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杜若见静嘉示意,强压下心头不甘,递出去个素纹荷包:“辛苦小谙达。”
“哎哟哟,奴才可不敢当,老祖宗本就心疼安小主,这都是奴才的本分。”福顺将荷包收入袖中,笑得更和善了些。
示意苏拉把东西往外搬,福顺侧身站在一旁,并未搭手伺候着静嘉往外走。
要搁以前,他早凑上去讨好了,这会子他只能心里感叹,有老祖宗示意,如今还真是没人敢对安贵人示好。
难得这么个善舞的机灵人儿,可惜回宫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
静嘉扶着杜若稳稳当当往外走,眼角余光自然未错过福顺眼中的可惜,他也不过十几岁样子,还盖不全心思,比他师父差远了。
静嘉很清楚进宫后要面对什么,只轻轻提起心肠,坚定往大宫门去,不管她想不想,都得面对。
从西华门进了宫,静嘉远远站着,目送太后和皇上离开,才不紧不慢往储秀宫去。
储秀宫前面是翊坤宫,左边是咸福宫,都在西六宫,而承乾宫在东六宫,容妃采仗早就换了方向,静嘉则得跟慎嫔和德妃一路。
德妃在宫里是老好人模样,并不在明面上为难她,也只是迅速乘翟舆走在了前头。
可慎嫔并没有这个包袱,她入宫三年有余,但凡皇上多让谁侍几次寝,除了容妃,她谁都敢难为,没少叫其他几个嫔和贵人常在们头疼。
这会子她也不急着走,示意抬步辇的苏拉放慢脚步,斜靠在辇上慢条斯理开口:“安贵人上前几步叫我瞧瞧,打你侍寝过后可还没见过呢。好是叫我们看看,是什么样儿的绝色,才有胆子敢往龙床上爬。”
杜若扶着静嘉的手一紧,颇有些紧张,这才刚进宫门就要开始了吗?
静嘉拍拍她胳膊安抚,静静走到慎嫔轿辇旁边,若不是叫杜若扶着,倒像是给慎嫔扶辇的奴才。
“瞧妹妹说的。”旁边同行的景嫔斜睨静嘉一眼后笑着开口,“万岁爷赐她入住宫里的丽景轩,不是明摆着不愿意叫她伺候吗?好是叫她知道,即便侍了寝,万岁爷还是把她当伺候老祖宗的奴才看。”
景嫔出自富察家,其父是吏部左侍郎富察文博,富察家并不受正和帝信重,便想法子投靠到了纳喇府门下。明明同为从二品大员,富察文博却甘愿以大理寺正卿纳喇辉图马首是瞻。
景嫔早慎嫔几年入宫,并不得宠,得了家里吩咐,自来喜欢捧慎嫔臭脚。
跟在后头走着的几个贵人和常在都忍不住捂着嘴笑。
慎嫔也忍不住笑出声儿来:“算我说错了,不过安贵人在宫里伺候老祖宗许久,听说极得老祖宗信重。别的不说,这媚上的功夫还是值得咱这些愚钝的学学不是?”
静嘉兹当听不见那些嘲笑声儿,慎嫔见她无动于衷,心里冷哼,对着芷元使个眼色。
芷元立马冲着抬辇的苏拉清斥:“都没吃饭吗?没瞧见什么时辰呀,耽误了小主用膳,个个儿都别想逃一顿簟把子!”
四个苏拉闻言立马加快脚步,景嫔只悠闲跟在后头,瞧着静嘉努力跟上脚步,慢慢汗湿的狼狈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慎嫔占了咸福宫后殿主位,景嫔占了长春宫后殿主位,二人轿辇加速,可是苦了其他在二人宫里的小贵人和常在们,一个个撵得辛苦,听见景嫔笑,都忍不住拿眼刀子挖静嘉。
慎嫔唇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冷笑,居高临下瞧着越来越狼狈的静嘉,心里好歹是舒服些。
随即她眸底闪过一丝戾气,这才哪儿到哪儿,内务府总管是她阿玛,等静嘉进了储秀宫,她如今可不再是老祖宗的娇客,想为难她还不容易?
