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节

  但细想,又很好懂。
  他们的教徒或手下,都与莫卧儿帝国有过很深的仇恨,但利益又让他们想挂靠帝国。这段仇恨上百年都拉不下脸来,这会儿莫卧儿最后一代皇帝死去,王朝覆灭,女王登基且会颁布新的国号。
  他们跑过来合作,可就不是跟莫卧儿合作,而是跟新王朝合作了。
  旧的仇恨也可以随着老皇帝的死而烟消云散了。
  至于老皇帝怎么死的。
  红堡以外的人没见过老皇帝的尸体,只远远见到了在庙宇外的火葬仪式,确实有个穿金戴银的人似乎躺在火堆上,但是不是老皇帝,就没人知道了。不过俞星城听拉克希米提过一句:“不过是让一些擅长用冰的女使看管着罢了。”
  老皇帝都已经一年多没在公众面前露面了,到底死了多久也没人确切知道了。
  小燕王站在大明群臣之首,立在台阶之上,他们头顶是绸缎搭成的遮阳棚,他对俞星城招了招手:“站到我旁边来吧。”
  俞星城微微蹙眉:“这不大好吧。”
  小燕王笑了笑:“那位女王会想要看到你站在群臣前面的。”
  俞星城顿了一下,走过去,还是站在小燕王斜后方半步远。毕竟身份官职都有差别。
  小燕王背着手笑:“而且,今日你我穿的是金银二色,并肩站在一起也养眼,不是吗?”
  俞星城早习惯他说话没溜儿的样,正大光明的表现出了嫌弃的神色,小燕王笑的更开心了。
  他们两侧的台阶之间是宽阔的夹道,俞星城听到了战象的踏步声,紧接着就是穿着皮甲戴橙色头巾的卫兵,手持孔雀羽扇与长|矛,方阵走出夹道。广场上爆发了民众热烈且激动的欢呼声,巨大的战象身上架着彩绸华亭,随着军鼓声与音乐声,拉克希米的战象走出门洞的阴影,她在战象背上跪坐的身影显露在众人目光下。
  她没有穿纱丽,而是穿着一身戴绶带与勋章的白色军装,黑色的宽大军装裤与马靴,腰带将她挺拔修长的身材显露无疑。但她胸前别了一朵红色莲花,长发披散,没有头巾,没有华丽的饰品,只有眉心一点红与耳垂上的金珠耳环。
  拉克希米化了浓丽娇艳的妆容,不论是身材还是容貌,都显露出了她身为女性的美,但军装与腰间宝石刀鞘的印度弯刀,却也使她——既女性化,也充满强权威压。
  她既是一位年轻的女性,也是一位出色的军事家。
  把女人和权力、决断、战争等等联系在一起,或许对整个世界来说,也太出格了。在多少国家,女人都是漂漂亮亮养在家中无忧无虑的玩偶,都是只能被宠溺和哄着的不成熟的孩童,都是无法作出决定无法统领事情的顺从者。在这个不允许女人穿裤子的年代,却有女人敢穿上新式的军装,统领一个人口一万万的国家。
  贵族与大臣的脸色是复杂的,但群众却发出了排山倒海的欢呼。
  这种爱戴与崇拜,怕是任何一位莫卧儿皇帝在世时都不可能体会到的吧。
  拉克希米没有走下战象,而是走上一块有四位仆人操控的魔毯,朝搭建在广场上的金色高台上登去。
  只是那高台上并没有一个实体的皇位,或是有什么手持权杖的大祭司,只有一个演讲台一样的小桌子,桌子上还有一件金轮装法器。拉克希米站在飞行的魔毯上,而后在魔毯到达高台旁边时,她跨出一步走上高台,对下头的民众挥了挥手,开口道:“我的子民们。神的孩子们——”
  她因金轮法器放大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人潮的狂呼之中。
  小燕王转过脸来:“……真了不得。”
  俞星城看着那哭泣拥抱的人群们,他们跪倒在广场上,抬起右手高呼拉克希米的姓氏。她在自立为女王之后,恢复了自己的母姓,虽然这母姓也并不是她真的名字,但对于百姓来说,却是觉得这姓氏比莫卧儿王朝的姓氏好过千百倍——那过于长命的旧王朝曾经给他们几代人带来的苦难,都可以翻篇了。
  俞星城也转过脸来,轻声道:“她野心不小。她是要组建新型国家。新的军装代表新的军队,没有皇位代表她新的施政方式,甚至是发表演讲这一点,都……太像那些欧洲诸国了。”
  小燕王:“或许我们扶持了一个了不得的国家。”
  俞星城看了他一眼:“但我觉得如今面对共同的敌人,印度的许多根基问题才没有爆发。等驱逐了英国人之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总会有国家在崛起,或许我们也进一步迈入新式,才能不被这些新型的国家甩下去。”
  小燕王看了她一眼,挑了挑眉:“新型?如何新?英国的上下议会全是世袭贵族、终身袭爵,那算新吗?法国的拿破仑一直是皇帝,听说百姓的支持,也比不过那些开厂子卖地的大地主大富商的支持,那算新吗?”
