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他伸手指了指四周。李凯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和他的身边不知何时,突然多了许多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的人群。他们有的是差不多年龄的小年轻,也有三四十岁的夫妻带着孩子,甚至还有满头白发的老人,全像她和他一样坐在草地上。
  可是他们的衣服却很奇怪。男人们穿着清一色的军蓝、草绿或者雪白的化纤衬衫,下身竟然穿着李凯丽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的——喇叭裤?女人们千篇一律的复古卷发头,看起来都穿着上个世纪最流行的化纤衣料和衣服款式。
  李凯丽立刻低下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惊恐地发现她穿了一条白底印着红色小花的化纤连衣裙。她伸手摸着粗糙的衣服,喃喃道:“这是……的确良?”
  “我到底在哪里?”李凯丽几乎以为自己身陷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指甲狠狠掐住手背,拼命想让自己醒过来。
  旁边的那个黑衣人敏感地看穿了她的动作,墨色的眉毛蹙了下,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丽丽,别闹。你不开心吗?”
  “你一直想看的《芳草心》,终于等到了。”
  什么是《芳草心》?
  李凯丽一头雾水,正准备问,脑海中却突然灵光一现。
  那首歌,那首《小草》的歌曲。好像是一部电影的插曲,上个世界八九十年代的电影插曲?
  她缓缓抬起头,直直望向前方。
  一块巨大的幕布高高悬挂在半空,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抬头看着。幕布上的的图案近乎黑白,努力辨认才能勉强看出一点彩色的痕迹。李凯丽眯起眼睛仔细辨认,幕布上似乎有个年轻的女孩抱了一把吉他,正在弹唱那首叫《小草》的歌曲?
  脑海中有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李凯丽怔怔地想,她现在是在看……露天电影?看的还是这部叫《芳草地》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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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凯丽曾经听父母提到过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露天电影。
  那时城里和农村里都常有公社组织的电影放映队,什么时候放映电影,大喇叭提前半个月就会开始广播。有的时候在生产队场里放,有的时候在学校操场里放,甚至还有的时候直接在山坡上架起机器,两三台放映机和一个嘈杂的大喇叭,足以让十里八乡的人都专门跑过来看电影。
  大人们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在幕布下面笑闹玩耍,两两成双的小情侣们在夜幕的掩护下互述衷肠。
  李凯丽是九零后,记忆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啊?”她揉着自己的额心,决定对这荒诞的一幕放弃挣扎,问出自己应该第一个问的问题,“……你是谁?”
  那人的眼睛开始泛红,几欲落泪的样子让李凯丽也有些不忍。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他问。
  李凯丽犹豫了一下:“也不是完全不记得……我看到你的时候,觉得你很面熟,好像以前曾经见过你。虽然是陌生人,但我一点也不怕你……”
  非但不怕他,心底深处还十分喜欢他。即便右手此时被他牢牢握在掌心,也并没有半点不适或者想挣脱的意思。
  她坦率的回答让他的眼睛里燃起小小的火苗,嘴角轻轻勾了下。
  他轻声回答:“我叫征北,是你的丈夫。”
  李凯丽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指着鼻子惊恐道:“你是……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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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北和李凯丽打小就在一家幼儿园。
  “那会儿还没到七六年呢,大人们都很忙,不仅白天要开会,晚上也要开会。我们白天一起上幼儿园,晚上你没地方去,被锁在家里天天哭。我妈看不过眼,就把你接到我们家里来,每天晚上跟我一起玩。”征北眼带笑意说。
  “你还记得我们幼儿园么?就院墙围起来的一片地,最里面一间大瓦房,小班孩子不许出去,每个人一个板凳坐一天。等升大班了就可以出去玩,幼儿园正中有棵桃树,还有个土碉堡。你每天都背个小书包往土碉堡上一放,说你是人民的小英雄,要为大家炸碉堡。”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样子。”征北垂下眼帘,“扎两个小辫儿,红色的头绳绑着又粗又黑的头发,看起来真好看。”
