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节
屋里琉璃灯白亮,照得挂在墙上的豁嘴蒙古刀和秋风落叶扫闪耀微光,余情玩着凌安之的手指:“三哥,这个小妖怪还真挺会挑时候的,你看,他要出生的时间就选在了天下了天下刚刚平稳之后,挺会投胎享福的。”
好像是这么回事,之前全是乱世,而今入主京城、许康轶登基、整顿四境的天下重任刚刚全部落定,过两个半月就要来到人世间了。
——投胎的时辰简直精挑细选。
余情嬉皮笑脸:“三哥,你能把爹当好吗?”
凌安之很少聊到父子话题,此时想到老凌河王来了,老父已经七十多岁了,无论如何已经老了,虽然他是个野种,可除了他好像也指不上其他人了。
余情看他稍一沉默,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男人嘛,总是碍着那么些个面子,谁也不愿意先低头,她理了理凌安之刀裁一样的鬓角:“三哥,我前几天偷偷去见过老王爷了,说你想去接他。”
许康轶登基之后,局势便已经稳定下来,凌河王带着小妾又回到了京城,住到了侄女凌合燕的宅邸,和自己曾经那些旧部当了邻居。
凌安之看似严肃的横了余情一眼:“又自作主张?老东——老王爷怎么说呢?”两个嘴角却同时忍不住地翘了起来。
“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得隐瞒。”
余情咳嗽了一声,捋着不存在的胡子,在床上学起了老凌河王说话的样子:“余情,你嫁给那个浪荡东西真是可惜了好姑娘,他从小就坏的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腔了,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公爹给你出气?”
余情又直起腰来坐在了床边,纤手做了个掩口而笑的姿势,学当时自己说话的样子:“公爹,三哥他不是小时候了,现在做事很有分寸,改日你们爷俩个聚一下,看看他最近多年来的改变,保证您看到他就觉得小时候没白管教他。”
凌安之插话:“他怎么管教我了?非打即骂,我不记仇就不错了。”
余情继续学老王爷,“咳”了一声,站起来在地中间晃着肩膀走了两圈,把凌安之逗得哈哈大笑:“三猴子打了天下就能上天了?我打小看他就是能捅破天的主,我管错他了吗?”
余情又回到床上坐着,两只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凌安之,窃国者诸侯,她三哥确实玩了一个最大的:“公爹,也是您从小言传身教,他一直心里惦记着您了,打仗到了山东的时候一直问您的安危;哪天让他来接您吧。”
余情又一瞪眼睛,学着凌河王瞪豹子眼的样子:“我年岁已长,图个高兴就行了,这里有我的旧部和侄女,住在这里有人说话挺好的。和凌安之(那个牲口)一辈子也没什么好说的,看到他便生气,整日里看到他还不气死我?”
学的惟妙惟肖,凌安之有一种他爹在床上的错觉,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刚才对他爹那点同情好像又随风漂走了,他嘴上也是不饶人的:“老家伙,我愿意收留他是顾及天下人的眼光,加上小时候他好歹没阻止我师傅慧眼识珠主动收我为徒,他还嫌弃起我来了,我还没嫌弃他又老又暴躁呢?”
她只是学了一下老凌河王的样子,父子就开始隔空吵架,各揭短处,余情觉得老凌河王不愿意搬来和儿子一起住也是对的,否则肯定被气的少活好几年。
余情苦笑,这爷俩气场不对付,从小就好好说话到不了第三句,恢复了她正常说话的语气:“老王爷不愿意来,说他现在就很舒服,对了,不过他说等孙子孙女生完了,他会来看孩子的;老王爷说等孩子大了,得多给点压岁钱,让孩子甜甜的叫他一声爷爷呢。”
凌安之双手抱着后脑勺,好像更愤愤不平了:“大野种再生的小野种,不还是野种吗?我还以为老家伙是因为我是野种看不上我,能来看小杂种说明还挺认小野种的,那就是只单单看不上我呗?”