  确实,从阶级流动的角度来说,英法和大明是两个路子,也未必谁比谁好到哪里去。法国还只进行过一次不算成功的大革命,真正革命的时代还没到来,欧洲各个国家的体制不过还都是贵族共和或君主制罢了。
  俞星城立在那里,望着拉克希米的背影,道:“这我无法判断。或许美国能算得上新吧。欧洲都说那里是新世界。不过如果拉克希米的‘新国家’,是要组建议会把那些领主贵族塞进去,那他们离完蛋也不远了。”
  小燕王和她一起站在绸缎遮阳棚的阴影下,小燕王笑:“这点倒是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
  他话音刚落,发表演讲的拉克希米似乎提及了从大明而来的友邦使者,朝他们群臣伸手过来,俞星城和小燕王一同双手合十,随着群臣一起弯腰稍稍行礼。虽然大部分百姓对大明知之甚少,却仍然爆发了欢呼声与鼓掌声。
  小燕王:“我听说英国内部要有变动了。那些驻守德里的英国士兵被一同炸死烧死的消息,传到了英国境内,再加上乔治四世以不熟悉政务为由,把责任全推到英国宰相头上。”
  俞星城明白他说的是现任的英国首相。听说还是一个颇有能力的人,在乔治三世疯狂的那几年,他一直有统领大局。
  乔治四世这个浪漫且热爱艺术的酒鬼,也是大英帝国的脸面,贵族权力再怎么大也要维护国王,首相下台是必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之后上台的人是什么货色了。
  如果选不出有能力的首相,或者因为海外贸易受损,导致英国贵族与大资本家之间内讧,那就说不定真的能给他们争取一部分的时间了。
  俞星城说了说自己的猜测,小燕王道:“你还是要让拉克希米尽快开战,我们拖不了这么久。皇上对于目前的局势很满意,但是还是催促我们尽快去到下一站——”
  俞星城望着拉克希米,目不转睛:“我知道。”
  小燕王:“我听说之前拉克希米一直在请你去观看练兵,听说你陪着她去训练士兵也有一阵子了,你或许可以——”
  这段时间,其实俞星城一直在拉克希米身边学习带兵相关的知识,虽然俞星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到要指挥战事的情况,但拉克希米对于射击、行进与队列的了解,既深刻又有体系,既老练又新式,或许多少年没怎么遭遇过本土战争的大明,未必找得出几位像她这样懂现代作战的人。
  俞星城既是学习,其实也是……提防。如果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印度真的强盛起来,对与大明接壤的地区发动战事,她至少能了解拉克希米的作战方式。
  不过虽然她有这样的心思,但拉克希米却很坦荡的倾囊教授,使得俞星城心里有时候总觉得有些……羞愧。
  俞星城转过脸来,道:“殿下,我说,我知道了。”
  小燕王哑了一下,点头不说了。
  俞星城再次看向拉克希米,只是她注意到,似乎有一位没被邀请如常的小文官,应该是礼部的属员,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满头大汗着急忙慌的想要通知他们,却不敢靠近卫兵和他们所在的台阶,只能远处干着急。
  索性拉克希米讲话的时间并不久,她宣布了新王朝的名字,国号为“毗念”,新的军旗,则是红绿两色旗上一只白色大象,而抛弃了宗教符号。拉克希米走下高台铺着红色地毯的台阶,走向百姓,并从祭祀的手中接过水壶与花瓣,抛洒向百姓。
  这个简单且略显现代的登基大典,就这样步入了尾声,剩下的都是在谒见之间的一些仪式了,拉克希米没有骑乘战象,而是在百姓的呼喊声中,骑马回到了红堡,两侧众位大臣贵族也都纷纷走下台阶,随着她一同进入红堡内城,俞星城跟小燕王走进内门的时候,拉克希米骑着白马似乎在跟她的养子们说话,看到俞星城,对她远远的笑了笑。
  而那位小文官穿过侧门,朝他们一群大臣狂奔过来,没到就挥舞着手里的纸条,急道:“诸位大人——来了消息,英国的水师在锡兰附近的海面上,对大明的船只开炮发动攻击了!”