因为她们速度加快,在隆福门前甬道就撵上了德妃采仗。
在拐弯进翊坤宫前,德妃瞧着静嘉狼狈的样子,不动声色勾了勾唇角。
虽说她这段时间并未多做什么,可心情之坏与慎嫔不逞多让。
因为皇上查得紧,她们除了将屁股擦干净,谁都没敢顶风儿去查清楚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德妃比慎嫔更恼一些,也不知乌希哈回家后说了什么,她这头还没想好该怎么让乌希哈进宫,阿玛就让额娘给她递话,让她老实些,别闹得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不止如此,阿玛还让她想个妥帖法子叫乌希哈进宫陪她,若她不作为,少不得阿玛要走端贵太妃的路子。
德妃怎么甘心就叫乌希哈好好进宫?越想她越忍不住恨到骨子里,虽然她知道变故极可能是太后的筹谋,少不得得把这份恨意摁到静嘉头上。
若是能废了静嘉,叫太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也算是将太后一军。单凭容妃那个天真烂漫的性子,想跟她争皇后的位子那是痴人说梦话。
尤其德妃和慎嫔在宫里比别人底气足些,多少能感觉到为难静嘉的后头有慈宁宫的手笔,知道太后也想叫静嘉受罪,她们就没什么顾忌了。
不管能不能踩上一脚,起码站干岸说几句风凉话那是少不了的,至于更多,左右后宫里的岁月就是斗来斗去,且有时候收拾静嘉,德妃也不着急。
静嘉早就知道太后的心思,对如今的困境心里清明,说狼狈多少有做给她们看的意思。叫墨勒氏磋磨那些年,她学了不少乖,在别人想折腾她的时候,她瞧着越难受,就越少些麻烦。
九月初秋老虎还耍着最后的威风,此时已临近午时,太阳直喇喇照下来,静嘉很是出了不少汗。
等进了储秀宫后,静嘉才用帕子略收拾收拾故意露出的狼狈,绕过正殿往后头走。
不管怎么说,皇上明着对她半点不留情面,私底下还是照顾她的,储秀宫里除了几个完全无宠的小答应,并没有主位在。
她心情略有些复杂,可也承皇上这个情,不然只叫她住在慎嫔宫里,她就吃不了兜着走。
杜若心疼主子叫慎嫔和景嫔刻意为难,可也知今时不比往日,一直低头沉默扶着静嘉,直到进了后殿,她才有些受不住。
冷清的后殿竟然一个人都无,她努力将眼眶子里的湿润憋回去,只嗓音忍不住有些哆嗦:“小主,他们怎敢这么欺负人……宫规都不要了吗?”
妃嫔受封后,分派宫殿亦或是搬了地方,内务府该当派广储司和尚宫局过来主持搬宫和奴才分配事宜,起码要将宫殿打扫干净,摆放适合贵人居住的物什,且将贵人该有的奴才和份例都送过来。
如今这都快中午了,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箱笼还不知送哪儿去了,杜若简直不敢置信,差点气哭出来。
静嘉倒是立时就明白了,即便要为难她,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犯规矩,左不过是仗着今儿个大家都刚回宫,一时忙不过来也是有的。
只是对靠脚步丈量宫闱,且从早上起就没能用膳的主仆二人,晒着大太阳还饿着肚子,显然感觉不会太好,这才是杜若生气的缘由。
“来坐会儿,走了那么久,你还有心肠生气呀?”静嘉捋着藤紫色木槿暗纹旗装下摆,一屁股坐在后殿台阶上,“等等就是了,他们不敢不来,你要气坏了自己才如别人的意呢。”
最迟下宫钥之前必定来人,让她露天席地睡觉,就是纳喇费馨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其实后宫里能在身体上折磨她的地方有限,更多是攻心为上,只要她不生气,日子便好过的很,怎么不比在墨勒氏手底下强?起码也没人叫她跪算盘。
杜若想了想,好像也是,她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揉揉眼,紧贴着静嘉坐下。
