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114

  ……
  陆幽越想越觉得蹊跷,仿佛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或许是日有所思,想得多了,就连夜晚都不再安宁沉静起来。
  这天夜里他在药园里歇息,午夜时分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陆幽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虚无飘渺的黑暗天地里。四周围空无一物,唯有几步之遥的前方站着一个人——正是他的姐姐叶月珊。
  此时的叶月珊,腹部隆起仿佛已经足月大小,正双手撑着腰,仿佛痛苦且艰难地站立着。
  陆幽心里有些紧张,他想要走过去扶她。可还没来得及迈出半步,只见叶月珊的脸忽然痉挛扭曲,她双手抱住腹部,将头高高仰天,张大了嘴发出尖啸!
  那刺耳的啸叫声,甚至超越了人类极限,变成了一道道黑色的风刃在虚无的黑暗中冲突回荡!
  陆幽不得不停下来捂住耳朵。紧接着,他突然看见叶月珊凸起的腹部上开始有怪异形状浮现出来,很快就变成了一张浮凸的人脸。
  人脸变得越来越明显,最终竟然咬破了叶月珊的肚腹,直冲出来。
  即便光线昏暗而那张人脸又血肉模糊,但是陆幽却无端端地确信——那就是赵暻……血淋淋的,是赵暻的头颅!
  见那赵暻的头颅朝着自己扑过来,陆幽悚然一惊,跌跌撞撞地向后方奔跑。
  恰在这时,周遭的景物发生了变化。
  漆黑与寒冷依旧,然而黑暗之中却树立起了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大红色漆柱,柱身上盘绕着金龙,舞爪张牙。
  这里是……紫宸宫的紫宸殿?
  身后再不见赵暻的追踪,熟悉的地点也让陆幽慢慢镇定下来。他喘着粗气,缓缓放慢脚步,开始沿着那些盘龙大柱向前走。
  这座紫宸殿仿佛大得惊人,走着走着,却始终看不见尽头。
  就在陆幽重新心生疑惑的时候,他终于看见前方隐约投来几缕月光,还有微凉晚风,将纷纷扬扬的红梅花瓣吹到了他的脚边。
  陆幽抬手去接那些花瓣,又眺望风吹来的方向。
  他看见朦胧的月光下站立着一个高大挺拔,又令他无比熟悉的身影。
  “瑞郎!”
  就像是迷途之人看见了夜空中的紫微星,陆幽转忧为喜,将彷徨与惊恐全都放下了。
  他快步朝着唐瑞郎跑去,很快就接近能够看清楚彼此的容颜。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瑞郎的表情是前所未见的木然。无悲无喜,静默得好像死人一般。
  又是一阵阴风吹来,冷得彻心彻骨。
  陆幽仓皇地上前,想要将唐瑞郎紧紧抱住,然而本该被紧紧箍住的身体却在触碰的一瞬间,全都化作了无数红梅花瓣,漫天翻飞。
  陆幽愕然抬头,只见那些花瓣飞到了半空中,忽然又化作一阵血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甚至还没等到陆幽回过神来,黑暗冷寂的宫殿开始燃烧,充斥着狂乱的金红色火光……
  万般惊慌错愕之中,陆幽终于挣脱了噩梦的桎梏,猛然坐起身来。
  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药园温暖舒适的床上,而那个在梦中化作一阵血雨消逝的家伙,此刻就安睡在他的身边。即便是在睡梦之中,还不忘一手揽着他的腰,死死不肯放开。
  幻梦与现实交错,巨大的落差让陆幽既满足又深深不安起来。
  他俯身,偷偷在唐瑞郎嘴角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而内心里,已经开始筹划起明日回宫之后,必须安排的一些要紧事。
  次日天明,二人梳洗一番,共同北上。
  唐瑞郎前往紫宸殿上朝,而陆幽则一路回到内侍省,立刻秘密召集了掖庭局和尚食院等处的要员,关起门来商议要事。
  从这一天开始,鹤羽殿里里外外,从洒扫仆妇到端汤奉药的女御,乃至烹制膳食的专人,全都换做了内侍省的可靠心腹,端看赵暻是否会借机做出一些什么蹊跷之事。
  眼看着叶月珊的腹部一日日隆起,鹤羽殿内一切如常,日子似乎过得无波无澜。然而陆幽心中困惑未解,依旧不敢放松警惕,此事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御史台那边,近日里弹劾出了一桩要案。
