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姑娘视会议为一场决定成败的硬仗

  第二节 姑娘视会议为一场决定成败的硬仗
  春柳湖捕捞大队网具室安放电话机的房子里,党支部扩大会议正在这里召开。正中,摆着一张宽五尺,长一丈二的长条桌,一盏大渔灯悬挂在条桌上空的屋梁上,射出白晃晃的光,照得房里通明崭亮。
  人们陆续来到,渐渐挤满这间几十平方米的屋子。黄春江和雷银河、安长庚、邝援朝、雷红菱、王萍、周小芹、于沧生坐在条桌东边,卜思源和钱仁和、危说章、青建国、何解放、卓有德、徐学勇、匡世宏坐在条桌西边,刘源福、雷耀湘、李沅发、历抗美、钱仁和、周生法、杨光明等人分坐在两旁的条凳上。
  黄春江举目点了点人数,除了他爹爹没到外,还有群众代表全正才、李圣芝、李义才、甘长礼、邹河清、黎少军没有到。他还想等一等,时间又不早了。他心里默神:爹爹说话是算数的,答应了来,不会不来,可能有事情扯住了。全正才等几个群众代表平时都是跟他爹爹情投意合的,无论做什么都要看他爹爹的态度,然后再决定自己的行动。他们的脑袋都是长在他爹爹身上的。今天可能是等着他们尊敬的老人一起来参加会。如果他们尊敬的老人不来参加支部扩大会,他们就肯定不会来参加。
  黄春江分析:爹爹既然与他一起从太白湖回到了春柳湖,就不会不来参加支部扩大会。他了解爹爹的脾气,说话从不反悔,只要他说出口了的话,哪怕水倒流,山倒立也是要算数的。爹爹与他回春柳湖的水路上,一直打瞌睡,并没有明明白白表态来参加支部扩大会。不过,爹爹也没有伸伸脱脱说一句不来参加支部扩大会。他老人家如果不来参加支部扩大会,那跟着他一起回春柳湖干什么呢?太白湖风光好,鱼虾多,他不晓得和恩娘留在那里打鱼就是的呀!
  他决定会议边开边等。
  黄春江向刘源福、雷银河、雷耀湘、李沅发、青建国、邝援朝等分别投以征询意见的眼光。
  几位支部成员都点了点头。
  黄春江又向身边的雷银河作了暗示。
  平素日少言寡语的大队长心领神会,以会议主持者的口气开腔了:
  “同志们!这个会议的主要议程是:讨论连改、定居的重大意义,统一对连改、定居的认识;然后,研究修堤挽垸,深挖鱼池,建设新渔村的具体做法。”
  卜思源坐在黄春江对面,他瞟一眼坐在黄春江右侧的雷银河。不,连瞟一眼都不情愿。他认为雷银河只是一架苦干、实干的机器。三九寒冬踩罶的时候,打开凌冰下到丈多深的水里摸摸簾子,算得一角。打架网拉浮纲、脚纲的时候,可以一个人拉一头,顶得住四个人踩的鱼车鼓拉另一头的拉力。每天送交鱼货都能争着带带头。
  总之,搬大锤、出苦力是可以的。但在政治舞台上算得了什么呢?一张嘴巴撬棍都撬不开。自己没一点点儿见解,黄春江打个屁都觉得香的人,也值得他这堂哉皇哉的代理党支部书记正眼相看么?
