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节
瑶英掀开纱布看了看伤口,抹了药,包扎好,再为他穿好衣袍,戴好头巾。
做完这些,她累得手脚直打颤,身上冷如寒冰,连心口都是凉的。
她取出布包里的羊皮袄盖在身上,靠着崖壁,蜷缩成一团,脚丫子轻轻踢了一下昙摩罗伽,唇角微翘,笑了笑。
“和尚,你骗我。”
还不止一次。
她一点都不生气。
只觉得难过。
……
半夜,风停雨歇,四野寂静,雨水顺着岩缝奔流,水声淅淅沥沥。
昙摩罗伽悠悠醒转,闭眸运功调息,丹田微热,待周身血脉通畅后,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沉,些许微光从罅隙漏进来,地上一汪汪积水反射出银光。
他正欲继续调息,身旁忽地响起一声咳嗽。
接着,又是一声,带着压抑的喘息。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旁一团黑影上,瞳孔一张。
瑶英靠坐在他身边的崖壁上,面颊苍白,眉头紧皱,眼睛紧紧闭着,一声一声地咳嗽。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湿哒哒地披在肩头,身上一阵阵发颤。
昙摩罗伽身影僵住,面无表情。
下一刻,他眸底恢复清明,拨开瑶英颊边的乱发,手指摸了摸她颈侧,湿漉漉的,一阵潮意。
她身上冰凉,像一块冰,不停发抖,咳嗽声听起来饱含痛苦。
昙摩罗伽心无挂碍,向来冷静清醒,无波无澜,生死亦不过泡影,此刻,一声声咳嗽入耳,却有如惊涛拍岸,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瑶英紧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昙摩罗伽抱起她,拢紧盖在她身上的羊皮袄,小心翼翼裹住她,起身迈出峡谷,运起内力跃下山崖,足尖踏过湿滑的乱石,身影如电。
怀中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提气狂奔,一口气奔出二里路,远处一点火光摇曳,几匹马在山坳出啃食草饼,毕娑身披斗篷,坐在火堆旁打瞌睡。
他抱着瑶英上前。
毕娑被脚步声惊醒,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看过来的眼神,吓得一个大哆嗦,摔在地上,还没爬起身,飞快地道:“是文昭公主自己找过来的!”
“公主知道你救了她的兄长,担心你的伤势,一路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放下瑶英,“衣裳,风寒的药。”
毕娑手忙脚乱,翻出衣裳递给昙摩罗伽,他回了一趟营地,看到大雨倾盆,带了些衣物和吃的折返回来,想着等天亮了再过去找他们,没想到昙摩罗伽自己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先喂瑶英吃药,她双唇紧抿,不肯吃。他让她枕着自己的腿,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喂她把药吃了。
接着,他拨开她的衣襟,动作忽然停下来,抬眸扫一眼毕娑。
毕娑赶忙跳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昙摩罗伽抱起瑶英,挪到火堆旁,拂开她的长发,解开她的衣裳。
火光下,她如雪的肌肤如羊脂一般光洁柔滑,白得耀眼,雪肩柔润。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凭感觉匆匆为瑶英擦身,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再睁眼,倒了一碗火堆旁烧热的水,喂她喝了几口,摸摸她的额头,热意退了些。
他帮她拢好长发,凝视她半晌,松开手。
湿黏的衣裳被换下,瑶英感觉很舒服,不怎么咳嗽了,感觉照顾自己的人要走,双手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指。
无边天穹下,篝火静静燃烧。
他凝望着瑶英,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过了。
正出着神,袖子一紧,瑶英眼睫轻颤,睁开眼睛,两道朦胧目光落到他脸上。
他纹丝不动。
瑶英刚醒,人还有点昏沉,不一会儿,认清眼前的人,眸中燃起两道亮光,紧攥着他的衣袖,挣扎着要坐起身,双眉忽然紧紧拧成一团,捂着胸口剧烈咳喘。
昙摩罗伽俯身,扶瑶英坐起,倒了一碗水喂她喝,她推开碗,猛地抬手抓住他的衣襟,脸几乎要贴到他的。
她面颊潮红,神志不清,双眸湿漉漉的,眼神却清晰明亮。
“苏丹古。”她一字一字问,呼吸和他的缠绕在一起,“你是不是喜欢我?”