“…额,”余情捏了捏凌安之的耳廓,和铁片似的,硬得捏都捏不动,她整个人都不好了,觉得确实情况复杂,终于找到那爷俩的共性——听不进去别人说话。
余情捏着这片硬耳朵,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凌安之注意已经转移了,他耳朵敏感,被揉捏的时候已经起了温度,顺着血脉给全身在加温,再说话氤氤氲氲的有了色/欲:“怀着孕呢,点了火你也不管灭,别撩拨我。”
第291章 小神兽
众生得饱, 眼见着往年能夺命的大雪也美了起来。
转眼到了正月初十,京城最好的产婆和太医全已经聚在了安国公府,余情本就颇瘦, 孕期也好似只长胎不长肉, 行动颇为不便。
花折紧绷多年,许康轶登基之后,花折一口气松懈了之后,身心俱疲加上新伤旧伤, 直接害了热症, 这十来天基本昏昏沉沉的,尤其有几天凌晨烧得最厉害,许康轶一夜一夜的搂着还算是没翻来覆去的折腾, 今天走路脚下还是飘的,可觉得事情不能再拖了,气喘吁吁的来到了安国公府找凌安之。
——其实安国公府和翼王府近得很, 大门开的方向不同,可后墙的角门是通的。
花折诊断一番,说得严肃:“凌兄,余情骨架太小, 孩子骨架可不小,劝她必须提前生产, 这么多高人围着,早产的孩子就算是弱一些, 可生下来就能养活。”
凌安之和余情说要提前生产, 余情皱眉想到民间说的什么早产孩子“七活八不活”之类的,根本不同意:“自古以来瓜熟蒂落是自然规律,才怀胎八月, 小神兽还未长成,哪有提前生产的道理?”
凌安之深知女人生育本就是过鬼门关,何况余情骨架细小,急得心中火烧一样,只恨自己不能亲自替她生养,不敢说得太过,怕吓到余情,只能避重就轻地哄她:“我们的小妖怪比别人家小孩脑袋硬些,现在正好生产,过些天可能小孩要上产钳,对孩子不好。”
就这样也是又拖了八/九天,到了正月十四早晨凌安之实在是心急如焚,半哄半骗才算是开始提前催生。
早晨催生,看余情虽然不太出声,但一阵阵疼的汗流浃背,到了中午凌安之就坐不住了,呼啦一下子站起来,在屋外揪着产婆急匆匆地问道:“这生一个孩子全是这么长时间吗?也疼的太厉害了,还要多久?”
凌安之的杀气腾腾是万千鲜血喂出来的,凶神恶煞一般,是千锤百炼的撒旦,直把产婆吓得瑟瑟发抖:“国公爷不要着急,头胎自然慢些,总归到了晚上,就知道什么时候能生出来了。”
就这么熬到了晚上三更天。
京城外天寒地冻,安国公府再温暖,也遮挡不了府内的寒意。
任谁都看得出来,余情难产。
屋里屋外产婆丫鬟折腾,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基本是变红了端出来。
凌安之急的头都要炸了,阵前千军万马也不会让他心急如焚,因为一切皆可控制,而今却一切均是未知,他再把接生的婆子揪出去:“为什么出这么多血?”
产婆本来不允许他进出产房,不过看他横眉冷目,也不敢赶他走:“国公爷,夫人确实出血多些,不过还算是正常,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
凌安之从来不知道生个孩子这么艰难,又心疼又着急,失控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还有多久能生下来?”
产婆看了一眼旁边候着的太医,这几位太医资历年纪已老,是前朝宫里一直服侍嫔妃和京城世家大户太太们生产的,太医禀告道:“大帅,听产婆的描述,夫人还有些力气,再等等,凌晨寅时,最容易出生。”
不用等到寅时,凌安之终于冷静下来了,余情流血太多、参汤也吊不起力气,面色煞白,连眼睛也有点睁不开了。
他可能终究当不上父亲,也管不了男女有别以及花折在病中了,他吩咐小厮,去前堂把花折请来。
几个产婆太医已经跪下,瑟瑟发抖的哀告道:“国公爷,虽然是提前催产,可孩子长的太好,夫人骨盆狭窄,现在没有力气,根本生不出来,要母还是要子,国公爷早做决断。”
他颓然坐下:“何为要母,何为要子?有两全的办法吗?”
