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失与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浔慌了神:“你当我不知道吗?水师这么多人,哪有一个是你真心信得过的?侯爷是你在这世上的全部啊。如今他走了,我实在放心不下。”他望着何立,抓住对方的胳膊:“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意,想让你知道这世上除了侯爷还有人愿意待你好。何立,这不是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你没有必要一门心思走到底,如果你累了,无妨停下来歇一歇,我这里永远欢迎你。”
  何立愣住了,于是任由对方抓着自己,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阿浔,你的人情我这辈子是还不尽了。”他望向季浔,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你走吧。”
  “你为什么会反对?”季浔很想拍拍何立的肩膀以作宽慰,可他一直迟疑着,稍稍伸出的手终究还是缩了回去。他叹了口气:“侯爷是一心为了大兴,决无半分私欲。”
  “我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何立望向天空,这天傍晚漆黑一片,连星月都不曾有:“可我不能看着他做注定徒劳的事,哪怕他恨我我也不得不说。”
  “注定徒劳?”季浔一愣:“你何出此言啊?”
  何立四下看了几眼,眼见无人才低声道:“你只看如今的朝廷,你们欲行革新之事,可有哪一位是靠得住的?”
  季浔愕然地望着他:“那你可有什么主意?”
  何立忽而发觉这天晚上不只天上寂静,地上的海军基地里也正冷落无声,他叹了口气:“我不能再说下去了。”
  季浔怔了半晌才低声应道:“你说得有理,可我还是想拼力一试,想来侯爷也是这个意思。”
  “所以他走了,你也要走。”何立忽而笑了:“但我想与你说的是,天下是万民百姓的天下,不是一姓朝廷的天下。我也真心盼着能有一这么一天,在大兴的土地上能实行一种人人平等的制度,国库富足故而不再有饥寒,信奉和平故而不再有征伐,法度公正故而不再有恃强凌弱,国力强盛故而不再有外敌欺压。”他虽笑着,眼中却饱含热泪:“届时大兴再不必割地赔款,将士再不必冲锋陷阵,子民再不必流离失所,天下再不必尸横遍野。”他攥住季浔的手:“这大抵就是咱们所有人殊途同归的梦想吧。”
  季浔的心忽而跳得很快,他知道这不仅仅是被心上人牵着手的缘故。他望着何立,最终却也只说出一句:“放心。”
  何立点点头,松开了对方的手:“你们有你们的坚持,我也有我的考量。你去京城吧。”
  “你连我都说服不了,你打算如何说服侯爷?”季浔问道。
  “我也不知道,”何立垂下眼:“可我不能不做,就算毫无希望,我也得尽我所能。”
  杨青山回京后一直四处奔忙,几天之后才得了些许空闲。这天深夜他回了住处,透过窗子却发觉嫣嫣的房间里竟还有光亮。
  杨青山本没想着立刻让嫣嫣回来住,只是那丫头一听说他回来片刻都等不得,一直跟宋其选闹。老爷子没了办法,只得把她送回来。
  “嫣嫣啊,”杨青山隔着房门轻声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你,”江嫣原本已经有些困,听见杨青山的声音她便瞬间困意全无,飞速打开门:“义父,你快过来。”她给杨青山拿了一把椅子,自己也坐回到椅子上,低声说道:“有件事困扰了我很久,只是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你。”
  “如若你觉得该问,那你直说便是。”杨青山坐到她身边:“你我父女之间客气什么?”
  “那我就直接问了,”江嫣转身望着他:“和咱们一同过年的那个大哥哥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青山一愣:如果这话是丫头几个月前问出的,他定会笑着细细与她说那是他要长相厮守的人,可如今他与何立的关系已经到了这般尴尬的境地,一时他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见杨青山不回话,江嫣便问得更为直截了当:“你跟他是不是已经成亲了?”
  杨青山吓了一跳,缓了缓神才说:“嫣嫣,如果这是真的,你会怪我吗?”