  “你从小就好看。”他感慨地说,目光渐渐挪到了李凯丽的头发上,手指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抚了上去。
  她莫名有些心虚,低下头说:“……现在的头发是染过的。栗子色。我本来的头发是很黑的……”
  他没有迟疑打断她,声音温柔而坚定:“现在也好看。”
  “别的女孩儿都喜欢过家家,你小时候从来不玩,一到冬天就跟在我和我哥屁股后边,拿着我们的木头枪玩儿。有年冬天我掏了俩麻雀窝,掏出来俩热乎乎的麻雀蛋。你可高兴了,拿着棉被把麻雀蛋包起来,说要孵小麻雀当妈妈。”
  他仿佛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久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呢?”李凯丽忍不住问道。
  “后来?”征北微笑,“你知不知道麻雀蛋有多薄多脆弱?棉被那么重,盖上去的那瞬间啪嗒就碎了。破碎的麻雀蛋里还有刚刚成型,都长出小绒毛的小麻雀……”
  “透明的身子上满是血丝,夹杂在碎裂的蛋壳中,黏答答的,搞得满棉被都是。你又害怕又后悔又伤心,呜呜地哭个不停。”征北缓缓说,“我就把自己家里的棉被抱过来,跟你换了。”
  “你妈一回家就发现了……揪着你的耳朵来找我。你打小晚上就在我家睡,我妈当你是半个女儿,哪里舍得动手打你,拿着扫帚就抽我的屁股……”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麻麻的、酥酥的。
  李凯丽的心悸动了一下,记忆虽然未曾归来,身体却仿佛本能地记起了这个人和他的声音。
  “别人要打我,你比打自己还着急,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说以后一辈子当我的无产阶级好兄弟。”
  “可是我们刚刚才上了小学……你家就搬走了。”
  李凯丽倏忽抬起了下巴,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征北,恍如隔世。
  “你看……那十年结束了,你家以前城里的房子也还了回来。你爸恢复了以前的工作,再不用一天到晚去开会了。”他悄声说,“你爸妈念旧情,把我爸调到厂里去当了司机。我们虽然不再住在一起,但还是在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
  征北的故事讲得点到为止,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可是她却能迅速地明白他的意思,像曾经经历过他说的过去似的。
  曾经是邻居、过着差不多生活的两个孩子,突然有一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你看,你爸真的很厉害……”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钦佩和赞叹,“等你上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厂长了,手下管着两三千人。”
  “我爸呢……却还是当初的那一个司机。”
  “刚上小学的时候,我们还是总在一起玩的。学校后面有条小溪,你在下游拉着网,我从上游往下赶鱼,捉到的小鱼就放在铁罐头里,支上树枝,架在松针上面烤。后来你说烤鱼不好吃,鱼肉要炒着才好吃,我们趁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到我家,结果你炒菜不知道放油,把我家的锅都烧穿了……”
  “那个时候,你家里有彩电冰箱和录音机,哪个同学不羡慕你?”
  “等我们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你拿了一卷磁带,悄悄摸摸让我晚上到你家来。那会儿你家在三楼,我可真是听你的话,就这么顺着水管徒手爬上来,一点也不害怕……”
  “晚上等你爸妈睡熟了,我们一起钻进棉被里。”征北笑着说。
  李凯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抬起头打量他的脸色。
  “诶,你想什么呢?”他轻轻拍了下她的头,轻笑道,“哪里是那样的。我们那时都才是孩子呀。”
  “那个年代的录音机你还记得吗?那么大一个,放在被子里跟个人似的……我们盖了好几层棉被,钻进去之后热得满头大汗。但为了听邓丽君的歌,就都值得了是不是?”
  “真好听啊……”征北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你的脸热得通红,黑黑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我的小姑娘真是漂亮,比邓丽君还漂亮。我那个时候就在想……”
  “后来……后来你就渐渐开始忙了起来。”
  忙碌开始成为她的常态,无论什么时候他来找她,她都似乎有许多许多事要做。
  她家里多了一架钢琴,每周六日都常有年轻的大学生来到她的家里。征北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李凯丽却告诉他,那是妈妈给她请的家教。
  “我妈想让我考上一个好大学,最好去读外文系,将来做翻译。”李凯丽说,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要考外文系,英语就得说得好才行。我妈这次给我找的老师比上次的好很多,发音特别标准,听说还是英国待过一年回来的。”
  征北惊讶地问:“真的?那教你一小时,要多少钱?”
