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节
倒像是一座冷宫。
此时此刻,外界传言已经与城主水火难容的大将军徐扑就坐在院中石凳上,除了坐在对面的敦煌女主人,连一名宫女丫鬟都见不着。
徐扑,或者说昔年与北凉王小舅子吴起一同手握骑军大权的徐璞,正在给她详细禀报凉莽边境上的最新战况,北莽南朝那边三支精锐骑军分别进犯凉幽流三州,但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南侵流州的那一支骑军露了个头,并且是两军对峙片刻即不战而退,赶赴凉幽两州的兵马就更是杳无音讯,不管敦煌城这边的死士谍子如何刨根问底挖掘密报,都得不到半点消息,要知道敦煌城的头号谍子都已经触及到了南朝一位仅次于持节令的大人物那里,仍然是无功而返,徐璞不相信这是什么狗屁的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么是董胖子临时起意的阴谋诡计,要么是太平令早就谋划过的既定方针,不管是哪一种,徐璞都感受了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感,如果他是北凉边军的将领,他可以做到泰然自若,可他如今仅是北莽腹地敦煌城一个只能隔岸观火的“局外人”,难免会郁气满胸。
那女子,既是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一等大丫鬟,也是世子殿下身边的死士,还是这座敦煌城的城主,更是北莽榜上有名的顶尖杀手。
红薯听着那支打先锋南下进攻流州的骑军竟然不战而退,轻声道:“徐叔叔,大将军生前在凉幽两州苦心经营二十年,有老将燕文鸾把守幽州,如今褚禄山亲自坐镇凉州北关,董卓要先打流州是确认无误的,北莽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咱们北凉要以此做饵,各有所求,归根结底,似乎就是在看地利赢还是人和赢了。”
徐璞平静道:“北莽若是铁了心真要死磕流州,无城可据无险可依的流州肯定守不住,关键就在于凉莽双方到底会在这个屠宰场被割下多少肉,在我看来,就算北莽在流州丢掉十五万精锐,只要我们北凉折损人数达到五万,五万,只要过了这条界,哪怕是只多一兵一卒,那这场仗北凉就已经输了。守凉州的西北和守幽州的北方,都是给离阳拖延时间而已。北凉,北莽,离阳,三足鼎立,离阳最耗得起时间和国力,北莽紧随其后,北凉最为捉襟见肘。”
红薯忧心忡忡道:“三万龙象军全在流州啊。”
徐璞感伤道:“这其实正是王爷在跟所有北凉百姓表态啊。戊守国门死战边关,到时候输了,战死之人,肯定会有一个姓徐的。”
红薯问道:“值得吗?”
徐璞没有回答。
红薯自问自答,“很多事,说不上值得不值得。”
红薯突然问道:“徐叔叔,那小宦官冬寿的习武资质如何?”
徐璞笑道:“资质平平,只是根性纯良,武道一途,不是说只有天赋异禀才能修成正果。何况城主拣选出来的那部秘笈,本就不苛求先天根骨好坏,只讲究一个日积月累。”
红薯咬了咬嘴唇,惋惜道:“不是没有立竿见影的武学捷径,只是都不适合这个淳厚少年,但是聪明伶俐的习武奇才,我又绝对不会放心。”
徐璞点了点头,也感慨道:“人难称心,事难如意。”
红薯看了眼天色,徐璞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这栋院子。
红薯笑问道:“徐叔叔,我这儿还有几坛子绿蚁酒,要不你拎回去喝?”