  他从国防服上衣右胸前的袋袋儿里抠出一支洞庭牌精装香烟,叼在嘴里,咔嚓一声,把一只小巧的防风式打火机打燃,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乌蓝的烟雾在他额头面前缭绕着。他想到自己事先的安排,心里格外满意,静静地等待着胜利。
  坐在雷银河旁边的雷红菱,把膝头上搁着的自由夹移放到桌面上,挪了挪身子。在渔灯的映照下,莲花瓣似的脸盘上放射出渔家姑娘特有的红润光泽,富于表情的浓眉更加妩媚动人,反射着渔灯光芒的大眼睛,望着她无限敬佩,曾经写过多首渔歌赞美过的大队长。
  她见大队长刚刚开口就收了场,心里说:实干家呀,你的话语也太宝贵了呀!可以多讲两三句,表示自己的立场和倾向嘛。共产党员提倡什么,反对什么,要旗帜鲜明嘛。她之所以有这种心情,是因为姑娘视这次会议为一场硬仗,切望胜利而产生的。其实,她一点也不责怪他。她晓得,他是用实际行动说话,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鲜明立场的共产党员。
  有一双巧嘴的周小芹手扯着一只麻雀尾似的短辫放进嘴里,毫无目的地咬着,不时地用眼睛扫一扫会场上人们的神色。她扫射着的视线碰着雷银河的视线,好像在质问他:你的原则性这样有余,而灵活性为什么那样不足呢?要是她周小芹处在你这地位讲开场白,就要讲个痛快,就要把改造连家渔船,实现陆上定居的好处,修堤挽垸、深挖鱼池、建设新渔村的有利条件,拣重要的说它一通。你这可亲可敬的实干家,什么时候才能够叫你打开话匣子多说几句啰!你晓得自己讲话的分量吗?你讲一句,当得那些一年四季哇啦哇啦,夸夸其谈的人讲十句,甚至是百句呀!雷大队长你清楚吗?这是新旧两种势力较量的关键时刻啊!
  紧挨雷红菱身边的王萍将一只手从胸脯前伸到雷红菱肩胛上,将十个指头相互交错起来扑放着,又把细嫩的下颌搁在手背上,秀气的额角触着红菱的脸颊,不时地把嘴巴伸到红菱耳朵边,悄声细语。大概也是说这位在群众中颇有影响的雷大队长,不该在这样一个大是大非问题上用第三者的口气说话吧。
  雷银河心里想的则与姑娘们心里想的不一样。他觉得,应该肯定的事情,就不怕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应该否定的事情,也就不怕有人把它吹得上天。靠抢先发言,抓取人心,这是无能。真正有胆识有气度的革命者,是靠真理战胜一切的。因此,他没有滔滔不绝地演说,而是要先让各种不同的意见和观点充分发表,再共同辩论,从中得到胜利。
  雷银河刚刚开腔,火白鲢就抓耳挠腮,一副十分犯难的样子。眼光不停地朝两边睃来睃去。看一下卜思源的脸色,又注意一下王萍的脸色。他恨不能有神仙的盾土法,无影无踪地钻出会场。
  湖上,他与李清波、胥大海杀狗散场以后,卓有德不知从湖上什么地方突然一下冒出来通知他,说是卜思源找他商量大事,催他赶快去。什么大事嘛?原来是卜思源乘黄春江追赶他爹爹去了的空档,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召开支部扩大会议的预备会。要他在这个预备会议上带头表态反对改造连家渔船,反对渔民上岸定居。没想到会议开场不久,黄春江就出现在了会场。结果可想而知。惨败的结局,使他窝火憋气,恼羞成怒,心里暗暗责怪卜思源软皮硬壳,嘴里痛骂黄春江心狠手毒。卜思源要他冷静。卓有德劝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随即,他们三个人又拟定了一个在支部扩大会上取胜的办法。这其实就是卓有德阴阴阳阳,不明不白献出的锦囊妙计:只等主持人讲完话,徐学勇就抢先发言,抖落各种理由,笼络大多数人反对连改、定居,不给黄春江以回旋的余地。
