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闻筝皱眉,目光凌厉地扫向宣迟:“柳三为什么怀疑你?”
宣迟很不屑:“老三,你怀疑我当年背叛你,就因为这个女人的几句话?你什么时候会被儿女私情左右?”
沈柠冷冷看着他:“四年前柳燕行退出寒川城后,曾派你监控寒川动向,你却告诉他一切正常,怎么解释?”
“不错,我确实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宣迟年纪比他们大,捋了捋唇边的小胡子:“如果是我失职,还请沈小姐明示。”
宣迟一定有嫌疑,但他们不知道宣迟参与了多少。沈柠本来打算是先诈他一下,让他自己说出寒川的事,以此判断他在当年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是属于问雪宫还是魔教。
可惜宣迟不愧是办案出身,答得滴水不漏。
“好,那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沈柠发现此人棘手,慢慢道:“你们退出后不久,问雪宫的人就去了寒川,以一百多枚碧灵丹救治伤患。”
她紧紧盯着宣迟,只见宣迟眉梢跳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又恢复:“问雪宫的人?”
这个惊讶的反应很真实,若不是他演技太好,就是真的在这一刻对这件事感到意外。沈柠一刹那察觉出不对,追问:“你不知道?”
宣迟默然不语。
沈柠试探着往下说:“问雪宫枯槐长老去过寒川城,凡是服用过他的碧灵丹,初时身体好转,可在一年后柳燕行再去时,却接连暴毙。你说怎么会这么巧?”
宣迟刚开始神色微动,到后面已经恢复八风不动,甚至好脾气的笑笑:“这样么?那确实是我失职,竟没察觉到。”
这是宣迟自出现后第一次露出微笑,说话的态度也一反之前的谨慎警觉,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沈柠看到他这样的反应,心里一咯噔,立刻醒悟她的话中一定出现了漏洞,宣迟发现他们对真相并没有把握,只是凭空猜测,才会放松。
到底是哪里不对?
她那句话只提到两点——问雪宫的枯槐长老去过寒川城,凡是服用过碧灵丹的人都在一年后暴毙。
这两件事都是事实啊!哪里出现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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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生死相隔
她怕自己多说多错,?一时无言。闻筝始终紧皱着眉头,缓和下声音劝:“宣二哥,若你真的知道什么,?不妨和我们说清楚,也好证明你的清白。”
她这话一出,?宣迟又是一声冷笑:“你信一个外人,不信我?这两年我帮你打理竹枝堂,?还比不上一个不熟悉的女人。柳燕行被美色糊住脑子,你也一样吗?”
闻筝淡淡道:“我才能不足,从小到大都靠柳三、顾四帮我,才有了今天的竹枝堂。既然他们相信沈小姐,?我也信。”
宣迟闭眼不去看她。
柳燕行忽然开口:“宣迟,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脱离公门跟着我们成立竹枝堂时,说过的话?”
宣迟之前一直不承认他参与了寒川的事情,?但柳燕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一说,?他身子一震,双眼死死盯了过来。
柳燕行继续说:“你说之前做了太多身不由己的事,这辈子总要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宣迟眼珠都不转了。
“这两年我一直想不明白,?让我死,是你自己想做的事,还是身不由己?”柳燕行冷冷地看着他。
宣迟听他这样说,?脸色忽然垮了下来,?古怪地笑了一下:“你说呢?”
“真是你!”闻筝双眼瞬间充血,反手就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你失心疯了?说,到底怎么回事!”
宣迟颇不屑,反问:“闻筝,?你是最清楚的。柳燕行一意孤行,为了推行竹枝派得罪那么多正道门派,害咱们堂中兄弟处处受制!”
他冲柳燕行吐了口吐沫:“你武功天下第一你当然不惧,我们这些人武功不成,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你表面上护着竹枝堂,实际根本不曾低头看过我们一眼!柳燕行,你为一己私欲害苦多少兄弟,难道不该死?我有什么错!”
闻筝怒火直冒,一掌将他拍倒,踩上他胸口,冷冷道:“你还有理了!”
“伪善之人,我呸!”宣迟狠狠瞪着柳燕行,“只要有你在一天,世人就只看得见你柳燕行,最多再加个顾知寒,谁能看到我们竹枝堂的弟兄?!”