  小燕王一愣,连忙接过纸条。
  俞星城凑头去看,半晌才道:“……果然,英国人一点都不想退让在印度的地盘,他们决定先解决我们了。”
  小燕王:“但重要的是,印度的水师薄弱的可怜,这场海战,是我们跟英国人之间的海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拉克希米光芒太盛,或许会像历史上很多在权力中心力挽狂澜的人一样,很难善终。
  第108章 迦勒
  他们都以为英国都取消了东印度公司, 这仗是打不起来了。
  没想到英国就算遭受各种打击与国际上的指责,也坚决不对印度放手。但如今英印之间形势,已经大不相同。在大明的使者们来到印度之前, 虽然到处也都是反抗英国人的起义狂潮,但军力相差甚远, 也有大批印度百姓虽然讨厌英国人但更不想帮莫卧儿帝国。
  到这会儿, 形势已经逆转到五五开了。印度虽然依旧军力不强, 也没有多少空中飞艇和战船,但民心早已不同,大批印度人因为宗教、民族而抱团, 而且就连南部殖民地的大批民众, 也都消极抵抗。
  再加上东印度公司已经不存在,下一步的进攻都已经不再是殖民行为,而是——侵略行为了。
  可英国没法放手。
  就算拿破仑高调回国后, 似乎一改好战,并未打算出兵西班牙与普鲁士, 甚至开始解决一些法国内部的问题, 大量建设军事学校与工程学院,但英国与其他各国却胆战心惊, 反法同盟已经在会议桌上口头形成。
  而英国是整个反法联盟里,出兵出力最多, 国力最强的,剩下那些国家既想反法, 也想让英国老大哥多掏点钱。英国要是不把足够的兵力与资金扔进场子里, 根本就没法真的拉帮结派搞法国。
  以前英国还有北美殖民地,美国独立之后,最赚钱的就只剩下印度和南美, 几块非洲地盘和暹罗就别提了。缺钱的情况下,印度这块生产粮食、茶叶、珠宝与棉布的香饽饽当然不能丢。
  其实印度这会儿的逆转翻盘,主要靠着英国的骚操作和拉克希米的几大政令,但英国上层却似乎把原因推在了大明身上。再加上曾经淡马锡海战的屈辱失利,和一直想进军大明的野心勃勃,英国议会几乎毫不犹豫就同意,让海军对大明船队开战。
  这海战俞星城既不了解,也无法参与,她只能在红堡中,听着来往的仙官传递的消息。英国的水师确实强大,听说有一部分中小型军舰,使用了大量的钢铁做外壳,去除了风帆,还使用了像鹦鹉螺一样的桨叶,速度像顺风的小船一样快,大明的水师根本无法与其竞速。
  那些中小型军舰不能安装大炮,所以无法毁坏远洋宝船,却击毁了多艘护卫船。
  大明水师调派鲸鹏前来援助,但英国也不是没有飞艇,而且它们的飞艇是从普鲁士购买的,气囊过大,但载重十足,虽然被鲸鹏击落两艘,但也投掷了大量的炮弹,能直接击穿小船的夹板,毁坏大船的桅杆。
  一艘大型宝船就受损严重,不得不紧急返回港口修复。
  而每一天都有船只战损、被毁的消息传来,丧命的船员与水兵也不在少数。
  他们心里都明白,之前淡马锡海战是在大明家门口开战,使出浑身解数才搞个两败俱伤,靠赶来的法国援军逼走了英国人。而这会儿不过三百艘的战船商船混合编,没法和在印度拥有三大水师军营的英国正面对抗。
  大明与英国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
  但拉克希米这一边,还在最后的调兵与训练,她想要同时袭击英属地两大城市,希望能再等一等。
  俞星城理解她,看到拉克希米带兵训练,她就知道这些军队,远还不是拉克希米心目中期望的样子。她太懂得打仗的细节了,而她练兵的这些方法,在俞星城看来完全可以出书立传。
  就比如说装弹。
  这时代使用的制式武器,大部分是前装□□,每射击一次,都需要前排的射击手后退装填,两排交替射击。装弹需要把枪口朝上,用一根通条将火|药和弹丸压到枪膛底部,而后再替换位置进行设计。