  徐学勇领了旨意,回到船上,屁股还没坐热,王萍就跳上了他的船头,不问青红皂白,将他严厉地谴责了一顿。说来也怪,这位火暴火躁的小伙子,在姑娘面前竟变成了软乎乎的纸人儿。刚才,王萍在小路上说的那几句硬话,像几颗钉子钉到了他的心上。
  这时,雷银河话语落音。
  卜思源立即干咳了一声。
  火白鲢领会了咳声里头的文章,大嘴张开,又闭住了。他望见了王萍那两只湖水般明净的眼睛向他投来期待、温柔的光芒。他明白,姑娘希望他第一个表态赞成连改、定居。可是,他事先准备,张口要说的却与姑娘的心愿截然相反呀!真要说了,姑娘会向他射来什么样的眼光呢?他俩的爱情会怎样发展?哎!讨厌!连改、定居为什么要和爱情牵连在一起呢?想避,避不开;想摆,摆不脱。
  徐学勇不容多想,感觉到身旁的卜思源用膝头碰了碰他的大腿。真是两手提蓝(难),左篮(难)右也蓝(难)啦!他只好模棱两可地说:
  “搞不搞挽垸修堤,深挖鱼池?赞成不赞成连改、定居?这两个问题,实际就是一个问题。要问我么?对任何事物都要一分为二。我不能说连改、定居一点好处都没有。不过,想来想去,还是……”
  徐学勇的下文没有说下去,对面桌面上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他看见王萍不停地翻动笔记本。姑娘两道柳叶似的眉毛高挑,眼睛睁大,严厉地朝他注视着。姑娘视这次会议为一场决定成败的硬仗,徐学勇是她派上去的急先锋。
  火白鲢身上像着了火似的难受。他避开姑娘的眼光,继续说:
  “还是,还是……”
  他结巴了半天,终于在卜思源的手肘碰撞之后说出:
  “还是不搞这些花架子为好。”
  他不敢对视王萍,翻动眼珠,望着屋顶,狠了狠心,又说道:
  “祖国的江河湖海无限宽广,生成是社会主义渔民放网下业的场所。集体所有制解放了渔业生产力,天然鱼类生产逐年增加。现在不是生产关系不能适应生产力发展的时候。要挽堤修垸,深挖鱼池,发展养殖业,是主观和客观相脱离,是好高骛远,劳民伤财,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是……不亦乐乎!”
  徐学勇摆出一副最有学问的架子,搜索枯肠,把从初中、高中政治、语文课里学得的哲学、政治经济学术语,搬来阐明他认为可以击中要害,赢得人心的观点。
  他说着,说着,事先记熟的几句话用完了,不晓得怎么结尾。对不起,学问家也顾不得语气不连贯,所以他说到最后理屈词穷,管他凑上了“不亦乐乎”四个字。
  王萍听他放炮,心里就发酸。她对他的脾气熟如锅粑,了如指掌。她刚来渔村半年多,火白鲢就处处讨好她,恨不得跟她一鼻孔出气。她赞成什么,他就举手;她反对什么,他就嗤之以鼻。纵令他的见解一点也不合姑娘的心意,也要转弯抹角,反复讲清楚;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就干脆违背自己的意愿而迎合她的心意。
  世界上的人和事也真怪,一个具有鲢鱼式的火爆性格的青年,在企图赢得一个姑娘的倾慕之时,变得像一条温顺的鳙鱼,处处违拗自己的意志。对待连改、定居问题上,往日,尽管雷耀湘、黄春江、胥大海屡次给他讲到,要他跟上形势,而他根本没有关注过。自从看了《春柳湖社会主义新渔村建设(1965-1975)规划草图》,王萍向他提起,他才思索起来。他事先没弄清楚王萍的意图,就说了个反对意见。他俩那夜在湖上不欢而散之后,他只好给王萍写了几封信表示服小,过饶。
  就在这时,他从卜思源嘴里得知,他心目中的“大人物”刘国池局长反对连改、定居。天啦!岂敢和刘局长唱反腔呢?刘局长在春柳湖蹲点,掌握春柳湖捕捞大队的命运呀!嘿,读了一肚子书,要离开渔船,展翅高飞,不靠刘局长靠谁?