徐璞看了眼那紧闭的屋门,眼神欣慰,然后哈哈笑道:“心结解了,不用喝酒。”
红薯目送徐璞离开后,转身走去屋子,打开大门,然后迅速关上门。
屋内所有桌椅凳子都裹有棉布,还有一只似乎是用作小儿眠睡的精致摇篮。
蹑手蹑脚走向摇篮的她,此时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她蹲在摇篮前,轻柔称呼道:“我的小地瓜,快快长大,然后去吓你爹一大跳吧。”
第093章 江湖登高
江湖热闹了。
徽山突然向整座武林发出了数以百计的英雄帖,广邀天下群雄前往那座高耸入云的大雪坪缺月楼。对此几乎无人质疑和讥笑,因为新近出关的徽山紫衣的拳头未必大,却绝对够硬。传说中她曾是新凉王的座上宾,然后又与其分道扬镳,而她在大江之上拦截过王仙芝是毋庸置疑的壮举,命悬一线,因祸得福,已是实打实的天象境界,闭关之后天晓得是不是跻身陆地神仙了。更有好事之徒推波助澜,说太子殿下赵篆在微服南巡之时,跟这一袭紫衣也发生了一段秘而不宣的精彩故事。
原本就访客络绎不绝的徽山,登山之人摩肩擦踵,一些见多识广的江湖老油条开始扳手指算着哪个帮派哪个宗门已经到场,像那青城山青羊宫的小真人吴士帧就下榻徽山精舍了,还有快雪山庄庄主尉迟良辅带上了头一回走入江湖的爱女尉迟读泉,新兴于北地辽西的刀庄台前话事人也大摇大摆上了牯牛降,南疆龙宫小宫主林红猿的出场,依旧排场恢弘惊人。还有西蜀春帖草堂的新主人,同时是蝉联胭脂评美人的那个“谢谢”,露面之时被无数男儿视为天人,只是想到她跟蜀王陈芝豹千丝万缕的关系,才没人胆敢惹是生非。跟徽山做了数百年邻居的龙虎山,新天师赵凝神亲自走出天师府做客大雪坪。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们,寻常时候能在江湖上偶遇其中一人都是难如登天,现在纷纷现世,让没资格做缺月楼贵客的闲杂看客们直呼大饱眼福,只觉得这趟赶赴徽山耗费的那点盘缠真不是个事儿。除了龙虎山春帖草堂快雪山庄这些位列新十大帮派的庞然大物,还有许多在州郡之内可算执牛耳者的老牌武林宗门,还有那富可敌国却喜欢装穷的丐帮和漕帮,在收到英雄帖后也都遣出分量最重的当家人物来到徽山,一个都没落下,要么已经优哉游哉登山赏景,要么在匆忙赶来的路上。
以及还有一大串江湖散仙式的名宿豪客,莫不以自己收到一份英雄帖为荣,像那位江湖人称什么中原剑侠的范青松,都九十高龄了,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样要咬着牙拼着老命赶到徽山。至于那些才入江湖没几年就闯出偌大名号的武林新秀,更是一个个志得气满,神采飞扬,穿最好的衣服,骑最好的马,佩最好的兵器,相貌英俊的,怎么玉树临风飘然出尘怎么来,在容貌先天劣势的,最不济也要怎么能够引人瞩目怎么来,比老江湖还更知道出门在外人靠衣裳的道理,教一些老前辈好是一番感慨唏嘘,不愧是后浪推前浪前浪没死也要半死在沙滩上了。有趣的是这次收到英雄帖的女子极少,那些在江湖上混出名堂的女侠仙子可谓屈指可数,不过徽山不邀请,不意味着她们就愿意错过这桩百年难遇的江湖盛会,有厚实人脉的,就跟大门大派携手前往,暂时还没能在帮主宗主们面前混出个脸熟的,也是输人不输阵,好歹会吆喝一些拜倒在她们裙下的爱慕者掏腰包,心甘情愿为她们当冤大头。这些大多姿色不俗的女子,或明或暗争芳斗艳,无形中又为徽山增添了无数茶余饭后的谈资。
凑热闹游览徽山看神仙是一回事,怎么落脚找个睡觉的地方是实打实的大难题,周围的郡县城镇村庄,只要是能住人的地方都挤满了,别说客栈,连驿站民居都用银子敲开大门了,如今徽山周边的邻里之间每天都忙着争吵谁家的贵客更江湖高人些。一时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于此,也不是没有为非作歹和浑水摸鱼的货色,但都给负责山外巡视的徽山客卿驱逐甚至是当场打杀,期间有几条过江龙仗着官府背景,目无法纪,结果被大客卿黄放佛亲自出马痛下杀手,事后从县令到太守再到刺史,竟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一个,江湖这才第一次认清了徽山的隐藏底气。
