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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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沫醒了,闭着眼,手探到身边的床位拍了拍,空的。这才睁开眼,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时间正从6:59跳到7:00。过了五分钟,他起床,被子从身上滑下,光裸的身体上指痕若隐若现,走到浴室踮着脚侧过身,屁股上更严重些。
  腰腿使不上力气,莫沫随意套了条睡裤,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罗殷把那两个惨不忍睹的行李箱放在他房间里。
  他从行李箱里清出旧物,衣服都留下,端来一个盆,把那些糟心的书画碟报撕碎掰断,一股脑丢进盆里,找来个打火机,一把火烧干净。
  火点得快,烧得旺,火苗窜起,热气冲着莫沫面无表情的脸。
  罗殷一开门就闻见异味,大步走进屋子里,莫沫背对着他,他还能看见旺盛的火舌跳跃。
  莫沫见他回来,愣了一下,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往盆子里泼,霎时,火灭了,他端着盆子,把纸灰冲进马桶里。
  罗殷把早餐都摆在桌子上,坐在桌边等莫沫吃饭。
  莫沫仔细洗了两遍手,把窗户都打开通风换气,坐在罗殷对面,低声说:“晚上我买个新的。”
  罗殷把莫沫爱吃的放在他手边,莫沫仿佛视若无睹,只一点点卷着碗里的粉条。等罗殷吃完,莫沫的还剩一半,罗殷去冲了个澡,换上西装,将钥匙放在桌上。
  “家里的门钥匙。”
  莫沫抬头看他,他解释道:“这是备用的,这钥匙昨天那里配不了。”
  莫沫拿着钥匙,点点头,又放下了。
  罗殷问:“晚上如果没什么事,早点回来。”
  莫沫又点点头,罗殷交待完去了公司。罗殷一出门,莫沫就把剩下的半碗倒进垃圾桶,至于钥匙则没有和昨天新配的串一起。
  他去了店里,把陈超然的钥匙还回去。到了中午忙完,才拿出手机,周庆打了三个电话,他都没接着。周庆随后在微信上跟他留言,今天他妈妈过生日,趁着周五下午大家下班,要他去吃饭,顺便把中秋节一起过了。
  莫沫一拍脑袋,迅速给周庆回复,满口应好。周庆不说,他都忘记了。他和陈超然打声招呼,下午提早走,买了水果牛奶月饼,权当一点心意。
  今年也是碰巧,生日和中秋撞到了一天。
  莫沫最后一个到,周庆给他开门,笑说:“可就差你了。”
  莫沫连忙换好鞋子,周庆的妈妈,他的姨妈从厨房出来,一路问着,“是不是沫沫来了?”
  “姑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
  周太太和莫妈妈是亲姐妹,两人自然七八分相似,只不过她的身材圆润,满面笑容,一看就知日子过得舒心。
  “哎,沫沫来了,这有大半年没见了,怎么又瘦了?”说着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周庆认栽,“行行行,我晚上少吃点,少吃点。”
  莫沫把买来的东西放好,问,“蕾蕾姐呢?”
  周庆把他往厨房引,“正和小姨学做菜呢。”
  厨房门半掩着,里面热火朝天,莫沫听见他自己妈妈温和的声音,正不厌其烦地讲炒菜的细节。
  他推开门,喊道:“妈,蕾蕾姐。”
  莫妈妈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到炉子上的砂锅。蕾蕾热情地回应了他一句,也马上全神贯注,讨教做饭秘诀。
  周庆拉着他到客厅坐着,周太太把瓜子糖水果饮料都堆在他面前,喜庆得像过年,“这要不是我过生日,你妈妈才不肯大费周章给我做饭。”
  周庆接口说:“沫沫的手艺也好,是小姨的关门弟子,那段时间和沫沫一起住,太有口福了。”
  周太太对莫沫说:“你妈妈非要我在外面吃,我不肯,说一年就一次,我们团团圆圆,在自家里多好。”
  三个人聊了几句,莫沫说:“我去厨房看看。”
  周太太把他拦下来,指使周庆道:“你去,也好好学着点。”
  周庆忙不迭跑到厨房里。
  莫沫问:“姨爹呢?”
  周太太摇摇头,笑道:“回他老头子那里去了,不管他,他不在清静。”
  莫沫也笑着。
  周庆的家庭,和他的截然不同。周氏夫妻是一对青梅竹马,到了年龄,自然而然走到一起,这么多年恩爱不疑。周庆本身不必多说,他和蕾蕾也是因爱结合。从小不懂这些,只觉得寻常人家都是如此,长大了才深觉,这样寻常的白头偕老有多难能可贵。
  “对了,”周太太站起来,从卧室里拿出两本又厚又大的相册,摊开第一页,“看。”
  第一页就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女童,脸上打夸张的红腮红,眉心点了一点,委屈地撅着嘴。
  “这是……表哥?”
