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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临此前想过他和徐安分离的诸多可能,或许是江湖不见天各一方,或许是爱恨纠葛遗恨终身,可却独独没有想过,命运竟会让他们从此阴阳两隔。
  怀里的人双眸紧闭像是睡着了一般,中毒外加失血过多让青年显得苍白而又脆弱不堪,轻盈得彷彿是一个破碎的梦。
  凤鸣堡内的屠杀还在继续,那些绝望濒死的、困兽般的挣扎与咆哮离苗临和徐安仅有数箭之地,他却恍惚得犹如前世今生,只是痴痴地抱着徐安的尸身不愿放手,彷彿天地只馀下怀里这唯一的存在。
  轻柔的吻一如以往地落在了光洁的额上,苗临满是眷恋地扣住青年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
  天傀的蛊纹已爬满他的全身,蜿蜒着在他的体表构筑出一幅复杂的图案,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苗临乾脆抱着徐安不再温暖的躯体席地而躺。
  他不再努力地抵抗天傀蛊对他的侵蚀,用最后一丝意识召回所有在绝跡泽里游荡着寻找猎物的尸人,下达了让它们守卫着天傀蛊的绝对命令,同时解开了血脉里他与所有灵宠的主僕契约。
  然后贪婪又不捨地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把徐安的样子深深地烙印进灵魂深处。
  他将失去寄主而再无用武之地的灵华蛊导出来掐得粉碎之后,在益发模糊的视线中准确地吻上徐安同样冰冷的脣,缓缓低诉:「徐安……我没有下辈子了……我放你走……祝愿你……来生平安喜乐、无忧无患……喜获良配,爱你疼你一辈子……」
  话到最后,泣不成声。
  周遭的声音嘎然而止,苗临的意识顷刻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自此之后,不可一世的凤鸣堡主将不復存在,有的只是一具,被尸人们团团包围——守卫并且囚禁在这片死地上,不受任何人驱使及控制的天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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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跡泽的尸潮动静,自然是惊动了周遭诸多势力,燕魈带着苗临的仁慈提前退出战场,侥倖地留了一条命在,可杨箏为了取信于人而派出来的那一支精锐,却葬送在了烟波渺茫的沼泽里。
  无数的毒尸不分昼夜地在绝跡泽里游荡,为了他们主人的遗愿,守着这块土地寸步不移。
  黑龙沼爆发尸人潮这件事最后同样惊动了五毒教,毕竟是乌蒙贵曾经的大本营,曲云不敢託大,亲自带领上百名苗疆最精锐的蛊师前来探明情况。
  可这样一整支承载着眾人希望的队伍,最后却同样被生生地拦在绝跡泽的地界之外。
  盘桓在绝跡泽里的尸人并不会主动伤人,只是井条有序地逡巡,像是守卫着什么似地拒绝任何人的探查与窥视。
  曲云在营地里观察了几个日夜,心里始终縈绕着不安,聚集于此的尸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哪怕他们马不停蹄地动手清理,数不尽的尸人还是源源不绝地从地里、从沼泽深处爬出。
  到了后来,蛊师们受不住这样强度的消耗纷纷累倒,曲云不得不下令停止这样子杯水车薪的做无用功,决定由自己试着潜到沼泽深处去探查情况。
  这样的提议自然是遭受到所有苗人的反对,眼看着连最有希望的五毒教都束手无策,原本还想混水摸鱼的眾势力很乾脆地放弃了在这儿浪费时间。
  曲云原本也想要带着族人打道回府,可没想到,在其他的联合势力尽数退走之后,绝跡泽里一直以来颇为平静的尸人大军却突发性地发生躁动,这下子倒让她有些难办起来。
  凭藉着他们这百多人,想要挡住失控的尸人军队是不现实的,可若放任绝跡泽里这成千上万的尸人随意出走,则天下必当生灵涂炭不说,邻近此地的苗疆怕也是无法倖免,更甚者还首当其衝。
  正当她带着人隔着桥与绝跡泽遥遥相望犹豫着是否要放手一搏时,尸群中突然起了新的骚动,而后在眾人的目光之中,那些个骇人的毒尸缓缓地朝两旁退开让出了一条路,卑微地分守两旁彷彿在迎接着什么。
  彷彿尸王出世的景象让曲云如临大敌,眾人纷纷取出自身的武器严加防范。
  此时,一条佝僂着的絳色身影缓缓地自沼雾中浮现,步履蹣跚地像拖着一个什么沉重的东西缓缓地走出绝跡泽,直到他完全走出迷雾,眾人才看出那是一个身穿着恶人谷服饰的年轻男人。
  乍看到眼前全副武装的阵仗时,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先是愣住了脚步,可在看见曲云之后,那张麻木的脸上却突然转成了一个疯狂而又扭曲的惊喜笑容。
  他拋下手上拖着的东西,彷彿看见了唯一的希望般地朝着五毒的大部队奔了过来。