数以千计的武林中人削尖了脑袋都想往徽山更高处走,哪怕能在解剑碑处露上一面都是天大的幸事,大概混江湖,本就是一场登高望远的路途。有些人止步于山脚,有些人艰难走到了山腰,然后就只能看着那些背影,随着幸运儿的愈行愈高,高处人渐稀少,直到有资格心中窃喜却嘴上自嘲一句“高处不胜寒”。
哪怕今天距离武林大会召开还有三天,但游人如织,几条登山之路都拥挤不堪,性子急躁的已经开始骂骂咧咧,还夹杂许多孩子稚童的哭哭啼啼。
徽山山脚临时搭建了许多茶棚酒摊,以供游客驻足休憩,不远处就是渡口码头,不下百艘的大小船只来往于徽山龙虎山之间。
茶肆酒摊之中尽是高谈阔论,一个个大嗓门在那里指点江山,其中就有一位衣饰鲜亮的豪客在那里点评已随江水逝去的天下豪杰,每点名一位必然要喝一杯酒,被此人提名的先后有武当王重楼洪洗象两代掌教,人死剑不退的剑痴王小屏,有那陆地神仙之下无敌手的人猫韩生宣,有两禅寺的龙树僧人,有东越剑池宋念卿,黑衣病虎杨太岁,西蜀铁匠剑九黄,春帖草堂谢灵箴,以及一对祖孙和父子,轩辕大磐和轩辕敬城,龙虎山那双联袂飞升的天师,当然还有那老剑神李淳罡,以及重中之重的王仙芝。最后说及卢白颉也颇多遗憾,有望成就陆地剑仙的棠溪剑仙,成了兵部尚书后连佩剑也送人了。
隔壁桌上,一位眉清目秀的稚童依偎在气态雍容娘亲的温暖怀中,他的爹则满脸笑意,浅饮慢酌,桌上搁放了一柄剑气外溢的古朴长剑,观其风度,定然不会是江湖俗人,孩子嗓音清脆悦耳,眼巴巴望着那个满嘴酒气满腔豪气说豪杰的汉子,好奇道:“敢问这位伯伯,武帝城王仙芝死后,真的是那北凉王高居天下第一了吗?我家长辈说了,他跟王仙芝交手后,境界注定会大跌不止,现在还打得过那位北莽军神拓跋菩萨吗?”
童言无忌,不惹人厌。
正喝完一杯酒的汉子抹了抹嘴,哈哈大笑,正要倒酒喝,提起酒壶,已经一滴不剩,就在汉子打算跟掌柜讨要新酒的时候,那孩子的父亲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酒桌上那未开封的酒坛脖颈处轻轻一拍,酒坛悠悠然旋转了一圈,恰好落在汉子身前,这等送酒手法并不玄奇,可这位不知名剑客的妙就妙在对力道的掌控,臻于巅峰,酒坛在触及桌面后,仿佛落子生根,纹丝不动。这份炉火纯青的火候,肯定是二品小宗师境界起底了,那汉子也不客气,点头致意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爽朗道:“这位小少侠,我王伯坡不是那信口开河之辈,只说自己心里有数的事情,且不去说姓徐的异姓王境界是跌了还是涨了,我只晓得在他与王仙芝一战后,吴家剑冢的当代家主亲自出山,在幽州边境上人至剑去了一趟,使出了第十四剑,仍是没能留下那年轻北凉王,如今又有一位从不在江湖上现身的剑道老前辈去了凉州,我猜呐,少不得又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巅峰大战。”
那孩子摇了摇手,“我可不是少侠,起码现在还不是。我爹说啦,一定要等我及冠以后才能独自行走江湖,我娘都帮我取了十多个响当当的绰号名号哩,可惜都跟每年的压岁钱一样,只能攒着,唉,怎么长大就这么难呢?”
整座酒肆的男女都哄然大笑,被这孩子的天真稚趣逗乐。那妇人敲了一下自己儿子的小脑袋,那剑客则眼神温柔中有着宠溺和自豪,这是每位父亲看待自己孩子都会有的感情。
孩子继续稚声稚气说道:“我可崇拜北凉王了,总有一天我要跟他老人家拜师学艺!”
那汉子忍俊不禁打趣道:“那你可得看他‘老人家’收不收你为徒喽。”
孩子愣了一下,拍胸脯道:“爹说了,我天赋异禀,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早生六十年,都能跟隔壁龙虎山上的齐大真人比划比划!北凉王他老人家要是不收我做徒弟,那真是……真是……娘,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妇人柔声道:“明珠暗投。”
又是满堂笑声,这儿童的父亲一脸无奈。
这座酒肆内有那汉子和稚童这般一打一闹,其乐融融。突然酒肆外传来一阵喧哗,很快就有人跑进来嚷道:“那离开天师府游历江湖多年的小吕祖齐仙侠,也从渡口下船登山了!”