  “为什么要怪你?”江嫣笑了:“义父终于有了心之所属,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她冲杨青山眨了眨眼:“要怪也是怪你竟不早些告诉我。”
  “这有什么好说的?”杨青山望着她,忽而发觉自家丫头着实已经长成大姑娘了。他坦诚道:“他是个男人,我们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世道不容。义父这辈子做了太多离经叛道的事,早已厌倦了向人解释,也怕你不同意,平白惹他难过。”他叹了口气,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何立的身影:“义父只想与他好好的,不想再与人多费口舌,也不想让你与他彼此担心。”
  江嫣很是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只要是义父喜欢的,嫣嫣不需要义父的解释。男人又如何?古往今来喜欢男人的你们又不是头一例,就连帝王也不在少数。”
  杨青山笑了,揉了揉江嫣的头发:“可他们之中有许多都是昏君。”
  江嫣冷哼一声:“义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昏君又不是只好男色,他们最终落得昏庸之名也不是宠幸了谁的缘故。”
  杨青山没想到嫣嫣会想这些,不由得愣在了原地,片刻之后他忽而笑了,低声道:“我家嫣嫣长大了,真是个有见识有主意的。”
  “义父,他什么时候能再来京城啊?”江嫣甜甜笑着:“待他来时你一定要让我见见他,我得好好给义父把关啊。”
  杨青山收敛起心里全部的苦涩,摆出了一抹笑:“义父答应你,只是时候不早了,快歇着吧。”
  第二天早上何立醒来时季浔已经走了。那人只给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写了些望自珍重的话,其余什么都没留下,就连平素睡的铺盖也收了个干净。何立觉得一切都好像梦一场,自己其实只是置身梦中,梦醒之后杨青山和季浔都近在眼前。可当他站在季浔平素睡的舱室里,只见一派空荡荡的,忽而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块。他知道这两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回想起昨天季浔与自己说过的话,何立仍觉得极不真切。这么多年了,漂泊在辽阔无边的海上,季浔已经变成他习以为常的依靠。何立依赖他,习惯他,信任他,可从没对那人动过半分喜欢的心思。自年少时起,他全部的心动与爱慕都给了杨青山,他也从没想过季浔会喜欢自己。
  何立坐在空空如也的床板上,忽而觉得也许自己先前才是大梦一场,杨青山也好季浔也罢,他们都只是自己的梦中人,如今梦醒了,他们也该走了。
  日光灿烂,映得舱室里明晃晃的,何立却觉得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他浑身都没了气力,只得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不觉间泪如泉涌。
  只是何立没有太多的时间消沉,他还要带着乾安舰的水兵们早训,尽他作为管带的职责。
  后来时光如常,毫不留情地向前推进着。乾安舰的鱼雷大副陈钰继任为帮带,那是他们的师弟,也是个极为尽责的。舰上许多人也都得了提拔。
  何立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几乎一整天都说不了几个字。他把话全都写在了信里,写完却不敢给杨青山寄去,于是只得自己攒着,很快便集了满满一箱。
  何立唯一寄出过的信是给宋其选的,他觉得自己实在有愧于宋伯伯的嘱托,一切都是自己的过失。那人的回信也很快来,宋夫子在信中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自己自然知道他用心良苦,只是世事无常才是寻常,惟愿子恒万万保重自身。
  这天傍晚陈钰找到他,看着很是为难:“何管带,方才我们抓住了几个去城里寻快活的水兵。”
  “什么?”闻言,何立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我过去看看。”
  何立走得飞快,陈钰只得快步跟着,急忙解释道:“他们回来时满身脂粉气,酒还没醒,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把他们绑在了柱子上。”
  何立已经看见了甲板上的光景:几个水兵被牢牢绑着,看着有几分不太清醒。
  “简直嚣张!”何立大跨步走上前去,怒道:“自从朗大人走后,没人当真狠打你们,你们就放肆起来。”他转头吩咐道:“陈帮带,快帮我把鞭子取来。”
  “何管带,我们知道错了,”见何立要动真格的,水兵们赶忙求饶道:“再也不敢了。”
  “知道错了?”何立啐了一口:“你们犯事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还有脸说悔改?”他从陈帮带手中接过鞭子:“我看你们不是真心悔改,而是实在畏惧!”说罢便一鞭子抽到了一个水兵身上。
  水兵疼得大叫,赶忙求饶:“管带大人,我们真的改了!”
  “去那烟花柳巷寻快活的时候怎的没想到此时?”何立瞪着他,眼睛有些红:“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犯错则罚,天经地义!”说罢一鞭子又抽了上去:“这就受不了了?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上了战场,枪炮打到身上比这疼千百倍,你们难道都要临阵脱逃不成?”
  “何管带!”忽而有一人快步走上了乾安舰的甲板,见何立红着眼,他赶忙从何立手里把鞭子夺了过来,沉声劝道:“快消消气。”
  来人正是坤安舰的管带李伯玄,是何立在海军学院的同窗,也是与程轩等人一同去西洋留学的学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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