  拉克希米就教给士兵们,千万不要将枪托压在地上,而是要悬空着,左手抓住枪身,右手将通条往下压,但不要压死,而是往下一捅,然后让通条自动回弹到一半,才是合格的装填。
  这其实很违背打仗的常识。俞星城见过大明的士兵开枪,大家都认为枪托一定要放在地上,如果不把火|药压死,很容易哑火,然后就需要再清膛,更麻烦。但实际上,拉克希米认为打仗时,容易因紧张而过于用力,反倒是弹头把火|药压成一团,太容易炸膛,会导致士兵双手炸烂,更容易使军心涣散。
  她的方法是经过经验检验极为有效地,填装成功率很高,而炸膛率远低于英军或法军,士兵掌握了一压一弹的节奏,装弹极其快速。
  拉克希米并不将这些细节用文字记录,而是编成歌谣,让识字率很低的士兵们传唱,甚至在开饭前和睡觉前,也会唱这些战术之歌。
  士兵们唱着“枪托抵右肩,枪身左手托,只瞄人腰肚,保准能爆头”的歌谣,是因为这时代的枪大多数会枪口上跳,三百米距离会导致瞄准点上移三十五厘米左右,瞄准对方的肚子和腰,大几率都能击中胸前头部。
  还有“导|火|索,三寸长,迎着大炮冲冲冲,炮弹飞过你头上”,这是鼓励士兵尽快冲到炮手身前,对炮弹无所畏惧,因为导|火|索点燃还需要时间,而大炮前几十米甚至百米其实都是轰炸不到的盲区,越冲,越能活。
  印度人对军规军令不在乎,但却满脑子是唱歌跳舞,这些救命且提高战斗力的曲子,很快就传遍印度军队。
  这一切都非常实用,俞星城痴迷于前去军营看她带兵,就是痴迷于她对战场的了如指掌,她对军事的熟识造诣。俞星城几乎每次去,都记了满满几张纸的知识回来,这就像是一个最伟大的工匠手把手教你技巧,俞星城拼命学习记录着这些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学习到的知识。
  所以她最明白,若不是时间紧迫,拉克希米一定能铸造出胜过英军的印度军队——
  但时间总是不够的。
  在最近一次海上遇袭,大明损失了三艘护卫船与七条海上艨艟,有一百一十多名船员溺死或被俘虏。
  小燕王焦急到坐立不安,这每一艘船的损失都几乎无法补上,船队就在这样你追我赶的海上游击战中,越来越削减。他还肩负着重要的任务,不可能把水师都折在这里。
  俞星城只能提出,想要利用他们手中人质,来和英国人进行人质交换,至少能在桌面上谈一谈,就说不定能在战场上拖一拖。
  手中的人质,当然就是之前在德里附近抓住的十几位巫师。
  这其中唯一一个地位高的,就是迦勒。
  也不是说别人都不抓只抓他,而是大明许多仙官对巫师们不甚了解,很多巫师都似乎拥有变形或远程移动的魔法,仙官们不懂得如何拦截打断,就眼睁睁放他们跑了。而最能对付巫师的就是亚瑟和阿比盖尔二人,但他们眼里只有迦勒,也只想抓住迦勒。
  阿比盖尔的绳索显然是专门为抓他而准备的,亚瑟更是在进入战场时就在寻找迦勒的藏身地。这二人放走迦勒一次,却不会放走第二次了。
  俞星城以为,这二人与迦勒应该有些过往与仇恨,可能想要杀了他泄愤。
  但亚瑟却主动提议,将迦勒作为人质,和英国进行谈判。
  俞星城站在门外,看着被捆仙锁紧紧绑住的迦勒,似乎裘百湖还给他强行灌了些削弱甚至消除魔法的药汤,她对亚瑟道:“……我以为你会想要亲手杀了他。”
  亚瑟站在阴影里:“不,让英国知道他被俘,就算他活着回到伦敦,那些人也会生不如死的。”
  俞星城看着屋里的迦勒,他也很不喜欢阳光,而窗户附近的帘子没有合死,一束阳光从菱格窗子穿过,投在他侧脸上。他被捆的像个毛虫一样在地毯上挪动,想要避开那束阳光。
  俞星城:“你们是……兄弟或者什么亲戚吗?你不是阿卡迪亚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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