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她定然是从不知道谁的口中得知丝菀回了长安。
  贺退思本来以为自己上门,会被程公用笤帚和棍阵扫出门去,没想到程家风平浪静。报信之后,程芳菱就表示愿意见他了。
  得知他此次的来意,程芳菱听完,摸了摸自己滚圆的大肚子,低声道:“宝玑姊姊现如今不在长安。不过,她之前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将她搜罗来的天山白玉膏送给太后娘娘,我去宫门替你问一问。你扮作程家的小厮跟着我。”
  贺退思心乱如麻,掌心满溢汗水,闻言,只得服从安排,于是点头答应。
  马车从程家顺利驶出,一直到长安街上,贺退思勉强自己凝定心神,却无法平复,只见到两侧酒楼店家的阴翳扫落于车盖,又飞快地朝身后划过,落在她的面颊上,半明半昧,照着心如止水的明丽脸庞。贺退思万语千言藏在心中,不知从何开口。
  他定定地望着她。
  程芳菱也察觉到了,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温温柔柔的,一点戾气都不曾有:“我没有跟家里人说你和柳娘子的事。现在他们只以为,我是思念母亲回娘家小住。”
  她在解释他的疑惑?贺退思愣住。
  “孩儿月份大了,”程芳菱低下头,摸着肚子,慢吞吞地道,“现在打掉已是不可能。我会生下他,但是他归我。我们尽快和离,嫁妆我也不要,聘礼全部退回,我只要孩子。”
  贺退思的心骤然停了:“芳菱,你说甚么?我,事情并非是你想的那样……”
  一身小厮装扮的留侯世子张嘴就要为自己解释,但正在这个时候,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禀道:“县主,到宫门了。”
  小厮贺世子只能闭口把话咽了回去。
  第107章 父子相见
  程芳菱的仆从向她回话, 太后娘娘请宜芳县主入宫相见。
  贺退思便作为贴身小厮,入宫门,在外宫等候。
  宫中人多口杂, 她一路行来, 神色默默,一语不发, 贺退思满心复杂,本来担忧着陛下的身体, 见了她却更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 气势上先弱了几分。
  程芳菱挺着大肚子行动不方便, 放他到外宫便走了, 贺退思跟上一步:“芳菱!”
  她头也没回,只留下一句“世子好自为之”。
  他们父子一向没有将她视作自己人, 否则不会连他是陛下之子他们瞒了她这么久,她现在才知道,若不是现在贺退思有求于己, 自己是一辈子也不会知晓这个秘密的。
  她这一走,贺退思反而冷静下来。虽然心中千头万绪, 却不再急躁, 既已入宫, 过了最严密的宫门守备, 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他虽然不修武功, 但一些逾墙过院的本事还是有的。
  贺退思从前曾跟随父侯觐见, 熟悉宫中的路, 这里过去,需要穿过望舒门、名角楼和广延门,现在天色还早, 不到换防的时候,贺退思思忖片刻,起身走向外宫的一处溷轩等候时机。
  正好赶上换防的时机,贺退思屏息凝神,停在门后,直到一个汗流浃背的禁军侍卫前来出恭,裤子还没拉下来,蓦然身后一扇门板朝他后脑勺击了过来。侍卫顿时眼冒金星,又遭贺退思在颈后手刀落下,终于倒了下来。
  贺退思将他拖进门后,迅速与之换了衣裳。
  侍卫贺退思便堂而皇之地出了溷轩。
  不久,程芳菱从太后宫中出来,到外宫时并没发现人,担忧贺退思是不是不小心掉进茅厕里头了,命守在外宫近旁的小厮在里头找了找,只在角落里发现了穿有自家衣裳的侍卫,程芳菱立刻明白贺退思干了什么,现在人昏迷在这儿,穿着程家小厮的衣裳,被发现了是说不清楚的,她立刻下令将换了衣裳的侍卫拖出宫门。
  到了宫门,程芳菱谎称自己家里没出息的下人,在外宫久等不至偷吃了两盏酒,为表歉意,程芳菱掏出一些钱,将宫门口的侍卫打点了一下。
  见只是吃醉了而已,并没出事,侍卫们不愿得罪程贺两家,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此事过去了。
  程芳菱便借用这金蝉脱壳之计成功蒙混过关,出了玄武街道,下人抱着昏迷侍卫的身体,回头问自家县主:“县主,姑爷不见了,那现在这个侍卫要如何处置?”