  大宁朝的宗正寺,乃是管理赵家宗室与外戚谱牒、守护皇族陵庙,兼管天下道观、僧庙的官署。宗正寺之长为宗正寺卿,往往由宗室之中德高望重的长辈来担任。
  这一任的宗正寺卿,名为赵澄。乃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就是当朝景徽帝赵暻的皇叔。如此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居然也被御史台出面弹劾了。
  第154章 悬崖勒马
  御史台弹劾的理由是:赵澄涉嫌授意手下人私自买卖度牒。
  按照大宁的律例,但凡道士僧人领取了度牒之后,不仅可以免除徭役、赋税,还能按月领取一定的月钱。寺观名下有田产房舍,更享受着富贾贵胄施舍的钱财。本应清苦的日子过得竟比寻常人家还要舒适。
  因此,不少好吃懒做之辈便捐钱获得度牒,混入寺观之中。更有甚者,以花钱买来的空度牒填充出根本就并不存在的“假寺”,并以此来骗取田产。
  根据御史台的弹劾文书,赵澄手下人总共私贩度牒百余人。景徽帝很快就做出了批复:将皇叔打入禁苑诏狱,待核实之后再做处置。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以往一直保持着缄默的不少朝臣,纷纷上书为皇叔讨保。
  也有人说,一张度牒卖做十贯铜钱。一百份度牒就值一千贯铜钱,折合白银千两或者黄金百两。赵澄贵为宗室贵胄,光是过去一年中受到惠明帝的赏赐,单说黄金便有五百斤。况且这贩卖度牒的钱,能有多少进贡给了他还不一定。
  又有人私底下说,其实赵澄压根就不知道这私贩度牒的事。御史台只不过是随便找了一个由头,要将赵澄拉下马而已。
  至于御史台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人说,赵澄同情并且维护着废太子的余党,暗中施以金援、提供庇护所。这才是他真正被弹劾告讦的原因。
  就连唐瑞郎也早已看穿了这一切。
  “御史台只是傀儡,真正站在它背后的是江启光和赵暻。赵暻憋了这么久,终于等不及想要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了。”
  赵暻,这位才刚登基不久的景徽皇帝,已然抖落身为太子时的一团和气,露出了犀利的爪牙——这在陆幽的意料之中,却又快得有些出乎意料。
  众臣的上书,毕竟还是没能让赵暻收回成命。而当赵澄被押送往禁苑诏狱的同时,一些来自大宁各州府的“异样声音”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开始飘进了诏京城中。
  京城御史台遣出的巡按御史们,不停地游走于各州各县。他们大肆搜罗种种切实、甚或不切实际的消息,曲法顺情、罗织罪名,海捕人犯。
  有剑南道戎州落地举子樊瑞等十人,于酒肆之内宣扬异说、诟谇朝廷。则酒肆内一干人众全部缉拿下狱,更牵连其父母兄弟者数千人,戎州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又有陇右道甘州刺史郑精牍有意图谋反之心,株连九族数百人,州内百业萧条,十室九空。
  在江南东道、黔中道、河东道等地区,御史甚至在州府设置专门的“台狱”,用以关押由御史台留系的人。据说监狱之中恐怖血腥,各种刑具奇式怪样,令人胆破心寒。
  依照大宁的律例:同一案件之中,对于同一人用刑不得超过三次,刑笞不得超过两百下。然而这些巡按御史,原本就是流外官吏出生,本就通晓各种刑求折磨的手段,往往无需用刑三次就能将人活活折磨致死。
  如此这般下来,仅仅数月,大宁各处竟有数万余人遭海捕入狱,其中蒙冤屈死者不知凡几。
  除此之外,御史还充任租庸使、税钱使、盐铁使、铸钱使等使职。收缴的金银财产、空置出的官职权柄,全都一点一滴地上缴进了景徽帝的手中。
  赵暻,这个韬光养晦十余年,设计害死两名同父兄弟的大宁天子,此刻就像是一个在沙漠中差点儿干渴而死的旅人,好不容易遇见了绿洲,就贪婪饥渴,妄图一口鲸吞。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
  这天下了朝,唐瑞郎在乾元殿外的广场上逮住了陆幽,抓紧时间将他拉到一旁说悄悄话。
  “我与姐姐商量过了,准备找个借口,将赵戎泽送到天吴宫去。”
  “为什么?”陆幽微怔:“不是说好了,戎泽由你姐来收养的吗?”