不仅是这座酒肆,附近茶摊也都跑出去十之七八,那稚童听到齐仙侠这个名字后只是撇撇嘴,大概是还没能入他的法眼,不乐意挪窝,趴在桌子上,看着爹温吞喝酒,趁着酒肆没什么人,用一种中原人士听不懂的腔调低声说道:“爹,北凉王是不是不屑参加这种武林大会啊?”
若是闯过北莽的徐凤年在场,肯定听得出这是地地道道的北庭方言。
那中年剑客微笑道:“他需要忙着应付咱们百万大军南下,是没空搭理,否则我想他会来的。那人啊,我想他心底是憧憬江湖的。”
孩子伸出一只手掌,唉声叹气道:“离阳江湖走了这么多顶尖高手,可咱们就要幸运多了,五大宗门,就死了一个提兵山第五貉,公主坟大小念头都还在,棋剑乐府洪敬岩,剑气近和铜人,更是一个没死。”
说到这里,孩子嘻嘻一笑,“爹,你可与他们不一样,你一人就是一个宗门,而且还排在棋剑乐府前头,要不是娘是离阳人氏,你就可以去挑战北凉王老人家啦,然后输给他,我呢,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认识他老人家。”
那男子望向自己的妻子,用纯正的辽东方言笑道:“媳妇啊,瞧瞧,这闺女还没长大,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后还了得?”
男子原本笑脸温煦,猛然之间浑身绽放出一股滔天气势,那柄原本剑气昂然的古剑反而骤然收敛锋芒,那妇人轻声笑问道:“谁来了?值得你如此对待?总不是你那死敌拓跋菩萨和那新秀白衣魔头吧?”
男子望了眼她,磅礴气势缓缓松懈下去,略带苦涩道:“不巧,都来了。”
妇人云淡风轻道:“你早就说过退出北莽江湖了,总不能绑着你回去吧?”
容貌并不显眼的男子捏了捏自己下巴,“想当年,女帝陛下那可是……”
妇人瞪眼,拧了他一把,“想什么当年?!不就是想认你做女婿吗?怎么,娶了我这么个拖你后腿的黄脸婆,后悔了?那你倒是回去啊!”
男子笑而不语,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说多错多,还不如闭口禅。
世间痴情男儿,不论地位高低,大抵都是喜欢女子便是错了,而且希望能一辈子知错不改。
那稚童问道:“爹,你又不是剑客,为什么总喜欢佩剑?以前你总不告诉我缘由,给说说呗?娘要是怪罪你,我替你教训娘亲,反正咱们家你老三,我老大,一物降一物。”
男人小心翼翼瞥了眼自己媳妇,见她没动静,这才轻声笑道:“你娘啊,年轻时候只仰慕那青衫仗剑的游侠儿,爹空有一身通天本领,你娘也瞧不上眼,后来只好佩一柄剑装装样子。媳妇,我都佩剑多少年了?”
那妇人伸手握住自己男人的大手,温柔道:“孩子有几岁,你便佩剑几年了。”
男人忍不住感慨道:“可不是。”
酒肆外,一名长臂如猿的矮小中年汉子看了眼酒肆,犹豫了一下,继续登山,在人流之中,毫不起眼。
姓拓跋的他,之所以将生平第一次进入离阳王朝的落脚点选择徽山,是王仙芝不等他,而徐凤年已经在凉莽边境等他,那么群雄汇聚的大雪坪就成了首选。
在此人上山后,酒肆来了三位新客人,一位白衣和一位红袍,加上一名背负行囊的魁梧男子。
就坐在那一家三口的桌对面。
不练剑却佩剑剑气更惊人的男人笑了笑,没有看向那位英气非凡的白衣人,而是看向那背囊男子问道:“邓茂,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怎么,仗着有帮手,要以多欺少?”
邓茂冷着脸说道:“你不也是三人吗?”
那男子被这个很冷的笑话给愣了一下,“你小子的臭不要脸,还真是一如当年。”
然后他就不再理睬囊中有断矛的邓茂,转头望向那白衣和异常扎眼的红袍女子,“洛阳,你在极北冰原毁掉那柄神兵,坏了拓跋菩萨和王仙芝的那场大战,他为何跟你擦肩而过,却不找你麻烦?”
一身白衣的逐鹿山之主神情淡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作声。
稚童突然开口打破沉默,笑呵呵道:“你是叫洛阳吧,天下男儿,我只佩服北凉王这位我未来的师父,女人中,我只佩服你。你们两个人怎么不在一起啊?以后我可以一起喊你们师父师娘!”