  “对呀!”周太太轻轻地抚摸着照片,怀念说:“这是他幼儿园表演节目的照片,我才找出来。”
  不仅照片老,相册也是旧式的,一页六个档,每个格子里塞了至少两张,他们一张一张抽出来看,里面大多是周庆的,还有他和周庆一起玩耍的,再有些是大人们的。
  莫沫注意到有一张,姐妹俩穿着同款裙子,亲热地挽着手,面对镜头微笑,“这是我妈和你?”
  周太太抽出这些照片,竟有五六张之多。他们一张一张看去,周太太记得每一张的来历和故事,到最后一张,是姐妹花和一个年轻男子的合照。
  莫沫仔细看了看,“这是姨爹吗,不像啊?”
  周太太停下讲述,沉默片刻,看了眼热闹的厨房,又看着莫沫,久久不语。
  莫沫拿过照片,年代久远,画质不清,五官轮廓却依然可见,想了又想,他认不出这个男人是谁。
  周太太将照片拢在一起,重新塞回相册,看着莫沫依旧单纯疑问的眼神,叹声道:“你的模样一点都不像他。”
  莫沫仔细回味着这句话,喃喃自语,“不像……他?”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他……?!”
  周太太已经合起相册,放回卧室。此时周庆和蕾蕾陆续端着菜盘出来,开心道:“沫沫快洗手,可以吃饭啦。”
  莫妈妈最后现身,她摘下围裙挂好,走到桌边喝光了一杯水。莫沫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母亲,脑袋里蓦地一闪,回响起那天她的话:“你的模样随我,性格却像你爸爸……”
  莫沫满腹疑团地来到餐桌边,今晚的家常饭,就三个小辈,两个长辈,菜不多,道道都是周太太喜欢的口味。中秋吃蟹,因此桌面正中央摞着八只红橙橙的蟹,芋头牛腩砂锅煲,蒜蓉扇贝,鱼香肉丝,猪骨海带汤,板栗烧鸡,时令鲜蔬,外加几盘小菜,把餐桌占得满满当当。
  “我妈呀,为了吃上这一口,特地把我爸赶回‘娘家’了。”周庆忍不住夹了一筷子牛腩,牛腩烂而不化,肉里融合了芋头的味,周庆吃得只会比大拇指。
  一桌人都坐下来,莫沫见妈妈没有反对,往她空杯里添满了水。
  蕾蕾给每个人倒上红酒,末了高举酒杯,“祝妈妈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周庆和莫沫也举起酒杯,周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拉着自己姐妹一起,说:“你们都长大了,该是我们退休的时候了。”
  周太太又说:“沫沫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庆庆成家立业,沫沫也加把劲。”
  莫沫偷偷观察自己妈妈的反应,莫妈妈放下酒杯,淡淡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再怎么操心也操心不来。”
  这话模棱两可,他们听在耳里是一回事,莫沫听着又是另外一回事。借此机会,莫沫站起来向莫妈妈敬酒,“妈,是我不好,对不起。”
  莫妈妈抿了两口酒,说:“吃饭吧。”
  莫沫一饮而尽,坐回位子上。
  “来来,趁热把螃蟹先吃了。”周太太给每个人碗里放了只蟹。周庆自告奋勇,剪刀牙签用上,利索地拆解了两只蟹,一只给周太太,一只给自己媳妇。
  莫沫也想给莫妈妈拆一只,莫妈妈拒绝了,“我自己来。”他拆到一半的蟹,被周庆拦路抢走,周庆又还给他一整只,“哥对你好吧?”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喝了些酒,吃到最后,莫妈妈头晕,周太太让她去卧室休息。周庆和蕾蕾在厨房收拾碗筷,只剩莫沫和周太太坐在客厅里。
  周太太酒量最好,只因有高血压,平时饮食清淡,今晚可算吃了个尽兴。莫沫一肚子疑问,想趁机问明白。
  周太太自然知道,悄声关上卧室门,和莫沫站在阳台上。天空一轮明月低垂,望着比平日里亲近了许多。
  周太太对着月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故事太久,不知从何说起。
  莫沫问:“我听妈说过一句,说我长得像她,性格像……我爸?”
  “是吗?你和那个男人不一样。”周太太说,“这么久了,我都不记得他叫什么了。”
  “他们怎么认识的?”
