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她松开了他的龙袍,元聿这才得以离开。
  岳弯弯躺在含元殿的这张龙床上,在榻上滚了滚,觉着这床上到处是他身上的好闻气息,似兰芷而非,若冷梅而无,淡淡的。
  她忍不住把脸蛋埋进枕头里深吸了一口,那边提着笔正批复劄子的元聿听到这动静,抬目看了内殿那边一眼,便是薄唇微扬,似笑非笑摇头。
  好不容易,第一回合轻松地胜了崔绫,暂无隐患,岳弯弯睡得可真香甜,迷迷糊糊地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了,只觉似有阳光斜照入帘帷,她的眼睑被轻轻刺了一下,人才慢慢有了意识。
  只不过意识虽清醒了,四肢却乏力,从怀孕以后,她便愈发地容易感到疲累,当下虽然醒了,人还不想动弹,便像块睡石卧在榻上不动。
  周遭静谧,郑保研墨的声音,和着錾银的海水纹长嘴壶滴漏声,衬得殿内愈发空寂。
  跟着,便响起了青年男子的陌生声音。
  “陛下,这是礼部上交的封后大典的礼单,请陛下过目。”
  元聿让郑保取了过来。
  他翻看着,其实这些历来一样,都没甚么新意,元聿只问:“钦天司拟的日子呢?”
  晏准回话:“腊月初九,诸事皆宜。”
  先帝新丧,陛下纵然要立后,也暂且不能操办,须等到期年以后。腊月初九正出了一年孝期,并且陛下的第一个孩儿也早已满月,正是最好的日子。
  元聿声音有几分疏懒和喑沉:“那就如此定了吧。”
  内殿的岳弯弯,听得胸口砰砰乱跳,喜不自胜,血流不住地从心口喷薄而出,红云如蛛丝般密密匝匝地爬上了耳后,晕红了双颊。
  她没有听错么。陛下想给她一个婚典,是这意思么?
  腊月初九,离她的生辰也很近,可真是好日子!
  ……
  隔了几日,岳弯弯嫌宫内无聊,便对妆成旧事重提。
  妆成这时想了起来,“臣想起从前李皇后在时,也好结交命妇,这些命妇的丈夫,大多在朝廷里身居要职,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娘娘若是想,何不也结交些命妇?”
  那时李皇后家门显赫,膝下又有储君,无数命妇贵女,皆以李皇后马首是瞻,这凤藻宫便一直门庭若市,从没冷清过。
  岳弯弯得妆成这一点拨,立刻也福至心灵,“好啊,妆成,就是不知,我能找到哪些人。”
  “原来与李皇后结交的那些,早都已经年纪大了,如今朝中尚有些新贵的夫人,还甚是年轻,臣去打听一番,为娘娘拟个单子。”
  妆成办事得力,岳弯弯对她极是信任,眉眼灿烂地舒展开来,“好啊。”说罢,她又道看向妆成,“我听说,陛下擢拔的晏相今年才二十四,不知道他家里有没有妻室。”
  妆成摇头:“没有。”
  岳弯弯很是诧异。前不久,她睡在含元殿的内殿时,虽未见过晏准,但听声音和说话的进退有度,猜测应是个人才,人也该长得不差,如今他位极人臣了,却不晓得,他竟然还没有娶妻。
  说到这儿,便又是一桩人尽皆知却又纷纷闭口塞言的密辛了,妆成向岳弯弯透露:“晏相六七岁时,不慎便让拍花子的带走了,十八岁时才认祖归宗。”
  那一年,年仅十八的少年高中进士,名声大噪,也正是出了名,晏相脖颈之后的胎记便没有藏住,原来他竟是世袭公侯世家的嫡子。先帝有意,让国公府将世子位还给晏准。可是晏准毕竟流落在外多年,家中的世子之位,早已默认给了他的嫡出兄弟。晏准也是心气极高,不肯受国公府庇佑而升迁,一去之后便再未回过晏家。
  六年,他凭借着自己的能力一路右迁高升,自然也有无数说媒的踏破门槛,然而晏准不为所动。大抵晏相是心里清楚,这些人多是为了昭烈文英国公府而来,并非全然是为了他晏准。晏相蹉跎至今,想是,为了等一个真正让他心爱的女子吧。
  岳弯弯听明白了,感慨:“晏相很是不同于俗呢。”
  说罢,她继续低着头,绣起自己的锦腰带来。
  这腰带经过这段时日的赶工,已经绣得七七八八了,在妆成的悉心指导之下,岳弯弯的绣工突飞猛进,这锦腰带上所绣的祥云牡丹纹和花草藤蔓,穿缀扶疏,纹丝不乱。
  “娘娘若是将这条腰带送给陛下,陛下定会开怀。”妆成笑道。
  岳弯弯反问:“谁说我是送给他了?”
  妆成一顿,笑容险些从面上裂出条缝隙来,她怔怔道:“不是送陛下的?”