洛阳哈哈大笑,仰头一口喝尽杯中酒。
第094章 江湖之远
一抹紫色如同一颗从天而降的紫色天雷,蓦然从大雪坪之巅坠落在渡口,无数登山游客都悚然大惊。
出关出楼的轩辕青锋站在渡口上,望向一艘青州水师辖下的黄龙战舰,这艘巍峨楼船的船头站着一名披甲校尉,船上剑戟森森,散发出异于本地青州甲士的气焰,随着楼船的靠近,眼力稍好的岸上江湖人都看到一杆旗帜,写着一个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字,徐!在认清这杆在王朝西北猎猎作响的王旗后,那些甲士腰间对于中原地带相对陌生的佩刀,称呼也就呼之欲出,凉刀!轩辕青锋眯起那双狭长眸子,心情远比她的恬淡神情要复杂许多。她毫不在意那船头所立的北凉校尉,洪骠,曾是徽山仅在黄放佛之后的次席客卿,虽是江湖武夫,却因为精于兵法韬略尤其是骑战,后来追随那人前往北凉,不惜背负两姓家奴的骂名,希冀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只是进入北凉军伍后一直名声不显,轩辕青锋原本以为洪骠会就此消沉,不想一封密信送达大雪坪,信上说,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将由幽州新任骁骑都尉洪骠领着一百精锐,护送九十余只大箱子赠礼缺月楼,恭贺她轩辕青锋荣登武林盟主之位,信上还用了“一统江湖”这么调侃意味十足的四个字。
轩辕青锋冷笑着喃喃自语:“明明人之将死,也没见你说话有多好听。”
楼船之上,大箱之中,是清凉山听潮阁这座武库的珍藏秘笈,而且全是第一流的珍本孤本。
轩辕青锋望着眼前的滚滚江水,大江东去不复还,你是要千金散尽不复返吗?想当年大难当头,对上人猫韩生宣,我为了徽山家业和父亲遗愿,离你而去。那时候你不过是武榜十人眼中的蝼蚁,依然没有躲没有退。怎么,如今成了天下第一人,而且坐拥北凉三十万铁骑,不过是对上一个北莽,就开始为自己安排身后事了?
闭关修习天道大成的轩辕青锋没来由生出一股怒气。
在心底,她其实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追逐目标,他们两人,几乎跟离阳北莽两座所有武评高手都不一样,他们练武时间都太短了,天赋也称不上百年难遇,只是靠着一次次搏命赚取而得的机缘,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江湖顶点。她轩辕青锋在大雪坪高手几乎死绝后,为了力挽狂澜,自甘堕落,坠入魔道,几乎自毁性命,然后在北凉与他做买卖,汲取了那枚玉玺的气运,稳固境界,与王仙芝一战后,借王仙芝通神之力斩去己身之情,断去一切尘缘因果,凶险万分地渡过了“自己关”,返璞归真,比那佛子道胎剑胚还要高出一筹,最终又因为他的出窍远游杀天人,跟离阳赵室有莫大牵连的赵黄巢在身死道消之前,逃出一条残缺黑虹,窜入牯牛降大雪坪,将一生所学所识灌输给她,让她轩辕青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自信可以与拓跋菩萨邓太阿也可倾力一战,不过是胜算略小而已,但是她尚未三十岁,她的境界更是气势如虹一日千里。什么北莽武神什么桃花剑神,迟早有一天会被她踩在脚下,成为陆地天人轩辕青锋的垫脚石。
她坚信,新的江湖百年,不过就是她和他的事。
结果,他一举掏空了武库家底,只留给她一个面北背影。
我拦江,是为了跟你两清。你赠书,是为了跟我两清?
