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蚵仔麵线〉

  十三号摄影棚显然是古装剧或仙侠剧之类的,远山红桥,连接着半篓空式的宫殿,木造的窗櫺刻着各式花样,光线却异常的昏暗。
  剧组的人显然都很适应双妍芮这号专业跑腿的人物,对她的到来不觉突兀,还为她指路。按照指示,双妍芮向宫殿里走,一层层的门推开后,顾华端端正正的坐在正中央,那个本该是娘娘之类角色的宝座,旁边有一隻雪白的长毛猫。
  灯光很暗,是该拍摄的时间,却只有顾华一人和他身边的一台摄影机。
  繁花簇拥,虽然认不得这些花花草草,但一看就是价格不斐,一朵朵花开正艳,感觉这一cut就是要今天完成才行,毕竟花开有时,凋谢重买又是花费。
  一步步接近顾华的时候,双妍芮刻意放慢了脚步,装作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顾华懂她,只是待在原地扬起眉头,嘴角若有似无的藏着笑。
  四目相对,那是一种无声的比拚,就这样用力看着彼此,要把眼球瞪出来的架式。
  一旁的猫咪看着两个人类不知在干嘛,自顾自地开始理毛。
  靠近到一定程度,顾华也不说话,把一隻手摊在身前,动了几下。
  双妍芮本来想要表达自己对顾华的反抗,但又觉得此等僵局只是白白浪费时间,于是就打开她的后背包,拿出约定好的猫食。
  顾华收下,打开包装开始餵食,原本慵懒的猫咪终于振奋了精神。
  「喂!不说个谢谢吗?」好歹她是特意去跑了腿。
  顾华抬眼看她,深深地看着她,好像看进她的灵魂一样。突然他正襟危坐,也不管猫咪在他不注意下吃起了零食自助餐,只是那样专注的看着她。
  「干嘛?」双妍芮怎么觉得有种审讯室的感觉。
  「你确定要让我开口说话?」顾华缓缓的说,语调是深沉的,像是窒息在海中听到的隐约回音。
  「为了感谢你我才忍了那么久没说话,从你打开门看到我那刻算起,十五步的距离……」顾华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还这样深沉的说话,让双妍芮不禁紧张的吞了几口口水,她知道风暴将要袭来。
  「那您稍安勿躁,我说了什么冒犯的就都当我没说。」为了挽救耳膜,双妍芮使劲地安抚他。
  顾华挤出一副讨人厌的笑。他明明长的还不错,偏偏喜欢乱用脸。双妍芮腹诽而万不敢言。
  终于顾华将视线回到了猫咪身上,挽救了那些还没被扫荡乾净的零食,故作漫不经心地缓缓说:「而且我们是需要道谢的关係吗?」
  「我们什么关係?」双妍芮被问得莫名其妙,哪有关係是不用道谢的?
  啊喔,此言一出又吸引了顾华的视线。
  「我们什么关係你不知道吗?」顾华放下了猫,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像是一道黑影窜了出来。
  双妍芮往后退了好几步。
  「我的好麻吉、好兄弟、最好的朋友就是你了。你不要随便装兇,我才不会被吓到。」虽然这样说,但已经被吓到了。
  顾华也不是兇,他的眼神里没有一点阴狠,只是有种无形的压迫感。
  啊!积威就是这样吧!长期累积下来对顾华碎碎念的恐惧,连毛孔都知道此刻该起疙瘩了。
  「谁是你的好麻吉、好兄弟、最好的朋友?我们不是那种关係吧?」顾华靠近双妍芮,将她的碎发綹到耳后。「我们可是债权人跟债务人的关係呢!」
  「哪有,我哪有欠你钱!」虽然这些年来穷困潦倒,她也没跟顾华要过钱。
  「高三那年五月十八号上午九点五十分,影视科的我载着身为表艺科代表的你,到学校附近溪谷去场勘,清晨下过大雨,路面湿滑,即使已经按着煞车、踩着地面缓缓下坡了,机车还是受滑倒了下来。车倒的瞬间,我马上问了你有没有什么事,你开朗的说,噢!没事啊!」顾华说着说着像是回到了那一刻,连她的语气都学得很像。「接下来你对我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哇!在这个古色古香的场景下,顾华也莫名有种古装剧的调调,那眼神也哀怨的令人不敢直视。这种人当什么副导演,去当演员不是很好?