柳燕行走到他身前,面无表情地听着。
宣迟惨笑:“他们都是慕你的大名才来竹枝堂,你呢?你连殷不辞殷不负两个蠢货都分不出来。那么多无知的人听信你的鬼话,满腔热血加入竹枝堂,却连你一面都见不到!你拖累了所有弟子,他们原本只想习武,不需要被其他门派排挤。就为你一心求的竹枝派,你毁掉了整个竹枝堂!”
沈柠脸色冷得像冰,听不得他这套歪理,忍不住说:“你们六人建立竹枝堂,不就是为了实现竹枝派?所有加入竹枝堂的弟子,都应该是认同这个理念,而不只是为了某一个人。竹枝堂是你们六个人一起建立,凭什么把得失功过全扣在一个人身上?他背不起。”
柳燕行拍拍沈柠的背安抚他,对宣迟说:“你不是喜怒无常的人,这些话我都不信。你的为人,我和闻老大都清楚。”
宣迟闭上了眼。
闻筝将他拉起来,“我记得,当年是在你办案途中相遇,咱们几个志趣相投,一起喝了半日的酒,约好你回去交了案子就脱离公门,一个月后来找我们,咱们建立一个与所有门派都不一样、一定会名震天下的门派。”
她说着,脸上浮起感慨之色:“一个月后你没来,我和顾四等不及,是老三说你一定有事耽误了,坚持要等,才在第六日等到你打马而来。”
宣迟双眼瞬间红了,低低地说:“挨了二十板子,耽搁了日子。”
他顿了顿,对柳燕行说:“我从未能脱离公门,当初杀你,是因为你屡次刺杀西域宗师,引起了朝廷忌惮。朝廷能容忍一个做不成事的闻筝,不能容忍身边有你这样人物辅佐的闻筝。为了保下竹枝堂和其他弟兄,我不得不除掉你。”
沈柠恍悟。无论中原、西域诸国、大漠部族,都或多或少有几个宗师,这些人刺杀一两个主将,甚至能左右某场战争。柳燕行和顾知寒建立竹枝堂后,两人常年游走在西域诸国,同时夺走荒海圣灯,削弱了荒海邪道势力。
他们武力过高,又是裴家军旧部之后,将外在的隐患除掉后,新朝当然要卸磨杀驴。
何况柳燕行野心勃勃,在中原武林搅风搅浪,新朝找不出武功高绝的人明刀明枪地对付他,只能安排人手暗中害他。
或许宣迟最初就是奉命来监视闻筝的,后来柳燕行越折腾越厉害,才成为必死之人。
“我和问雪宫、魔教都没关系,你得罪了太多人,我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我宣迟做任何事也从不后悔。”宣迟道:“包括加入竹枝堂,也包括杀你。”
“原来是身不由己。”柳燕行退开:“你是想故意激怒我,死在我手底下,以为这样就能赎罪?我不杀你,滚。”
闻筝压着火气:“想死在我们手里,太便宜了。你回去吧。”
宣迟形迹败露,武林中待不下去,回去公门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他们说是放了他,其实比杀了他还要狠。
他也想明白这点,惨笑一声,爬起来,冲沈柠说:“你们现在猜测的,有一处完全错了。沈小姐,你一定要……”他说到这里,猛烈地咳嗽起来,之前闻筝那一掌很重,宣迟武功不及她,已经受了内伤。
沈柠没听清楚,下意识凑过去凝神细听,只听他道:“……小心身边人。”
身边人?!沈柠一怔,他的意思是还有叛徒?这句话为什么要对她说,沈柠的身边人没有几个,都是绝对可信的。
就在她愣神这一刹,宣迟眼神变换,一拳击向沈柠胸口!
沈柠始终防着他,立刻飞身后退,身侧疾风骤起,白衣一晃,柳燕行下意识出手,手指捏住宣迟脖颈微一用力,“咔嚓”一声,宣迟头颅软塌塌歪下去,整个人就此没了气息。
柳燕行眉心微微一蹙,移开手,接住宣迟的身体,慢慢地放到地上。
“他是故意死在你手里。”闻筝叹了口气:“这两年他给你立了牌位,常常祭奠,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没有怀疑。菱花会见到你,他也是真的高兴。”
柳燕行沉默地起身,当年六人结拜何等意气风发,谁都没想到会以这样的结局惨淡收场。
当年酒肆初相逢,挥斥方遒。若能料到今日,宁肯没有相逢,宣迟也不会因此搅入这一潭浑水。
或许宣迟与他们的偶遇是精心设计好的开局;也或许宣迟曾真心想要脱离公门,只是回去后没能如愿,反而让朝廷抓住了机会。
最初如何,已无从探究,也无需探究,因为终局已然定格。
柳燕行走了两步,忽然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沈柠大惊,连忙和闻筝一起将他抱回房间。顾知寒这时候才迟迟出现,他倒没有表现得太别扭,只是问:“又动手了?”
