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他肤色太白,其下青色的血脉被衬得透明,沈柠坐在对面,目光总不由自主被那段腕子、锁骨、脖颈吸引。
所以说还是王家人办得不够妥当,宴辞瘦削,给配的衣物有些不合身了。尤其这么小酌几杯,身畔又有一大丛浓烈的茶花,就带得好端端一位沉静稳重的宴公子显出风花雪月的清浅艳色来。
“沈小姐对人,一向这样大方么。”
他虽然没有醉,神情却因饮酒而略比平时放松,沈柠浑身突然就有些拘束起来。
“你救了我两次,一枚夔珠而已,收下吧。”
宴辞两指拈起那枚夔珠,无意识地看着,目光有些怔忪。
“你这报恩心思倒是重。那沈小姐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收下。”
“好啊,什么问题?”
“为什么执意要找十几年前救你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已经死了呢。”
沈柠呼出极长极长的一口气,整个人一下子趴到石桌上,闷闷不乐地开口:“何止想过,今天黄金阙这一趟下来,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那个小哥哥就是柳燕行。”
宴辞动作顿住,沈柠还在继续说:“你说倒不倒霉,我辛辛苦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剑,一出来就得知恩人已经死了,就算不死人家也有未婚妻,我还怎么找他兑现赌约。”
宴辞没搞明白:“他有没有未婚妻,似乎并不影响……”
那是你不知道我们当初打的赌。只要我好好练剑,若能打赢他,他就娶我。
但这种赌约,不知为何沈柠并不想说给宴辞听。于是随意摆摆手:“影响影响,我现在就想尽快赶去钧陵城,看看柳燕行的刀是不是我见过的那柄。如果是的话……”
宴辞惨淡一笑:“如果是的话,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欺骗了,执着这么多年的恩人根本就不是什么锄强扶弱的大侠,反而是拖累天下人的魔头。”
沈柠上下看了他几眼,奇怪地说:“你怎么比我还失落?如果真是柳燕行,我就把那柄刀买下来,然后再去南疆找一找。那刀很漂亮的,我想把刀带回到他身边,然后告诉他,虽然我没能成为一流的剑客,可是也不需要他兑现承诺了,算是谁也没赢谁。”
宴辞听着,微微笑起来:“沈小姐,我曾有个朋友告诉我,有些心地像冰晶一样干净剔透的女孩子,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我当时并不认同。”
所以呢?当时并不认同,是不是说——
现在你认同了?
他话虽未尽,沈柠却已然懂了,感觉有一朵弱弱的小火苗在抓挠着心口,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她甚至有一瞬不敢看对方那双淡色的眼睛,但宴辞认真而温柔的话仍人低低传进耳朵:“沈小姐,你就是如此。”
第25章 夜中絮语
沈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染了点学霸特有的毛病脸皮薄。
沈楼在她这里根本不能看作是个男人,相处起来很自在,但宴辞这种款式的男人她就有点招架不住。
宴辞吧……
宴辞现在肤色苍白,夜色中甚至有些透明的感觉。唇薄鼻挺,生了张生人勿进的面相,自带一股高冷范儿,但对沈柠有时候却很温柔。
也是沈柠见到的第一个无需依赖颜值、单靠气质就能苏起来的男人。
他的眼睛很大,眼珠剔透漂亮,特别干净,乌如鸦羽的睫毛半搭下来时,就容易让被注视者产生万事不萦于心、眼中唯你一人的错觉。
就像现在。
可能是今晚有酒有月,夜色醉人,沈柠总觉得“沈小姐”这三个字听得耳朵痒,强撑着说:“诶呀别沈小姐沈小姐了,你救过我两次,这样叫太客气。何况我本来也不是什么人家的大小姐。”
她性格爽朗率真,可今天眼睁睁看着宴辞挡在自己前面受伤,却只能束手无策呆站着的感觉印在心底,无意识就带出两分自卑。
宴辞心思玲珑,一瞬间就察觉到,叹了口气顺着说:“那好,以后就叫你柠姑娘,好吗?”
沈柠奇怪:“为什么不是沈姑娘?”