好一会儿才有些失落地低声道:“格……小主,奴婢是不是太没用了?个个儿都黑着心肠为难您,眼珠子瞪得牛一样等着找您的错处,偏偏奴婢还总沉不住气。”
“那有什么,比起心灵手巧会照顾人,也没人能比过杜若姐姐。有我在呢,你怕什么?”静嘉摸了摸杜若脑袋,唇角笑意温柔的很,“只要你在外头谨慎些,说话记得忌讳,在我跟前儿不用顾虑太多。”
出了储秀宫的门儿她可能护不住杜若,可只要嘴上不犯忌讳,在她的一亩三分地,还是能让杜若更轻松些的。
她喜欢杜若就是喜欢她纯善热心肠的真性情,若是跟她一样骨子里犯着黑,日子真比现在还难过。
“那奴婢给您剥瓜子儿,昨天拿红泥炉子烘的还剩下点。”杜若叫静嘉一哄,很快打起气来,拽下腰间的荷包道。
因为在园子里最后十几日膳食差得根本无法入口,主仆俩没办法,只能偷偷使银子说尽好话,请御膳房的小苏拉偷运一两个南瓜出来,将没法用的米饭加上水做成南瓜粥,好歹能保证饿不着。
剥出来的南瓜子儿就用红泥炉子烘了,算个零嘴儿打发时辰。
主仆俩坐在台阶上,磕着南瓜子儿闲聊,除了有些晒,倒是也不算难过。
这一坐就坐到了太阳偏西,打量着歇过晌儿的功夫,才有个瘦长脸儿的太监和面相有几分刻薄的姑姑带着一溜奴才从门外进来。
“给安小主请安。”虽说有些敷衍,可因着规矩第一时间众人都先给静嘉行礼。
姓林的姑姑是尚宫局女官,见主仆两个晒得脸上泛着淡淡油光,地上还落着南瓜子的皮,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
倒是广储司姓梁的副掌事可能听那位陈副掌事漏过星点子事儿,态度不算好也算不得坏,躬身淡淡对着静嘉道:“安小主见谅,今儿个刚回宫,内务府不免手忙脚乱了些,您昨儿个才受封,咱们准备有些不到位,这才来晚了,万望安小主海涵。”
“无碍,先开门儿吧。”静嘉淡定起身,扶着杜若往里走,“这些于我原也不算什么,倒是不好晒着两位。”
梁副掌事挑挑眉,心里赞了声这位安小主聪明,说她讥讽他们吧?人家对自己过去被磋磨的事儿直言不讳,可说她态度好吧?她大小是个主子,扔主子幕天席地晒了近两个时辰,这话是打他们的脸。
林姑姑脸色沉下来,到底没忍住刺回去:“奴婢等打进宫起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可没那个本事娇气。”
“这份儿辛苦倒也不白费,如今您不是姑姑了吗?”静嘉轻笑着转身走在前头,轻飘飘一句话叫林姑姑噎个够呛。
她暗讽静嘉娇气,静嘉却把她的话当成抱怨过去日子苦。
若让人知道她对按宫规行事心有不满,受罚都是小事儿,被那些绿眼儿狼听见一星半点捏住不放,脑袋都不定能牢靠挂脖子上。
见嘴上占不到便利,到底听尚服局的姑姑说过这是个玲珑的,怕静嘉再给她挖坑,她索性绷着脸不再开口,只拿钥匙将西配殿门打开。
“东配殿没收拾好,也缺些修缮功夫,西配殿是好的,安小主瞧瞧,若您觉得哪儿不合适,再跟奴婢说,奴婢叫人给您添。”
静嘉似笑非笑看了眼里头,东西配殿都是一间正殿邻着两座耳房三整间,正殿既寝殿,里头是万字炕,南北两面的条山炕中间做了隔屏,分开寝殿和外殿。
打眼望去,外殿除了用膳的圆桌,并着炕桌和八仙桌椅,连个案几都无,更不用说多宝阁和书桌那些。
至于里头寝殿内,床幔帐都是最普通的灰鼠色,应该是有年份了,略有些掉色。
好在哪儿呢?大概是门冲南窗冲西,下午太阳嘴儿一歪,嗯,好晒,只有冬天能好受些。
静嘉见林姑姑说着叫人给添,面上却是你说了我也没法子的模样,也不着急,拍了拍杜若死死攥起来的拳头,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她抿唇笑道:“若是姑姑方便,搬个案几过来,再给配一套书桌和美人肩吧。我打进宫起,就给老祖宗立了长生牌位,也要日日给老祖宗抄佛经,倒是不好在炕上,姑姑说呢?”