  程芳菱说道:“找个隐蔽的地方,将他抛下去。”
  下人“嗳”一声,“县主出事愈来愈利落了,小人这就去办!”
  其实这一趟跟随县主出来的程家下人,都对姑爷为何此时非要见陛下感到不解,何况这偷摸混入宫门要是被人查到,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程芳菱道:“没事的。”
  既然他是真龙之子,只要见到了陛下,私闯宫门的罪过,自然也就不是罪过了。
  程芳菱摸着肚子,对下人道:“咱们回去吧。”
  “诺。”
  天色将晚时分,贺退思凭借着自己的谨慎,终于穿过了最后的一道屏障广延门,来到了天子寝宫之外。
  但眼下这关却是最难过的。太后有心隐瞒世人,陛下的寝宫自是里三层外三层都围了禁军,凭他,就算插翅也难飞入。
  贺退思徘徊犹疑良久,也只能锁在角落当中,任凭宫阙阁楼投掷而下的巨大的阴翳,犹如蟒蛇大口般将他吞没在内。
  若如此周旋,怕是寻到天亮也没有好时机。
  再耽搁下去,倘若被他藏在外宫的侍卫被发现了,宫中必然更加警惕,他便更失去了机会。
  思量再三,贺退思决意还是闯一闯。
  他压低帽檐,在一帮巡逻的禁军卫队过来时,三步跃了出去,跟在了他们的最后边。
  这班人马正好到了换防之际,贺退思顺利地跟随着他们靠近了天子寝宫主殿。
  现在终于到了最近的那一步,贺退思遥望寝宫宝顶,心往下一沉,蓦然侧过身,朝着寝殿拔足飞奔而上。
  也就在同一时刻,他被人发现了。
  立刻有天子身边伺候在殿外的近侍发现了不速之客的存在,大嚷一声:“来人!护驾护驾!”
  堂堂大周皇宫,天子居所,居然有人擅自闯入!
  内侍官惊呆了,还没等贺退思近前,见他腰间悬着一柄弯刀,吓得两股战战,瘫软倒地下来。
  禁卫军拔刀冲将上来,欲将擅闯寝殿的刺客就地正法。
  贺退思已经到了寝殿门外,大声道:“我是留侯世子,求见陛下!”
  “留侯世子”四字,令得齐刷刷刺向贺退思的刀锋缓了缓,但也只是缓了缓而已,到底是有一腔正义要处决私闯宫门的禁卫军,刀口已经逼向了贺退思的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天子的寝宫当中响起了一声咳嗽。
  低低的,极其隐晦,若不仔细听恐怕听不见。
  但伺候了陛下多年的内侍官耳朵尖,听了一耳朵,差点没蹦上天去:“我的陛下!”
  于是刺向贺退思的刀锋彻底地停了。
  内侍官踮着脚无声无息地朝寝殿奔了进去,忙不迭伺候已经苏醒的天子,一群禁卫军装扮的人全部停在外头,只听见天子夹杂着咳嗽的哑嗓,道:“何人在外喧哗?”
  内侍官忙回道:“好像是留侯世子……夜闯宫闱。”
  最后四个字是内侍官斟酌着加上去的。毕竟是实情,陛下从前对于这种事断不能容。
  天子却道:“留侯世子为人谨慎,深夜闯宫必有要事,传他进来。”
  “诺。”内侍官只得点头哈腰,忙退出去,请贺退思入内。
  贺退思的脚步沉重迟缓,一步一步地踏入寝殿正中央,隔着一道明黄的帘帷,只见修影绰绰,堪称温雅如玉,天子的目光凝定在贺退思的面上,等内侍官将帘帷打起收拢在金钩之中,他扭头道:“出去。”
  内侍官应声而出。
  天子自诩平生阅人无数,而且过目不忘。哪怕只是缘悭一面,他也能将脸与名字对应上。这个贺退思,他以前绝对是见过的,但不知为何,在今夜瞥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天子却有些怔忡,仿佛从他的五官当中窥见了一丝熟悉的异象。这令他恍惚有种错觉,进来他殿中的,竟真的是贺退思么?