  而且,她到底是说了什么啊?即使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双妍芮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出发前我先陪你去排了那家有名的蚵仔麵线店,车倒的瞬间麵线飞了出去。而你,身为好同学、好伙伴的你,不是先关心我的安危,而是跳起来大叫:『我的蚵仔麵线,六十五块!』然后飞奔去拯救你的麵线。而我一直被龙头压住,动弹不得。这么惨烈的故事,别说你不记得。」
  记得,当然是记得了。顾华讲的那么生动,她要不记起也难。
  「你确定好麵线的安危后才来找我,皮肉伤也就算了,我内心深处遭受的严重创伤,那是深入潜意识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治癒。你那个时候用快哭了的脸跟我说:『顾华,抱歉,我不是故意先顾麵线的。我原本也不是那么坏的人,总之真的抱歉……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然后我就好心提议了一个方案,债权人、债务人。也就是甲方。」顾华指自己。「乙方。」指双妍芮。
  「你必须要赔偿到我满意为止。」顾华露出无与伦比的灿笑。
  后来顾华又唸了一些什么,双妍芮已经不知道了。她进入了某种禪的境界,或许是因为太熟悉顾华的轰炸了。
  眼神放空,左耳进右耳出,半点没有经过脑袋。只剩下点头,和附和的自动反射功能。
  这个时候通常会想起顾华的好,或许是内心世界在和外界世界反抗。顾华会在她因为大雨被困在车站的时候撑伞来找她,也会在导演缺临演的时候第一时间推荐她。甚至他们最初见面的那一刻,顾华替她别mic,突然说了一段很难理解的话,她请他说简单的版本,他就对她说,他想作她的经纪人,因为他知道她迟早会大放异彩。
  顾华始终是那个最相信她实力的人,也永远是最支持她继续走下去的人。双妍芮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放弃,很大一部分也是顾华的鼓励吧!
  顾华唸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停止,开始又把精神花在猫咪身上。其实只是补拍一个不到五秒的画面,顾华的专业不容自己随便,他为了怕猫怯场支走了大部分的人,架设光线,安抚引导,什么都自己来。
  双妍芮退到十五步后远,默默看着他专注无比的表情,也算是一种反差萌吧!跟平常动不动就碎碎念的他差太多了。
  或许她对顾华是带点景仰的,尊敬又羡慕的那种感觉。他能在专业领域大展身手,总有一天……她也可以的吧?
  到那个时候双妍芮一定要跟他合作,一定要!这样他们的作品要不满意也很困难吧!
  「一直盯着我看,小心爱上我。」顾华突然说,然后关掉拍摄的灯,给了猫咪奖励的零食。
  「我是看着猫好吗?」双妍芮被发现只好急忙否认。
  「是吗?」顾华不以为然的说。抱起猫咪到他腿上,慢条斯理的抚摸着。
  「我在想说猫有五秒的镜头,要不让人来演好了,我就可以。」双妍芮右手握拳摆在脸边,接着动了一下拳头,又装了一声猫叫。
  顾华狠狠的愣了一秒,然后默默的站起身,把摄影机的镜头对准双妍芮。
  「这么羞耻的动作,请你再做一次。」他说。
  迟来的羞耻感又铺天盖地而来,总是这样,双妍芮做什么都不经过大脑,老是让自己后悔莫及。
  她或许是渴望镜头到疯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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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顾华分开后,双妍芮自顾自地欣赏这里的佈景。她刻意绕到现在没人的角落,拍摄组在另一端,她甚至没有关注正在拍摄的演员是谁。或许她是怕自己过于羡慕的心情会表现出来,要用演技压制住表情实在太过难受,所以乾脆不要看。还有,她高中大学的同窗,有好多人已经出道累积作品了,就她还留在原地。倘若现在拍摄的正是她的同学,那心态可能会崩塌。
  双妍芮是个阳光的人,所以才能撑到现在,但不代表她没有感受。这点难言的自尊心她还是有的。
  她把注意力放在佈景上,这端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天花板挑的很高,有好多盏日光灯洒下来,她走过男女主角会幽会的密林,看着光线从树叶缝隙筛落,光点随着摇曳的树枝颤动起来……
  但有点不合理,室内又没有风,树枝为什么动得那么厉害?
  好奇心的驱使,她拨开层层相叠几乎挡住去路的树枝,跟着那些依次摇晃的树叶走,一边感叹着把摄影棚弄成这样简直是迷宫,这些不知道是真树还是假树但都花费了不少心思吧?
  接着,她看见一个淡粉色的小小衣角,走近一看才渐渐展露出全身,那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孩子,孩子带着迷茫的表情走来走去,明显是迷路了。
  「小朋友,你迷路了吗?」双妍芮蹲下身子和她讲话。
  「阿……阿姨!我偷偷跟着羡羡老师来的,但不知道老师突然消失去哪里……」小朋友看起来才三四岁,奶生奶气脸上都是胶原蛋白非常可爱,除了那一句……
  「那,姊姊带你回去。姊姊知道拍摄的地点在哪里。」双妍芮面不改色的改变了她的称谓。
  「你不是姊姊。」小朋友一脸严肃,用手艰难的比了一个七。「我的姊姊才七岁,今年上小学一年级。你是阿姨才对。」
  七岁和二十七岁相比,感觉的确是阿姨没错,居然已经是当阿姨的年纪了吗?双妍芮抿着嘴,感觉内心悄悄的被撕裂,小朋友也那么会事实爆击的吗?感觉比素素更有衝击力。
  「好,那阿姨带你回去。」抚着自己受伤的小心脏,双妍芮必须以大局为重。
  「可是羡羡老师是从这里过来的……」小朋友说。
  「那我送你回去后,再帮你找羡羡老师好吗?」
  小朋友终于点点头,小小的手牵住了双妍芮的小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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