不敢说也要说:“要母就是产婆将手伸进去,把孩子徒手肢解,之后分段拿出来,大人可以保全;要子就是撕开母体,将孩子拿出来,母亲必然会死。国公爷,夫人气息已弱,早做决断,否则一会胎心下去,孩子就不行了,或者母亲失血太多,就算是不要孩子,再血崩母亲也保不住了。”
凌安之一个哆嗦,抬眼看了地下跪着的众人一眼。
众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深知国公爷征战十余年,杀人如麻,而今接生失败,也许会直接宰了他们陪葬。
这可能是一生最难的选择题,他佝偻着腰单手扶着额头,半晌才沉声缓缓地说道:“我一生,杀人无数,造孽太重,没有报应在自己身上,却让妻子孩子跟着遭罪,我去和余情说几句,你们准备去子留母吧。”
余情失血太多,有些昏昏沉沉的,还是能感觉到凌安之扶着肩膀把她搂在了怀里,她虚弱的笑了:“三哥,我真是没用,人家生十个八个都那么轻松,我却一个也生不出来。”
满室全是血腥气,床褥为了方便生产,早就多次蒸煮之后换成了白色,犹如血染了河流,而今看起来更是触目惊心。
早知道就不应该奢求什么孩子,命里本就没有却强求,弄的今日血光之灾:“情儿,说什么呢,这次全怪我,是你多年陪着我打仗,把身体弄的太虚了,不好生产,等以后我们把身体好好养一养,过两年再生一个。”
余情摇摇头:“三哥,我知道…刚才他们和你说什么了,你不要听他们的,我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我的小妖怪还没有睁开眼睛看过这个人世间呢,有你…这样的大帅当父亲,还怕后娘会欺负我孩儿不成,三哥,要留子。”
凌安之眼眶发热,仿佛昨日重现,母亲、凌霄、许康瀚全都这样气息奄奄的躺在他怀里过,每次都改变了他的心境和命运。不过今时和往日不同,今时他还可以选择:“不行,我可以没有孩子,但是我不能没有你,你乖一点,不可擅作主张,听我的。”
感受到肚子里小孩还在动,余家最重视子嗣,余情笑了:“我…真高兴。我气力已尽,就算是勉强留母,杀了孩子,我也可能…血崩抗不过去,而孩子现在还好好的。”
“孩子全要指着自己的娘啊,当时三哥…不也是指着自己的娘,才活得下来;三哥不能没有我,可是…我作为一个母亲,如果…放弃孩子,那不是连后娘也不如吗?三哥以后,就有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多好啊。你只听我这一次,行吗?”
凌安之觉得余情想问题的角度不对:“情儿,你千辛万苦拿命换来的孩子,只能和你最亲,我怎么可能让别的女人取代你在孩子心目中的位置,也不可能为了孩子不要你,乖。”
花折一直等在安国公府中的前堂,凌安之这一天已经三翻五次的去问,花折缄默良久,眼圈通红的回话也是,如果真到了最后,或者留子,或者留母,只能二选其一,他纵使是在现场,也是产婆太医这些手段,别无他法。
察觉到余情气息奄奄,凌安之知道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他挥手叫过产婆,准备留母——
一个丫鬟看似轻手轻脚,却是一股烟跑进来的,鬓角头发全乱了:“国公爷,陛下和花折大人来了。”
话音还未落,便看到花折已经进来了,看他在外间屋也来不及避讳,直接在屏风后闪了衣服,换上贴身蒸煮过的内衣,再大步进了里间屋,换上了贴身雪白蒸煮过的外衣,自门口接过药箱,把丫鬟产婆全撵了出去。
这一切动作一气呵成,凌安之一直到看他打开药箱拿出特制的刀具、剪刀针线才缓过神来,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花折言简意赅,递给凌安之一个药瓶:“剖腹取子,把这个药给余情喝下去,让她睡过去。”
凌安之倒抽了一口冷气:“我要大人,不是要孩子。”
花折一边开始把他的十八般武器泡进了热水里,一边招呼凌安之过来酒精擦手:“我今天想了一整天,才想出一个办法,母子全能保全,不过手脚要快点,就是余情遭点罪,不过换孩子一条小命,还是值得的。”
任谁都看得出来,余情生育太难,可能以后不会生育了,这个孩子非常宝贵。
凌安之反应极快,当时猜到大约是怎么操作,一边净手换衣服一边问道:“这样确实能行吗?”