  他不能把前途和命运全部押宝似的押在王萍身上。但他又不愿意让这个顶顶标致,人才出众,又同自己具有同等文化程度的长沙下放姑娘让人家抓走。所以,总是想尽办法说服她,站到自己观点上来。可是,他硬是无法说服王萍。反而,王萍还要教训他。这怎么办呢?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情,如同交叉口上的两股急流,在他脑海里猛烈的冲击。他听老师讲过,也从书本上看到,辩证法的威力无穷,能够战胜一切。他便试图用脑壳里头那点有限的辩证法知识解脱眼前的窘境。
  徐学勇心想,矛盾斗争要统一,统一就解决了嘛。这就统一它一下吧。于是,他决定:刘局长是不能顶撞的。只要刘局长真正看中了他,有朝一日,总能离开春柳湖,走进大城市,显露才华,飞黄腾达。嘿,那时候,你王萍还不像蝴蝶寻花一样来追求他吗?退一万步讲,你王萍不情愿等到那一天,天下那么多美丽的少女,随手拣来嘛!女人选男人,首先选的是金钱和地位。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对王萍不仅绝对不能放弃,还要千方百计地争取拉拢,如果两人的婚姻能成功,那就是十全十美的人生嘛。
  火白鲢心情的矛盾就是这样统一的。所以,他吐出了这样的言论。
  这时,苹果脸姑娘看透了他的心,把手中的钢笔用力朝桌面上一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我算把你看穿哒!你又想喝一肚子水了是不是?”
  “这……”
  火白鲢被王萍当人暴众的破了面子,他本来要暴跳如雷,予以还击,但他一看到那张无比美丽的苹果脸,火气就跌落下来,舌头也没有了力气。
  安长庚懂得火白鲢的心思,指着王萍,笑着调侃道:
  “学勇!这是得罪不起的啦!你如果不怕打单身,你就得罪她吧。”
  对徐学勇这种心思看得不透,还有点恍恍忽忽的人,经笑和尚安长庚这样一点拨,心里豁然亮堂了。于是,会议室里发出哄堂大笑。
  笑声过后,人们听见一阵很粗的鼾声。
  “钱队长!钱队长!”
  火白鲢为了掩饰他的窘态,巴不得有这样的鼾声来救了他。他借机连声呼唤。并说:
  “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议,你钱队长竟然睡着了,这是什么态度?”
  坐在卜思源身后,背靠板凳的鱼籽胆钱仁和从睡梦中惊醒,只见手里的烟火触到自己刚才换上的新北京蓝衬衫右襟上,他发出“哎哟”一声,双手连拍直拍,拍掉了细细的火星,借着渔灯的光亮,只见右襟的下方呈现出一个黄豆大的洞。
  雷耀湘见此情形认真地说。
  “我说钱队长呀!你硬是不记性,参加这么重要的会还打瞌睡?”
  安长庚见钱仁和遇事不表态,还跟着卜思源屁股后头转,便夹带一点批评的意思,指桑骂槐似的笑着说:
  “钱队长呀,你硬是个顽固派呢!”
  钱仁和问:
  “我哪里顽固了嘛?”
  安长庚说:
  “每次开会我都劝你,叫你莫钓鱼。而今,都是大网大业的,搞的是尼龙、胶丝网,连改、定居后,还要搞化学化、机械化。你这个麻岩脑壳,偏偏不爱革新,还要坚持钓鱼这号小手工劳动。看看,还是莫再顽固的好,莫仗着你肉皮厚,新衣服多嘞!这不又烧了一个洞吗?”
  大家又笑了。钱仁和也笑了。只有卜思源哭笑不得。他觉得笑和尚这番话毒得狠,骂的不是鱼籽胆,而是骂的他卜思源。他想起这些年来在按劳力分红还是按业次分红的问题上,在要不要把虾公背收留下来加以限制、改造的问题上,在改革不改革网具,推广不推广三层网的问题上,在反对不反对水面开放,包产到船的问题上,春柳湖真正跟黄春江作对的硬骨头还是他卜思源。对于三队队长安长庚刚才使出的打磉墩,惊屋柱的做法,他心里几多恨啊!
  卜思源恨不得站起来狠狠地质问和斥责安长庚一顿。一转念,还没到时候呀!刘局长讲得好,不要因为小不忍而乱大谋啊!切莫打乱了刘局长的战略部署。他向卓有德投以期待的眼光,好像在说:火白鲢这一炮没有放响,是胜是败就看你鲶鱼嘴放冷枪啦!
  其实,卜思源明白:这是幻想。只能在背静的地方摇摇鹅毛扇子,烧烧阴阳火的卓有德,怎么能在大庭广众的场合下打起兜风旗呢?
  果然,卓有德只是低头不语,睃也不睃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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