宴辞轻笑:“我曾认识许多位姓沈的姑娘,但柠姑娘就只有一个。”
他语气格外郑重:“赶路这些天,柠姑娘日日坚持练剑,从未间断,此等勤奋,令人佩服。单说练武时肯吃苦这一点,天下间就有多少所谓的‘大小姐’做不到,柠姑娘切莫妄自菲薄。
沈柠忽然觉得口渴,抓住酒杯给自己也倒了杯酒,一口气喝下去大半,嘴里胡乱说着:“没办法啊,我再不努力练习,恐怕三流剑术都练不成。”
“是因为不想堕了沈前辈的威名,所以格外努力吗?”宴辞问。
“那倒不需要。沈楼虽然是个烂人,但沈家剑术他继承得不错,剑圣的威名有他在就堕不了。”
“哦?那姑娘何必如此辛苦,”宴辞说:“恕我冒犯,柠姑娘在剑术上……”
“根骨极差、天资平平、悟性全无,对吧?”?沈柠没所谓地打断他。
这回宴辞是真惊讶了:“你知道?”
“当然。我爹早就断言,我这一生受资质所限,成就不过是三流剑客。若肯日日勤修苦练,仗着沈家剑术精妙,三十五岁后或许有机会触到二流剑客的门槛。但要想成为一流的剑客,甚至像帝鸿谷弟子那样超然其上,今生今世,绝无可能!”
宴辞不解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浪费时间习剑?”
“我小时候其实是特别喜欢剑术。你也听到了,我爹曾上青杏坛,把我和沈楼留在这里。那次要不是沈楼护着家里,还有两个好心人救了我,我和王家都要被人害了。”
“所以自那之后,你就执着于习武自保了?”
匆匆十二年,太多记忆已渐渐褪色。
甚至连曾经铭刻在心底的长相也已模糊。
但当日的寥寥数语言犹在耳。
“是。我要找的人曾告诉我,习武之人,至少要资质、悟性、毅力三者占其一。我资质、悟性都属下下乘,只能在毅力上下功夫。我与他打了个赌,要日日勤修剑术,总不能直接认输。”
“原来是这样,你我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了。”宴辞若有所思,“我心境崩毁,无法调动内力,此次去帝鸿谷也不知是否能借到《河藏集》,就算借到,能否解决问题还是两说。”
“宴公子,你别担心,帝鸿谷不是号称传自仙道吗?一定会有办法治好你的心法。”
其实宴辞体内情况比表现出来的还要严重,活命已经万幸,帝鸿谷能解决的几率不过半成。但他喝了些酒,今晚夜色又格外美,不愿再时时保持清醒理智,也不愿扫了沈柠兴致。
又或者……只是单纯地,忍不住想听听眼前这个姑娘的安慰。
“你看过话本么?”沈柠一拍石桌,格外笃定:“大难濒死,形同武功尽废,这可是标准的逆袭流开局。”
“逆袭流……?”
“就是否极泰来的故事套路。这世间不就是有这种规律吗?当你惨到一定程度,那就要恭喜啦,之后的每一天,都比现在强。”
沈柠诚恳地得出结论:“光凭招式就能和问雪宫那位姑奶奶战得不分上下,你从前肯定是很厉害的一位大侠,只要度过这一劫,日后必然重回巅峰大放异彩,逍遥快活指日可待!”