啪的一声,陶碗被碰翻,半碗热水泼洒一地。
天际处浮起微白,晨曦破开云霭,风吹呜呜。
她问的是苏丹古。
昙摩罗伽意识回笼,捡起地上的陶碗,重新倒一碗热水。
瑶英嘴角抽了抽,看着他忙活,咳嗽了几下,眼睛瞪大,盯着他:“你……你先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咳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昙摩罗伽望着她,端着陶碗的手稳稳地举在她唇边。
瑶英继续咳嗽。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挪开视线,余光扫过,眉头忽地一皱,抬手,拂开瑶英额边的长发。
他不敢细瞧她,刚才没发现,这会儿天亮了,他才发现她额头上泛起红肿。
“听话,喝点水。”
他轻声道,温柔,又不容置疑。
瑶英心头悸动,不知为什么,心头忽地涌起一阵酸楚,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不回答,我就一直等着,直到你回答为止,苏丹古,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双眸明丽,一清到底,凝视着他的目光温和,坚定。
他是个出家人,什么都不能给她。
昙摩罗伽摇头否认,却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轻轻地道:“是。”
许久后,他反应过来。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第155章 一个吻
旷野岑寂。
一句清冷的、近乎呢喃般的是, 很快消散在空气中,消弭无踪。
如一缕清风, 一卷流云。
不留下一丝痕迹。
可这一声是, 却似鲸波鳄浪掀起,天地间狂风涌动, 海浪遮天蔽日,昙摩罗伽置身其中,如一叶扁舟, 在风浪中独行,看着凶猛的浪头一股股扑过来。
千军万马,奔腾狂啸,要将世间万物都撕碎为齑粉。
昙摩罗伽屹立舟头,纹丝不动。
浪涛席卷而来, 拍打在他肩上, 直欲将他吞噬。
忽地, 一束明亮的光束破开层层乌云,笼在他身上。霎时,风停雨歇, 天光大亮,惊涛巨浪化为春水, 潺潺而过。
是。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一声淡淡的是,久久在他心底震动回荡。
久到就像被深深镌刻在那里,不管他怎么冷静地克制, 理智地压抑,这一声竟然就这么轻轻地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啊。
明知一切皆空,依然沉沦其中。
红颜枯骨,粉黛骷髅。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汝等沙门,当舍爱欲。爱欲垢尽,道可见矣。
当念远离贪欲之想,思惟不净之想。
她当是他修行之路上遇到的知己,是佛陀赐予他的一段机缘,千山万里,萍水相逢,最后也该如萍水离散。
但是他生了贪欲,起了执念,想抓住这一束光,独占这一抹月华。
看她和其他人谈笑风生,贪嗔杂念顿起。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一切皆因爱欲起。
所以他必须转身离去。
他熟读经文,看透世情,从小养成谋定而后动的习性,不论什么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到最后的结局,知道动心动意的那一刻,也是如此。
还未开始,已然结束。
他知道结果,做了抉择,看她离开,却无法坐视她身陷险境,安排好一切,只是想看她一眼,确定她平安,最后还是被她发现了……
然而她只不过逼问了几句,他就不由自主地回答了一句是,没有隐瞒。
他希望她留在身边,他不会抵赖,因为他从来不觉得因为她动情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
可是他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他的修行,他是王庭佛子,病痛缠身,命不久矣,把她扯进来,只会让她受伤。
她还是知道了,问了出来,他回答了。
却是以苏丹古的身份。
她关心的是苏丹古,亲近的是苏丹古,问的人也是苏丹古。
苏丹古只是他的一部分。
不论是哪个他,都不能给她任何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