  「教主小心!」随着不知谁人的一声吆喝,德夯瞬间护在了曲云的面前,同时间诸多的百足、蛇影、蝎心等毒经手段直接就被人给朝那条人影甩了出去。
  他被打了个踉蹌,没站稳摔倒在地,却连滚带爬地靠了过来,直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二十尺开外,朝着曲云猛磕头的同时嘴里还颤着声地高呼:「教主!」
  他这一声跪地叫唤出口后让眾人愣了一下,掐在手上的杀招便有了迟疑,纷纷回头去看从德夯身后走出来的曲云,她面色凝重,也不靠近,皱眉看着那一上来就朝着她又跪又拜的人影,待看清所跪何人之后,立刻咬牙切齿地开口:「竟然是你!」
  那人十分卑微地跪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上,颤着声开口:「叛徒苗临……参见五毒教主……」
  他这话一开口,人群中立刻譁然,在场的都是五毒绝对衷心的弟子,不少人从小都是听着苗临的传言长大的。
  传言都说他是苗疆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本该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可惜一步偏差,与乌萌贵狼狈为奸盗蛊叛教、修习禁术,甚至最后还当上了那恶人谷里的极道魔尊,为祸世间。
  传言里有痛恨,也有惋惜,但不管那个版本,故事里的苗临都被塑造成不可一世的人物,可如今这威名赫赫的人,正跪在了地上磕头。
  曲云才不管其他人心里对苗临如今的狼狈卑微是不是抱有唏嘘,此人盗蛊叛教罪大恶极,本就是上了教中格杀令的存在,奈何他坐拥凤鸣堡据以天险,非常法可取其性命。
  如今他自己跑到跟前来领死,曲云正打算亲手将他就地格杀时,地上的苗临又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从来就没有这么卑微地求过人,彷彿出口的每个字句都含着血,他颤颤地开口,却疯癲得只能反覆地说出同样的话:「教主……曲教主,救他……我求你,你救他……他不能死……你救他,我求你……我给你磕头,我愿生生世世为奴为僕受圣教差遣以偿己身罪孽,可他是无辜的,我求你,你救他……」
  苗临此生从未这么狼狈过,可为了让徐安,他在眾目睽睽之中跪下了,他满心反悔地大声诉说着自己的罪状,磕得满头是血,痛哭流涕求曲云高抬贵手施展圣术救徐安一命。
  这个场景对在场的五毒人士来说,或许是大快人心,不少人甚至举起了武器,蠢蠢欲动地打算抢先杀了他。
  可曲云却远远地朝绝跡泽外,苗临最开始拖着的那个东西望去。
  那是一个十分简陋的板架,上头放着一个人的模样,或许苗临本来就是打算这样一路拖着走着去到五毒求她。
  曲云跟苗临其实也算得上是旧识了,当年她方才回归仙教,那名十分引人注目的俊美青年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挺为崇拜他的年轻弟子。
  他很优秀,也很刻苦努力,师从左长老单修毒经,一套千劫万毒手使得出神入化,隐隐有着当代弟子领头人的风范。
  可后来乌蒙贵叛教,曾经的天之骄子就突然立场尷尬起来。
  教中不乏有声音要她斩草除根,但她那时总觉得可惜,苗临虽然行事张扬了一些,但对于小他几岁的亲弟弟苗燕十分疼惜跟宝贝,曲云一直都很羡慕这样子的手足之情,她信苗临绝对不会做出任何危害到苗燕的事情。
  曲云沉默了很久,将自己的思绪从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中抽离,不顾其他人的反对缓缓地走到跪在地上的苗临身前,这个距离对她而言是踩在了危险的边界,她居高临下地问他:「苗临,当年盗蛊,你可曾后悔?」
  蜷在地上的男人是那么地卑微,小心翼翼地试图捧着他所有的希望。
  好半会儿,低不可闻地哽咽才传来:「正因为我做错了,所以没资格后悔……可他是无辜的……」
  苗临不想为自己的无奈开脱,他盗蛊叛教,在乌蒙贵的手底下助紂为虐;他投身恶人谷,以残忍杀伐屠戮正道万条人命;他强索徐安,让那样一个好的人最后含恨而终、死不瞑目。
  曲云盯着他很久,像是思考,又像是沉浸在自己同样身不由己的命运之中,好半晌后,她才开口:「我可以尝试着救他,但不能保证会成功,只是我有条件,我要你身上的天傀蛊。」
  苗临抬起头来看她,像是意外她竟然能看出来成活的天傀蛊已经没了主人,可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跪正了身子,低下了他骄傲一辈子的头颅。
  「……不论是否成功……生生世世,只要魂魄不灭——罪人苗临,听凭差遣……」
  苗临闭上眼睛,驱使着天傀蛊认主,脑海里快速翻掠的画面,是当年初见那份仗剑踏月而来的傲然自负;是那句生死不论换来的绝情心殤;是上元灯火下的那一抹温柔轻愁;是恶人谷中失而復得的百般珍重;是最后青年捅在他心口上那鲜血淋漓的绝望恨意。
  ——若有来生,他们莫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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