宴辞听她说得夸张,一直忍着笑,“我没看过话本,但这个情节听上去不错。多谢善良的姑娘指点,在下会尽快把这个劫熬过去。”
他从前在中原听到的所有传闻中,剑圣沈缨凭一柄青睚剑纵横天下,剑下亡魂无数,直到成亲后才有所收敛。二十多年过去,一代剑圣销声匿迹,但“沈缨”这个名字被人提起时,仍然敬畏多过感慨。
他从来没有想到,多年后竟会在边陲村镇中见到一位弃剑养花的剑圣!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剑圣家的小女儿性格与其父截然相反,不仅天真坦诚,还有着江湖中少见的一副软心肠。
从初遇起,这个傻姑娘就一直试图安慰自己,生怕自己熬不下去寻死觅活一样。不得不说,沈小姐剑术虽然不成,但安慰起人来却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连他听完都觉得自己的心境崩毁不算什么大事了。
尤其沈柠好像还真的这样坚信着,很认真地在那里确认:“苟富贵勿相忘。等你解决了心法问题,重新走上人生巅峰,就帮我去把沈楼揍一顿吧。我从小到大一直被他欺负,靠自己是这辈子也找不回场子了,只能靠兄弟你了。”
宴辞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陪她玩闹:“包在兄弟我身上。”
他听出沈柠话中沮丧,略微沉吟,宽慰她:“其实你剑招记得扎实,基础也牢固,只是临阵对敌不知变通,才会左支右绌应付不来。不如之后阿罗前辈不在,就由我陪你对练吧。我内力不足,正适合你练临阵反应。”
沈柠练剑会先练基本功和剑术,之后由阿罗陪她对练实战。
但阿罗比她高明太多,使起剑又一丝不苟,沈柠每日都得被挑落七八次兵器、被剑鞘抽中五六次四肢,始终不能让阿罗满意。说是对练,实则更像挨揍。
“放心是放心,但你跟我对练……岂不是陪练?对你自己没有半分好处的。”
要知道就连她亲哥沈楼,每次陪她对练都暴躁得要炸,又不能下死手打,又要强行配合沈柠的水平,从前在铜壶他宁可自己练三个时辰,也不愿同她对练个时辰。
“陪我练剑会很委屈的。你不知道我哥学武的态度特别不端正,我爹每次就罚他给我当一日陪练,效果拔群,他跟我对练完至少能老实足足一个月!”
宴辞不以为意,托着头微笑:“不委屈。有幸陪剑圣的女儿对练,怎么会委屈?”
他这句话太温柔了,沈柠险些把手边的酒杯打了,心里一阵紧张。
不就是难得有人夸么,不能因为人家会撩,就把持不住。你最吃的是英气勃勃百折不挠的少年郎,而不是深情款款孱弱会撩的公子哥儿,绝不能轻易动摇!
这么想了一会儿,总算心情平复下来。
“那我去找姑姑来。”
不一会儿沈柠就带着阿罗重新回来。
宴辞打定主意想帮沈柠:“阿罗前辈,您和柠姑娘功力差距太大,对练时柠姑娘走不过三五招就落败,意义不大。您明日启程后,我可以陪沈小姐切磋,也算答谢沈前辈引荐与这一路的关照之恩。”
“你?”
他说的在理,阿罗也自知不是陪沈柠对练的合适人选,只是……
“宴公子你双手都有茧,平常做事也常用左手,咱们露宿野外时,我见过你劈柴用的手法,若没看错,惯用的应是双手兵器,陪阿柠对练于你而言并无增益。”
沈柠连对阵剑术的关都没过,阿罗不愿让她对上其他武器,她本就变通不足,换了另一种对阵兵器,难免扰乱之前积累的路数经验。
宴辞微一转念就猜到她的顾虑,笑笑道:“我虽没修过剑术,却有个会用剑的朋友,看多了也能使上几招。”
他回头问沈柠:“可否暂借木剑一用?”
沈柠不明所以,把木剑递给他。宴辞拎着木剑在手上掂了几下,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前辈若不放心,何妨一试?”
“你无法用内力,咱们便只比划招式,不用剑气。”
阿罗明日要去偃傀派,沈柠就要托付给宴辞照顾,也想试试他功夫,于是抱着青睚剑随他走到院中开阔处站定。
“多谢前辈。”
他喝了酒,整个人都洒脱了几分,微微笑道:“今日承柠姑娘点拨,解开多年困扰,无以为报,就请姑娘看一场剑吧。”
沈柠忽然感受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瞳孔微微张大,刷地坐直身体,放轻呼吸。
此刻的宴辞存在感格外鲜明,甚至强过了同在场中的阿罗。
夜黑如墨,星斗漫天。
他一身白衣,木剑斜斜指向身前,再抬眸时,神情已经变得专注。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和喉结,似乎都因这认真而发生了微妙却难以描摹清楚的变化——
就好像他手中所持不再是一柄普通的木剑,而是真正的神兵利剑。
而他也并非是一个身无内力、愁病交困的普通武者,而是像沈楼,不,是比沈楼更加傲气凌人的剑客!
第26章 往事难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