  周太太回忆道:“那时候你妈妈是工厂女工,他是储备干部,下基层锻炼,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他们处了大半年,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他,而且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莫沫疑道:“可我妈未婚先有了我。”
  “对,”周太太说,“我知道她要结婚的时候,替她高兴极了,却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你。但是后来,日子越拖越久,那个男人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走了?”
  “走了。”
  两人一时沉默。
  周太太说:“你妈妈呢,就是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是后来肚子实在藏不住了,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也幸好吧,”周太太顿了顿,“那时候工厂里没人知道她和那个人处过对象。后来几番打听,那人因为作风问题,被叫回去受处分了。”
  “什么作风问题,他是有老婆的?”
  周太太摇头。
  “私生活不检点,乱搞男女关系?”
  “这只有你妈妈知道了。”周太太又叹了口气,“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什么样的罪名,她一个人都担了。与其说她爱那个人,不如说她最爱的是你。”
  莫沫眼眶红了。
  “你也不要觉得,没有父亲就是一种亏欠,她把你生下来,尽心尽力养育你,她没有对不起你。”周太太像看自己儿子一样看着莫沫,“为什么我坚持要在家里吃饭,要叫你们都过来,姐妹几十年,她不说我也看得出她有心事。有心事,那也只能是为了你。”
  莫沫哽咽着说,“我没有这么觉得,是我做错事,对不起她。”
  周太太抽出纸巾给莫沫,笑说:“你是杀人放火还是抢人女朋友了?”
  莫沫摇头。
  “那就是了嘛,天大地大,还有什么能大过你们母子情分。既然做错事,好好地和她说清楚,她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周太太笑出声,“想想她那时候的错事,你姥姥姥爷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莫沫破涕为笑,擦干眼泪。
  卧室里莫妈妈已经沉沉睡去,周太太说:“她就在我这里睡一晚,你们再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莫沫抱了她一下,“谢谢姨妈。”
  莫沫回到罗殷住处,已经不早了。
  罗殷坐在客厅里,电视里的中秋晚会快到了尾声。桌子上也摆着几只蒸蟹和饭菜,却早早地凉了。
  莫沫在罗殷身边坐下,低声道:“我回家吃饭,回来晚了。”
  罗殷见他眼睛微红湿润,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关系。”
  莫沫急忙说,“你吃了吗,我把菜再热一下。”
  罗殷拉着他的手,两人沉默对视,莫沫的心越跳越快,有一种预感,不想来得这么早。
  罗殷开门见山说:“因为公司发展,我要到西南派驻一段时间。”
  莫沫嗯了一声,“要多久?”
  罗殷沉沉地注视着他,“看情况,短则三年,长则五年。”
  莫沫有些懵了。
  “所以,我想问你,”罗殷接着说,“你想和我一起过去吗?”
  莫沫慢半拍回过神,“你要走了?就只有你吗,你不是老板,不能派别人去吗?”
  罗殷看着他不说话。
  莫沫低下头,“对不起。”
  罗殷想把他揽在怀里,发现拉不动,莫沫倔犟劲又上来了。
  “我是老板,但公司不是我一言堂。我需要为公司负责,这是我的责任。”罗殷解释说,“计划已经定下来了,下周一的飞机,还有两天,你可以考虑一下。”
  莫沫抬起头,直视着罗殷。
  眼前的男人坚定强势,从未改变,而他自己却变得早已经不是自己了。
  罗殷说得对,早早给他打了预防针,对他说,不能围着一个人转,要有自己的人生。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懂,只是不想去懂。
  明知是错,飞蛾扑火。
  莫沫缓缓摇头,边哭边笑。
  “我不走。”
  吐出这三个字,莫沫止住眼泪,眼泪迷蒙中,罗殷并未赞同或反对。
  “谢谢你。”
  罗殷抿着嘴,起身将他抱进怀里,在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以做告别。
  没有等到周一,罗殷已经离开,莫沫坐在空荡荡,只剩他的房间里,手里拿着罗殷放在床头的信封。
  信封里,是罗殷曾要给他的十万,如今过了罗殷的手,本金是十万,其他投资理财合计起来,远远超过了这笔数目。
  里面还有一封信,罗殷的字迹遒劲有力。
  「这十万元连同其他各项,并非我对你的补偿,而是你应得。我从未将我们之间当做交易, 希望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天地之大,白雪苍茫,只因罗殷不经意地一个举动,他在寒冷的冬雪里,埋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
  路有终点,梦有尽时,罗殷不是什么冬雪晴空,只是他借着罗殷,做了一场春生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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