不知为何,只在徽山这边,大雨骤至,满山泥泞。
也不知为何,轩辕青锋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气机,去抵挡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但是在雨滴沾身的瞬间,她的身影一闪而逝,下一瞬她已经走在一条登山小径上,任由大雨泼在身上。
紫衣浸湿,拖泥带水。
……
黄龙楼船即将靠岸,洪骠抬头看了眼牯牛降那块巨石,嘴角翘起,自己这算不算衣锦还乡了?在离阳王朝这边别说都尉,就是杂号将军和掌兵校尉也多如牛毛,可谁敢轻视北凉当下的一员都尉,并且是有实打实十六大老牌校尉名号之一的骁骑都尉?这个称号,前辈骑军大将徐璞背负过,现任骑军统帅袁左宗担任过,甚至连蜀王陈芝豹也做过一段时间。洪骠身材敦厚壮士,光看长相,就像一个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中年村夫,在徽山黄放佛一直压他一头,而他自己也从没有把大雪坪当做可以养老的地方,洪骠在北凉内盯着一个人,幽州将军皇甫秤,这个江湖出身靠卖家求荣上位的封疆大吏,简直就是给洪骠铺出了一条他完全可以亦步亦趋的阳关大道。放言徽山,除了轩辕青锋不敢小觑,黄放佛这条帮人看门护院的家犬已经不在他眼中,洪骠很难不心情舒畅,不过即便如此,洪骠还是得小心翼翼看身边一位年轻女子的脸色行事,鱼龙帮帮主刘妮蓉,她的身手和家世不值一提,但洪骠自然听说过她跟北凉王千丝万缕的关系,说实话,一路行来,洪骠实在想不通以徐凤年的挑剔眼光,为何会偏偏相中这么个姿色普通的江湖女子,那陈芝豹入蜀之后,好歹扶持了个胭脂评上名叫谢谢的美人,搁置这么个只花瓶在身边眼前,最不济还能赏心悦目。那么北凉王又是图个什么?对此洪骠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是如北凉江湖人所言,是在调戏江湖?
旁观者洪骠不懂,局中人刘妮蓉更不懂,她和鱼龙帮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就像一场秋日的春梦,不合时宜。
刘妮蓉抬头遥望着那座徽山,山巅那边,仅见山上高楼的出挑翘檐,先前那紫衣女子如一颗紫雷降世,好大的派头,这般气概雄奇尤胜男儿的女子,刘妮蓉打心眼佩服,她觉得那个靠自己登上武林盟主宝座的轩辕青锋,若能跟那人一起游历江湖,才算登对。刘妮蓉没来由想起当年的那场出塞之行,这些年午夜梦回,不知为何,忘记了那些跌宕起伏的厮杀,却唯独清晰记得那小小关城里的井水,那人蹲在井口与水贩子讨价还价的滑稽场景。
刘妮蓉收回视线,看着滚滚东逝的浑浊江面,偶尔有几尾游鱼跃出江面,一闪而逝,落回大江,不知是它们是返乡还是离乡。
楼船靠岸之际,大船缓缓撞在渡口,身形微微摇晃的刘妮蓉喃喃自语道:“你要是离开庙堂不当北凉王,只做个江湖人,该有多惬意?”
……
当年春秋硝烟四起,却也没有烧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镇子,它既不是兵家必争之地,虽是江南,也无太多膏腴良田。听走南闯北的几个生意人说,广陵江以北那边又遭灾了,可对于小镇子上偏居一隅的百姓而言,做井底之蛙就挺好,天空永远只有井口那么大,平安是福,知足常乐。今天的小镇,秋雨绵绵,从一栋酒楼门口看去,不断有脚步匆忙的行人撑伞走过那座青石板小桥,生意冷清,不需要伺候客人,酒楼的店小二就得闲地坐在门口,等着那位心仪女子走近,她说今天会跟着朋友一同到酒楼隔壁的胭脂铺子拣拣选选,因为她的朋友马上就要出嫁了,嫁了一个好人家,是位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店小二叹了口气,心底有些苦涩,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呐,她自是不在乎那些荣华富贵的,否则也不会瞧上眼他这么个落魄瘸子,可一个好歹还剩下点担当的男人,总还是想着能让自己喜欢的女子过上好日子,她虽不是镇上的大家闺秀,却是远近闻名的良人,家户殷实,衣食无忧,她性子又好,那一手女红更是百里挑一,都说谁娶了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她偏偏就看上了自己,为此她的好几个一起长大的玩伴都气恼得差些要与她绝交,为她打抱不平之余,少不得一些阴阳怪气的言辞,比如什么遇人不淑和猪油蒙心了,都是当着他和她的面直接说出口的,那时候,她望向他,纤细小手怯生生拧着衣角,那双眸子里满是歉意,好在他脸皮厚,还能强忍着笑,可心中何尝不是满怀愧疚?
他被人拍了一下肩头,转头一看,那个还算关系熟络的家伙一屁股坐在自己身边,憨憨笑脸问道:“温大哥,想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