一礼:“草民在此谢过丞相之恩。”苏相只笑笑,并未多言。
  只见闻青端坐于前,未拨箜篌,只先叹道:“陛下可知,现在京城之外,是如何模样,而那百官,又为何弃陛下于不顾?”
  君雁雪只死死盯着他,眼神狠厉如刀。
  闻青淡淡勾唇,浅浅低眸一笑:“苏丞相与扶琉的交易进行很久了吧,所以一直没有告诉陛下,那扶琉南衡王曲蘅君的大军,已在京城外了。”
  君雁雪猛然一震,居然,已到如此地步了?
  闻青长叹:“那么也就不多言了,且听这曲箜篌吧。”
  月下,金迷纸醉已成了过往烟云,繁华如锦只是那云烟旧梦。
  前一刻还是天上人间,下一刻便是乱世阿鼻。
  那一曲箜篌,那一曲箜篌!
  你可曾听过这样一首曲子?
  叫你听了,初时想起的是那烟柳繁华,软红十丈。
  是相思相爱相守。
  是天上明月一轮,人间一双情人。
  是你心心念念所求相伴相知,白头偕老的平安喜乐?
  这样的曲子,让年迈的老者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让华发如雪的妇人想起自己二八年华。
  让落魄的公子追忆一呼百应钟鸣鼎食的过往,让世间一切有所求而求不得之人,皆做了一场美梦?
  可是曲过一半,边从绝世的繁华一转而变,是那刻骨的荒寒。
  你可懂梦醒的那一刻,发现一切皆空?
  老者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
  妇人看着自己青丝成雪痛哭过往青春,
  落魄的公子蜷缩在角落里,梦里的烈火烹油如刀插在他心头,
  世间一切有所求而求不得之人,皆以为自己已得到,却又复失去。
  往事如刀,越美丽的回忆,越是伤人。
  就像情人的低语那样温柔,却叫你心思缠绵,难以排解,难以言说。
  这样的曲子,让人听了,闻者皆哭,哭者断肠。
  一朝青丝,皆成白雪。
  天下间总有那么多断肠人,可见过那么多伤心月?
  任你千回百转追思难忘,任你苦苦哀求执迷不放,那些美好的,那些缱绻温柔的,那些你至死也不愿忘却的,终究是如飞花散,如云烟了,如孤鸿逝。
  一曲毕,世间悲欢,皆是弹指。
  云端,佛祖拈花一笑,便是一世界。
  原来,原来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悲欢皆成了神佛脚下尘。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千古不过弹指一瞬。
  君雁雪感到自己眼中有眼泪汹涌而出。
  是因为这曲?
  还是因为一个人?
  或是因为一片万里河山,大好家国?
  他不知,只觉闻这曲,只能断肠。
  闻青望着他,幽幽一叹,他放下箜篌,一步步走到不能动弹的君雁雪面前:“陛下,你尚能哭出来,你可知草民却是连泪也再也不会有了?”
  “我既然流不出泪,便只能让陛下流血了。”
  闻青静静地笑了,眉眼里一片寒凉荒茫,静月晚风吹起他重重白衣,如缟素一般。
  那个穿紫衣的谢紫已然不在,闻青又何须穿着青衫?
  君雁雪颤了一颤,却不肯示弱,只恶狠狠地看着闻青。
  “听说陛下曾给谢紫用过“折桂枝”之刑,草民一向觉着礼尚往来方是最好,故献给陛下我昔年钧天教中所用之“拨银丝”。”闻青轻轻一笑转向苏相:“丞相还是回避吧,接下来的场面,可不太好看。”
  君雁雪颤抖着看着闻青,只摇头往龙椅后缩。
  闻青拽住他的手,轻笑道:“陛下是一定不知道的,拨银丝这刑,并不伤人性命,只是……”闻青眉眼温柔地道,“让人求死不得罢了。”
  言罢,苏丞相轻笑着离去,他身后却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正是容清薇。
  “闻青,你要的银针,我可都拿来了。”容清薇巧笑倩兮来到君雁雪面前,风流妩媚的面庞上悄然绽开一抹娇娆的笑。
  闻青叹了口气,捻起一根银针来,那针闪着寒光,如美人妩媚的秋波。
  闻青将那针缓缓戳进君雁雪的指甲缝里:“陛下你可别想着咬舌自尽,不过你那么贪生怕死怕也不会这么做吧。”
  所谓拨银丝,就是用银针戳进指甲缝后向上撬开整个指甲,再用银针在指肉间挑出筋肉的刑罚。
  如此十指连心,那痛苦,又有谁能忍受?
  容清薇按住已经痛得要昏厥的君雁雪,叹了口气:“陛下,你可要撑着点天子风度的。”
  君雁雪却早已疼的提泪横流,只愿就这么死了才好。
  那血溅在毯子上,如绽开的梅花。
  终于当闻青收手时,君雁雪只吊着一口气了。
  闻青回身,身后晚风吹起鹅黄软账,重重魅影,翻飞如舞。
  而这大殿之外,已是一片喧嚣。
  又不知是哪里燃起的火,烈焰窜入空中,仿佛能焚烧一切。
  宗庙倒,焚宫城。
  君氏一族的江山,终于今日覆灭。
  “后面的,便都交给你们暗门了。”闻青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
  俯视着这个祸乱的人间,金戈铁马战火燎原。
  可是,他已不想去问。
  这个江山上坐的又是谁。
  长安的繁华在一个秋夜里陨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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