林姑姑闻言,面上的刻薄略收了收,感觉心窝子又是一阵憋闷,也不知到底是谁来为难谁的。
她接到上头吩咐,不管静嘉要什么都说不凑手,尤其是床幔帐还有被褥和桌椅这些,除了里头那些半新不旧的东西,她不会再给添任何东西。
可这安贵人一开口就往人七寸上捏你说气人不?
牵扯到太后,谁敢说不给?她是敢是叫长生牌位天天对着饭菜,还是敢让安贵人趴炕桌上抄佛经?活得不耐烦也不至于这个找死法儿。
“奴婢这就叫人给您送过来。”林姑姑压下心里的憋气,努力温和道。
随即她不再给静嘉说话的机会,指了指梁副掌事:“有关老祖宗的事儿,奴婢不敢耽误,宫人都在这儿了,叫梁谙达跟您说吧,宫门快下钥了,奴婢得紧着准备东西好给您送过来。”
说完她扭脸儿就走,跟后头有老虎追一样。
梁副掌事一直站在旁边,这会子才略带着笑恭谨开口:“安小主,贵人位份该当有两个一等宫女并两个粗使宫女,一个七品掌事并两个粗使苏拉,您身边有杜若姑娘占一个位子,剩下的您可以自个儿挑选。”
见静嘉眼神往站在台阶下的宫人们看,林副掌事想了想,虽然上峰交代了要为难,左右来的宫人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他很乐意偷偷卖个好儿。
就凭着安贵人这份聪明,只要短期内她不作死挺过这一阵儿,但凡有风往这吹,说不准就能飞起来。
他轻声道:“好是叫您知道,这些宫人里头,齐整些的都有过伺候主子的经验,您不必担心他们怠慢了。”
静嘉略挑眉冲着他笑了笑,示意杜若给荷包:“多谢谙达提醒。”
杜若没听明白,可她很听话,立马递过去个素纹荷包。
林副掌事略笑着躬身谢过,再不言声儿。
适当卖好就够了,更多还是要看这位小主飞不飞得起来,在宫里多年的奴才都知道,雪中送炭那是梦话,左不过是瞧着可能会有出息的提前下注,要将行为真正落到实处,他们只干锦上添花的事儿。
静嘉平静看着底下的宫人,粗使用不着她挑,都已经站在旁边候着,正经宫女来了四个,太监也是四个。
其中宫女有两个长得不错,收拾的也齐整,太监倒是都长得不错,只是有两个眼神滴溜溜转,面上还有淡淡嫌弃,显然是看不上她这个主子。
这位林副掌事提醒她,齐整些的伺候过主子,那就有可能是别处派来的钉子。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可为了避免被别人从内部算计,她还是挑了个身着旧旗装的圆脸宫女,太监就从两个垂着头的里头选了个瘦高个儿。
“按说您的份例今儿个该送过来的,只是头回领份例需要您这边派人签注,劳烦您明个儿派人去趟内务府,奴才立时安排人给您送过来。”见静嘉挑完人,梁副掌事挑了挑眉,更恭敬道。
这位安贵人可真会挑,俩身后都没什么牵扯,这份儿眼力就值得人卖个好。
静嘉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等梁副管事带其他宫人走了以后,福顺也很快带人将她的箱笼给送了过来,也没要打赏,麻溜儿将东西搁在正殿地上就走了。
静嘉挑得这俩,领头太监叫刘福,新来的宫女叫瑶馨,静嘉不想跟慈宁宫四心撞了音儿,给她改名做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