沈柠点头。
“明白了,为宣迟是吧,何必呢。”顾知寒握拳砸了下桌子:“小嫂子,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听哪个?”
沈柠还没说话,闻筝已经厉声道:“一起说,这种时候还开玩笑?!”
顾知寒老实多了。
“好消息,他只是一时控制不住内力,一会儿就醒。坏消息是,这代表他快要稳不住境界,不是什么好兆头。”
沈柠早有心理准备,这时候仍然慌了。闻筝见惯生死,虽然大吃一惊,仍强行镇定,逼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就赶紧说清楚!”
顾知寒:“他的心法境界一直没好,服下涅槃丹后吸收大量内力,看着很像心法境界恢复,实则不然。他还服过几粒轮回丹,因此动用内力时经脉才勉强能承受,但实际上内力还是一团乱!”
沈柠急急的问:“他告诉我还能有两个月,是吗?”
“差不多。其实本来能拖半年,只不过用内力用得太多,上赶着找死谁也救不了啊!”顾知寒无奈道:“他回荒海后还是挺克制的,原本是打算慢慢和正道这些仇家磕的,可惜后面就毁了。先是你被困黎祖冢,不得不动内力;再是我们以为你死了,他就肆无忌惮了。”
沈柠明白过来,原先柳燕行想尽可能活久一点,看着自己忘掉他。后来以为自己死了,已经没有再拖下去的意义,所以毫不顾惜,连灭三派,只想尽快报仇、了结心愿。
人的一生到底能多苦呢?
辗转十年奋不顾身的功绩,如今已全部被抹杀否认;
彼此许诺志同道合的伙伴,如今却彼此厌恨拔剑相向;
曾登顶天下迈入最高境界,如今连一身内力都控制不住……
为正道奔走,正道斥他为魔头;
为边军效力,新朝视他如祸端。
他作为邪道魔头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反复印证之前十年所作所为,只是空中楼阁、一败涂地。
柳燕行身上总有种不顾惜性命的游离感,沈柠曾经对他这种态度特别冒火,但现在她自己想想,也实在想不出这个人还有什么活着的乐趣。
沈柠一时魔怔,茫然抬头:“他是不是不想活了,只是我不顾他的意愿拖着他?”
“之前确实不想活了。”顾知寒是最了解柳燕行的人,看不得沈柠难受,忍不住安慰:“但你回来了,他已经后悔,比谁都想活下去。青檀院比武,你当他真的躲不掉吗?只要像对张吟松那样一掌将你打开,你根本没有机会赢他!”
顾知寒温柔地笑笑:“丫头,老柳不忍心伤你,所以跟你再比多少遍,都只有一个输字。”
沈柠心脏有很细小的疼痛,像是被割了一道道小伤口,不致命,却很绵密,疼得隐晦又清晰。
偏偏顾知寒还在说:“他想死是因为你。想生,也是因为你。你怕什么呢?你还在他身边好好待着,没事的。”
这些话说完,沈柠反而快哭了。顾知寒一阵挫败,被闻筝一记肘击,只好换了个安慰的角度。
“看上他呀,确实是个非常容易的事。嗯,你多半是被他的相貌和做作迷了眼,而且你们分离得太快,才非他不可。其实没必要,你想开点。感情这个东西嘛,说浓也浓,说淡也淡。要不你……”
这套可浓可淡的理论还没论述充分,闻筝已经听不下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跟我滚出来。”说完拽着顾知寒离开了。
柳燕行躺在床上,干净清冷,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不知病痛、也不知苦难。
沈柠再也忍不住,扑到他身上哭了起来。
她曾听人说,夫妻之间难免拌嘴、难免有矛盾,总是需要双方磨合、共同在漫长的岁月中迁就对方,直到彼此契合。所以一定要嫁一个自己特别心动、特别喜欢的人,才能在千百次争执中、激情消磨殆尽后,再次爱上对方。
她确实找到了一个特别心动、特别喜欢的人,但她没想到自己连拌嘴、争执的机会都没有。
她和柳燕行,根本没有漫长的岁月。
顾知寒有一点说对了,可能是太过仓促的分离,才让柳燕行成了她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