  李凯丽竖起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摆了摆。
  “两块?”征北有些不相信。
  “二十!”李凯丽有点小得意,“看,以后我要是也上大学,也能赚这么多呢!”
  征北倒抽一口凉气。
  一小时就要二十块。
  他们全家都要靠征北爸爸开车的工资生活,一个月才四百块。可是李凯丽上一节家教课,一小时就要花掉他们家一整天的生活费。
  征北沉默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她和他之间的差距。
  初中毕业之后,她如愿以偿地考上了高中。而他也如所有人预料和期待中那样,进了厂子里,顶替了当司机的,他爸爸的工作。
  “那个年代和现在不一样。厂里的司机虽然收入低,但是工作稳定,是铁饭碗。”征北慢慢说,“我毕业之后去学了两年技术,本来也想再拼一拼,我爸妈总是害怕以后政策有变,万一现在不赶紧进厂里去,以后就进不去了。”
  李凯丽点点头:“我知道,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这么想的,谁会知道后来世事变迁,会翻天覆地变了个彻底。”
  他在父母的安排下当上了厂里的司机。
  她在父母的支持下努力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
  他的妈妈也许是从那个暑假征北异乎寻常的沉默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在某一天晚上坐在了他的床边,吞吞吐吐地说了一番话。
  “谁会不喜欢丽丽呢……”她的声音有些无奈,“可就连庄稼人娶媳妇,也讲求个门当户对。虽然现在提倡自由恋爱了,但咱们得对姑娘家的人生负责,不能让金凤凰跌进泥坑里去,这是耽误人。咱们不能做这样的事。”
  征北默默躺在床上,身下的凉席因为久久没有挪动身体而渐渐发烫,一滴眼泪缓缓流进枕头里。
  “妈,我知道了。”他轻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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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窦初开的少年征北,逼着自己对李凯丽死心。
  再浓烈的感情,只要一直不相见,一年两年三年,总有一天能被磨灭。
  可是他的努力没过多久,就阴差阳错地被她彻底击碎。
  秋天里的某个晚上,征北家里破天荒迎来了一个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的稀客——贵客。
  李凯丽的爸爸,提着一兜子水果,亲自上门了。
  “这事说起来,也有点不好意思开口。”李凯丽的爸爸人到中年不改儒雅,发丝因为早年受苦而白了许多,精神却很好,“但我觉得呢,征北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人品我是很清楚的。咱们两家又很亲近,以前丽丽小时候在你家里,也像自家女儿似的,我心里也很感激。”
  这话说的……
  征北的心口狂跳,涌上无数不切实际的遐想。
  但他的幻想很快被丽丽爸爸接下来的话打得粉碎。
  “丽丽也说了,最信得过征北了。刚好征北不是在厂里当司机么,车也开得不错,不知道征北愿不愿意以后每天开车接送一下凯丽呢?”丽丽爸爸委婉地问,不自然地搓着手,“我和凯丽妈妈实在是太忙了,孩子大了,又有些不放心。”
  原来是这样。
  李凯丽高中考上市重点,离家里有十几公里远。早上七点要早读,晚上十点才下晚自习,总让她一个人走,恐怕父母并不能放心。
  可是如今丽丽爸爸当厂长,几乎每周都要出差,丽丽妈妈在医院工作,晚上常常要上夜班,接送也不方便。
  征北在厂里当司机,又是信得过的人,请他来临时接送凯丽,确实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如果放在以往,厂长这么客气亲自登门拜访,征北爸妈肯定毫不犹豫一口答应,可是征北妈妈却显得有些迟疑,眼睛瞄向自家儿子,拿不定主意。
  “没问题,我来接送丽丽。”征北不等父母开口,抬起眼睛,冲丽丽爸爸和善地笑了笑,“让她走夜路,我也不放心。以后每天,就我来接送她。”
  隔了几个月,李凯丽和征北再一次见面。
  她长大了一点,穿着市一高土得掉渣的校服,却漂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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