  “从一开始就不是啊。”
  她又不是为了给男人做绣活儿才学的女红,起初还小时,是为了以后能有条谋生之路,虽然不那么成功。如今再学,则是为了充实自己,闲居安胎的日子有多无聊怀孕的人都知道。她绣好了这条锦腰带,便朝妆成道:“我看甘露殿外有一棵海棠树,妆成,你替我把这条腰带挂上去,我听说,挂得越高越好,人就容易心想事成。”
  没有想到皇后是为了这,妆成虽咋舌,却也不能违命,因此碰了锦带出去了,命让宫中的小宦搬来了梯子。
  没想到,正好碰上陛下破天荒地大白日来凤藻宫。
  他见到她们叠罗汉似的忙活,也带了几分诧异地停住了脚步,直至,他看到了那条等了很久,皇后也没送给自己的锦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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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岳弯弯抱了几枝海棠, 零星就着龙头草、月见花,正在半开的槛窗旁插花,元聿进来时她还没有察觉, 一直到人走近,凉凉地道了声“皇后近来很有闲情逸致”, 岳弯弯才留意到, 是元聿来了。
  之所以会感到有几分惊讶, 因为回忆起来,元聿似乎从不在晴天大白日地来后宫,她也就习惯了, 白天见不着这男人。为了免于使自己无聊, 她开始做起了泡茶、插花、织锦这些打发时辰的事, 宫人里确实各类能人异士都有,岳弯弯现在技多不压身, 每日都觉得充实。甚至她想过的最好的晚年生活,也不过尔尔了。要是晚上也没有男人过来, 说不定更快活。
  岳弯弯放下了手里剪子, 转身看向元聿, 美眸流眄, “陛下怎么来了?”
  她身后, 几朵粉白点映、参差穿缀的花朵, 向阳而舒,窗外鸣鸟啁啾, 皇后她犹如立在一片晴好的眼光之中,悠闲惬意,似真似幻。元聿想起殿外,兀自挂着锦腰带的那群宫人, 皱了眉,一臂拦住了皇后的腰,将她送到背插紫檀木缠枝富贵牡丹纹座屏的罗汉床上,目光定在岳弯弯身上,问:“殿外之人正挂着什么?”
  岳弯弯承认得极是大方:“就是我闲暇的时候绣的锦带而已。”
  元聿当然知道那是锦带,起初也未觉得有什么,皇后有打发时日的事可以做,他也以为甚善,但郑保那厮偏要明示暗示,皇后待陛下有心,还特意为陛下绣了腰带,不知怎的,平素一贯也不重视这些的元聿,竟把这件事搁在心头记下来了。
  若没有郑保这么说,他倒也不至于如此。只是如今以为是自己的了,回头发现不是,皇后原来待自己,也没那么好啊。心中说不出地,会有些失望罢了。
  “为何要高挂枝头?”元聿脸色平静而淡漠,好似心中完全没有不平,这事也完全与他无关,他不过是随口这么问了句。
  岳弯弯坦然道:“只是第一次绣腰带,做得不好,拿不出手,所以就想挂在树上,听说可以祈福的。”
  元聿了悟:原来如此。皇后只是嫌第一次做得不那么好看,等做好了再拿来献宝。
  如此一想,心下顿也释然。
  午膳妆成让御厨房做了些粥和糕点,元聿和岳弯弯挤一条长椅,帝后俩人一派云淡风轻地用了粥饭,饭饱以后,岳弯弯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靠着长椅卧了下来。元聿疑心那长椅过硬,咯着她腰,将她抱到了凤榻上。
  显怀以后,岳弯弯的肚子是愈来愈大,如今已经五个月了,当她躺下来时,感觉肚子上的肉肉都在左摇右晃,沉甸甸的像是快要滑下来了,元聿的大掌探进了被窝,抚了抚她的皮球肚。
  隔着一层云薄绡纱和肚皮,清晰地感受到,岳弯弯肚子里像是有什么在动,元聿亦是第一次做人父,也是惊喜,连眉梢都染上了淡淡的温润之色,似初春旭日穿过山谷之中的竿竿青竹的碎影。
  “弯弯。”
  他心下一片柔软,忍不住唤她。
  岳弯弯被他的脸迷得神魂颠倒,哼哼唧唧了两声算是应承,日日红烛相对,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一如初见,胸口砰砰地乱跳。
  元聿的神色愈发地温柔,他靠了下来,冰凉的额头缓缓贴在她的额上。那双冰冷的的蓝瞳,似也焕发除了琉璃琥珀般的光采。
  岳弯弯简直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了,她攀住了他的肩背,忍不住,一口咬住了皇帝陛下的嘴唇。
  蓝色的瞳仁倏然放大,他露出些微惊异之色,然而很快,便化作了无声温柔和浅笑,任由她亲,甚至反客为主,吮她的唇瓣,将她亲得两唇红肿,娇喘吁吁,这才罢休。
  结果又换来了一通暗骂。
  也只有皇后,骂得陛下能够通体舒泰了。
  他用力搂住她,忽道:“弯弯。”
  岳弯弯嗯哼一声,感觉到他的唇好像又咬住了她的耳垂,在那一畔低声地说:“我会很疼爱我们的孩儿。”
  嗯哼。那就好。