  唐瑞郎道:“情况有变……赵暻准备将赵澄送去柳泉宫软禁。又是柳泉宫!我看,赵暻还在继续着他那有关于蛊毒的计划。今后还会有更多宗室子弟被送过去的。”
  陆幽皱眉:“赵暻与赵晴的感情极深,他从前没有打过戎泽的主意。在这件事上,你会不会有些多虑了?”
  唐瑞郎却坚持:“现在应该是不会,不过保不准以后怎么样……赵晴人都已经没了,你以为赵暻会念多久的旧情?更何况戎泽再怎么说也流有我唐家的血脉,万一以后两家冲突起来,说不定会在他身上做出什么文章。我思前想后,不能冒这个险。”
  “……”
  陆幽再仔细想想,唐瑞郎说得的确在理。更何况赵戎泽如今虽然世袭了端王之爵位,但是细究他的血统来历,却依旧有些晦暗难明。即便赵暻念着赵晴的旧情,可若是有朝一日,教他发现了赵戎泽并非赵家之后,后果便是可想而知了。
  正巧,再过不久便是清明节气。到时候便叫戎泽主动请缨,护送宫中的新火前往天吴宫,顺便拜祭安乐王赵南星,也在水云镜前为赵晴祈福。
  决定好这件事之后,唐瑞郎就要去向赵暻汇报几项新政近日的进展,陆幽也准备返回丽藻堂。
  恰在此时,却见内侍省掖庭局的内常侍林仪快步朝着这边走来,远远地看见他们两人,躬身做了一个揖。
  虽然并无一声交流,但是陆幽却明白,这就是有要紧事了。
  唐瑞郎无法随意修改与赵暻见面的时间,唯有先行告辞而去,留下陆幽跟着林仪快步朝着北边走去。
  一直走进了千步廊内,确定周围再无闲杂人等,素来行事谨慎的林仪,这才压低了声音。
  “鹤羽殿那边有异动。”
  然而就在刚才,景徽帝忽然向掖庭局提出要求,要求抽调几位资深女官,指点由花鸟使采选入宫的新晋宫女们,好教她们在寒食之日的宫廷宴会上一展才艺。
  被赵暻点中的女官之中就有几人,正在鹤羽殿内侍奉叶月珊。而作为补充替换,亦将会有同等数量的女官被派往鹤羽殿内做事。
  乍看之下,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宫内调剂,同样的事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次。然而,能让皇帝亲自下令的实属罕见。
  陆幽略微思忖,直接发问道:“将要被调入鹤羽殿来的那些宫女,都是什么背景?”
  林仪答道:“她们几年前就开始在东宫做事,服侍太子妃。皇上登基之后,皇后娘娘也没让她们跟着进紫宸宫,应该不太宠信。”
  服侍过唐曼华的东宫宫女,被送到鹤羽殿里来了?
  陆幽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他知道赵暻接下来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了。
  ————————
  心里头惦记着林仪这档子事儿,唐瑞郎前脚刚出了紫宸殿,就立刻赶到内侍省。
  在丽藻堂内,他听陆幽转述了鹤羽殿中的人事变动,立刻觉察有诈。
  “赵暻派服侍过我姐的宫女来服侍你姐,倘若平安无事也就算了,可你姐万一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岂不是要怪罪到我姐头上?”
  说到这里,他又急忙看了陆幽一眼:“呃,我可不是在诅咒你姐啊!”
  “不用解释,其实你担心的事,我有所考虑。”
  陆幽让他不必多虑:“赵暻之所以把我姐接进宫里高调示宠,我想,就是为了造成一种假象——让众人以为,我姐腹中的孩子,很有可能会成为东宫太子。”
  “没错。”
  唐瑞郎考虑得也正是这一点:“然后,赵暻就找个机会,把你姐连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害死,再嫁祸给我姐……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你姐这个知道昔日东宫内幕的人,还有了借口废皇后、除唐家,可真算得上是一箭双雕!”
  “这的确是一招‘好棋’。”
  陆幽也不得不点头承认:“赵暻一直以为我姐已是孤家寡人,他将她隔绝在鹤羽殿内,就如同将她的性命掌握于股掌之间。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暗中监视着鹤羽殿,关心着她的安危……恐怕这个毒计,就会非常顺利地进行下去。”
  说到这里,他和瑞郎同时安静下来,都有一种发觉自己距离悬崖深渊只剩半步的感觉。
  庆幸有之,但更多的还是惊悚和踌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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