  不知为何,就被心头这种怪异的想法所驱使,他扬声道:“将殿门关上!”
  说罢又是一连串的咳嗽,贺退思停在了五步之外,双膝跪倒,清眸之中已仿佛水波湛湛,令天子一时一头雾水,意欲一探究竟。
  “臣恭请圣安。”
  天子意外发觉,留侯世子声音当中的情绪,也是莫名且复杂。
  天子诧异至极,“你深夜前来,又是闯宫又是扮作侍卫的,可是有什么急事?”
  贺退思声如哽咽:“臣,有事启奏。”
  “你说。”天子的声音极其温和。
  但贺退思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地伏在地面,不知是那烛火晃动,还是他身体颤抖,天子感觉到他好像在战栗。
  没等贺退思真的出口,天子忽然问道:“朕睡了几日?”
  他之所以没有在一醒来便问内侍官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怕已经昏迷了多日,天子昏迷,国本动荡,宫中必已封锁,否则贺退思也不至于要见他一面,需要扮作禁军闯宫。他身有不测,太后必然立储,而立的人不必想也知,是他亲侄,太后亲孙,李苌。
  贺退思如实回答:“已有五日。”
  天子暗暗惊讶,如此之久?
  贺退思终于直起身,他的脑门上已多了一团色泽深如淤肿的红痕,也是因此,天子发现面前之人面如傅粉,皮肤白皙胜雪,风采不逊故人,更是吃惊。
  “你……”
  贺退思将贴身而藏的霍西洲交给他的信物,以及家中珍藏多年的玉佩,一道取了出来,双臂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扎了眼睛,瞳孔骤缩,双臂发抖地撑在床沿:“你、你将此物拿到朕面前来!”
  贺退思跪地行走几步,将信物面呈皇帝。
  明灿的火烛光照在通体晶莹的翡翠上,焕发出清透如冰晶般的光泽。天子盯着贺退思掌中的信物玉符,目不能斜视,仿佛有一道惊雷劈入脑海,要将他的回光返照当场劈断一般,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贺退思:“此物,此物怎会在你手上!”
  贺退思没有回答。
  天子的声音比方才尖锐了许多:“莫非你是朕的第七子!”
  是了,七儿李藜乃是雪美人所生。雪美人天然皮肤白皙,尤胜霜雪,容貌昳丽,天下罕见。今有贺退思,冰肌雪骨,如玉塑就,貌美温雅,形神更与雪美人相似!
  “你果真是……果真是朕的皇儿?”
  天子不能相信,他的第七子,他苦苦找寻多年,居然流落在外真的没有死,而且一直就充作留侯世子,一直养在皇城脚下,在他的跟前!
  贺退思眼眸微暗:“臣不敢相认。”
  天子全身颤抖:“为何不认?你早就知道吗?你可知道,朕一直在为立储之事头痛,头痛至今!”
  若是,贺退思肯认回他皇子的身份,那么立他为储则是名正言顺。
  而且,留侯世子贺退思誉满天下,人称“在世孟尝君”,品行端方,无论如何,都要强过那李苌许多。
  贺退思道:“臣就是不敢妄想立储,才迟迟不敢与陛下相认。臣自幼时,便被人劫走,遗弃路边,是父侯将臣拾回,视我为子,护我周全。臣从前二十余年自认为是留侯世子,这个身份观念在臣的脑中实在已根深蒂固。臣心志在野,处事不坚,难当大任,这江山,非臣之所愿。”
  “那么你来见朕,认朕……”天子喃喃道,“是知道,朕昏迷多日,行将就木了是么。”
  贺退思咬住唇肉,不敢说话,将面低低垂下。
  天子没有怒,他只是问:“你从前二十多年都不知自己身份,那么现在又是如何知道的?”
  贺退思不再隐瞒:“回禀陛下,是……长渊王给了臣一半的信物。”
  天子原本已经伸出了手去,要将贺退思从地上搀扶而起,但贺退思提到了“长渊王”三字,天子的眼睑急遽地颤抖,双臂忽然失去了力气:“你说霍西洲?他竟然知道你的身世,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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