花折点头:“当年你被刀捅的那么严重,我也是里外缝了五层,只要避开主要血管,以后好好看顾,应该差不多,你洗完手了?去,把余情身上衣服全剪下来。”
凌安之动作极为麻利,边剪边问:“余情要缝几层?”
花折薄唇紧抿:“我不知道,一会看情况。”
“…”不知道?凌安之打量花折,病容未去:“你能行吗?”
花折:“刚才我喝了提神的药,精神两天没问题的。”
——左右不过恢复得慢些罢了。
这一通折腾下来,天已经大亮了,婴儿的哭声自产房传出去,花折是第一次看妇科,右手的伤也没完全养好,所以咬着牙谨慎异常,直到托着孩子的小脖子和小腰把孩子抱出来了,给凌安之看了一眼,才稍微有些放松地笑道:“大帅,是个小儿郎,骨架确实不小,只哭了一声意思了一下,气喘得还停匀的。”
凌安之扶着余情,看着人为的弄这么长的一条大伤口心脏正翻跟头的乱跳,深觉女人不易,只用眼角余光扫了孩子一眼,嫌弃道:“怎么黑黢黢这么脏,眼睛也没睁开?乱七八糟的?抱下去洗干净了收拾出个人样来,要不余情看到千辛万苦真生了个妖怪心情能好吗?”
花折无奈:“当父亲是门功课,你要学一学。”——不过这孩子确实太黑了,头发看起来也怪。
产婆把孩子接过去清理干净,家里的下人们开始聚在一起看孩子。
付商和胡梦生多年跟在余情左右,看她在鬼门关结结实实的走了这一遭,也不太想搭理自出生来只哭了一声表示自己有气的小崽子,一直在门外探头探脑。
余情已经服药晕过去了,这样也好,少遭点罪,直到花折完全缝针上药完毕,再给套上件干净宽大的袍子,凌安之才算是长出了一口气,抬起了头来:“没事了?”
花折面色依旧凝重,不错神地盯着余情的脸色,“再等几个时辰,她产程太长,出血过多,防止一会突然血崩。”
看凌安之的脸色瞬间也快和余情一样难看了,花折连忙解释了一句:“出血也没事,我还有办法”,左右不过再多遭些罪。
一直过了中午,余情才悠悠转醒,看起来确实是挺过来了,凌安之和花折的心才算放下。
花折如释重负:“我这也是头一回,算是拿你做了实验,没想到还真成了。”
凌安之:“…”
余情看到花折也在房中,想到了昏迷前发生的事,有些脸红,把头埋进了凌安之怀里,憋憋屈屈地说道:“太没有颜面了,这回全被看光了。”
凌安之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和余情额头贴着额头:“没事已经是万幸,再说大夫不分男女。”
——不过这花折他娘的究竟看没看过女人还真是个问题。
余情看到气氛不错,有一件事情她心里早有打算:“花折本来就算是孩子的舅舅,而今又救了我们娘两个的命,算是再造之恩,三哥,孩子认花折为义父行吗?”
凌安之刚开始听到一愣,抬眼看面带病色的花折也愣了一下,之后花花公子笑带期盼的看着他,他听明白了余情的意思笑道:“你倒是会为花折打算,于情于理,均该如此。”
花折喜不自胜,眼睛亮的连骄阳也黯然失色,连病气一下子都扫了去,施施然一躬扫地,沾沾自喜道:“多谢凌兄、情儿成全。”
还是余情有正事一些,疼得抱着肚子龇牙咧嘴还问凌安之:“孩子呢?抱来我看看。”
凌安之终于重视起来世上多了一口人这个事,一边说道:“这个小混账,才到人世间就让他娘遭了这么多罪,一会抱过来就先打一顿屁股。”
一边吩咐外间的丫鬟:“把小怪兽抱进来。”
第292章 尘间世
其实最开始许康轶也在外面, 他耳朵灵得很,听到屋里大家喜气洋洋的说话,知道差不多没事了, 加之赶着上早朝, 急匆匆的回到了宫中,忙完了早朝早饭午饭全没吃就又赶了回来,刚进了外间就耳尖的听到凌安之在吩咐把孩子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