  ……
  皇帝陛下走了。
  平静了数日的宫闱,也没再出什么事,她得了空在御园漫步,遇见了传闻之中宠冠后宫的崔太妃。当时一见,几乎惊为天人,想崔绫虽然美貌如画,但相比年逾三十的崔太妃而言,还是太过稚嫩黯淡。
  五姓贵女,果然个个烨采高华,是从骨子里养出来那种优越,不是普通民间女子可拟的。
  但妆成告诫岳弯弯,这位崔太妃人有些不好相与,娘娘与她也不甚熟络,不必常走动,因此只见了那么一面,岳弯弯再没主动提起,要到崔太妃那儿走动。
  又闲了几日,妆成将单子拟好了,岳弯弯正啃着香梨,侧歪在罗汉床上看名单,这时,宫人清毓走了进来,说有一事相报,岳弯弯怕自己身为中宫之主不能仪态万方,于是立即抛弃香梨,正襟危坐,问是何事。
  清毓道:“近日神京来了一伙儿人,他们在京都最大的酒楼吃饭不给钱,让人扣押下来了,酒楼老板欲让他们卖身做苦力还债,但他们却说、却说……”
  岳弯弯颦眉:“说什么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顿时升起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平静了一个多月,看来是有什么又要激起浪花儿来了。
  清毓偷觑了眼皇后,又畏惧妆成压力,还是吐露了出来:“他们却说,是皇后娘娘远在南明的亲戚,特意千里迢迢来神京的!”
  岳弯弯脑中犹如巨石碎裂轰然一声,她虽然早已猜到事情不可能就此平息,陈家和她这些关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皱眉问道:“是不是姓陈的那户?”
  “是的,娘娘。”清毓扎低了梳双丫髻的小脑袋,咬牙,道,“他们还大放厥词,说皇后娘娘是他们的‘嫡亲嫡亲’的亲戚,要是那酒楼的人敢动他们,那就是对皇亲国戚不敬。现在,城里都闹得沸沸扬扬了,酒楼的老板也不敢动了,那几人被押到了昭明寺关了起来。”
  岳弯弯忙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清毓回话:“就前日。咱们后宫对外消息闭塞了些,奴婢也是今日才打听到。”
  妆成不知道岳弯弯和南明那些亲戚之间的事,一时也不好给主意,她折腰凑了过来:“娘娘,这事要怎么办?”
  岳弯弯皱眉:“依照国法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吃饭不给钱,要不能抵债,那么吃牢饭也是天经地义。当初我离开陈家的时候,他们的嘴脸可不是这样的,余氏和梅媪两个人……”
  说到这儿,岳弯弯仿佛终于想了起来,还有这么两个人。
  这两个人,在她来到神京住进了这么座大金屋子以后,变得犹如蝼蚁般轻微,无足道矣,岳弯弯也几乎快要忘了她们。只是后来无意之间打听到,陛下下令,杀了梅媪,至于余氏,好像是永久收监了,暂时还没动。
  陛下日理万机,估计也早想不起来还有这号人物了。
  岳弯弯也没有想到,他们竟有胆前来神京。据她猜测,来的人应该是陈恩赐和陈实,或许还有女眷,也便是胡玉婵,他们是举家而来的。清毓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如今被羁押昭明寺的,正是这几个,一个老的,一个小的,还有一个女人。
  如果记得不错,当初她和陈家决裂之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后来陈恩赐面目狰狞要欺负她时,她拿青木笄刺伤了他,将那话又重新说了一遍。她以为已断得干净了,就连董允要整治他们时,她也都觉得无所谓了。因为不把他们放在眼底,将他们视作蝼蚁,那么无论蝼蚁怎样,她都是不会在意的。
  然而这一次,他们又做出了这等出格之事。
  岳弯弯大约能想到自己的处境。
  如崔太妃和崔绫这般优秀的五姓之女,没能成为皇后不说,陛下最后下诏立的,竟是一个远来自边陲乡野之地、出身微若草芥的农女,岳弯弯知道这本就令他们心有不服,致令自己的名声亦不佳。如今这几个穷酸亲戚前来一闹事,就更加印证了他们的不服是对的,这种浑身腌臜之气的粗鄙刁民,又如何能养出母仪天下的凤凰。可见这皇后,也未必心若澄雪、霁月清风。
  妆成道:“娘娘要不然,便去见见陛下,商量着,这事该怎么处理?”
  岳弯弯拿枕头挡住了脸:“陈家现在闹出这种事来,那些大臣肯定又要上劄子骂我了,那些劄子都在陛下桌前堆成了山,我、我都没脸见他了呜呜呜……”
  越想越是难堪,岳弯弯捂着枕头,心里头刺挠得紧。
  妆成与清毓面面相觑,均不知该如何进行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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