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却没想到昨日的奏疏,今日就有凤翎卫郑重上门,请他去开办一个连五等民也能入学的官学。
  周解的手颤抖起来。
  他慢慢打开自己的那份奏疏,只见上面朱笔御批的几个大字肆意飞扬,仿佛少年天子在挑眉喝问,“先生还有雄心壮志否?”
  先生还有雄心壮志否?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第20章 夜入宫门
  姬越很早之前就想过开办官学的事情,那时她的想法和现在不同,还停留在教化寒门上。
  但在见识过蓝星的平民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如今腾出手来,正好周解的奏疏上门,就一并办了。
  五等民制由来已久,晋民之中等级最高的良籍是由诸侯国时期的晋人与一部分早期投靠晋国的降民组成,兵籍稍微混杂,但至少也是祖上有功,平民的数量最多,基本上都是晋郡县各地土生土长的普通百姓,再次一等为流民,流民无家无业,通常是租种兵籍人家的封田,住在牛棚马厩,奴子则是当年百国战俘的后代,数目最少。
  从实际情况出发,官学第一批招收的学子最少应当是良籍,姬越也没准备在这个上面犯犟,亲自圈定了招收范围,然后就将建造官学的事情丢给了赵易,也就是那个新来的曹操去办。
  曹操没有装病太久,姬越派去的御医都是有真本事的,借着丧子之痛还能拖延些时日,但最怕就是演过了头,反倒让人怀疑他有不满之心,为一个没见过面的便宜儿子,这得多冤枉。
  但曹操想要举族离开曲沃的心思一点都没变,杀鸡儆猴杀鸡儆猴,赵家已经被当成鸡下了好几刀了,留在曲沃也没有太大的出路,一着不慎,很有可能就会断送性命。
  真正接触之后,曹操忽然才忽然发现事情跟他想象得可能不太一样。
  比起记忆里的衰微汉室,这里的官制居然更为闲散,有些接近上古时的圣贤之治,官署各司其职,全由天子调派,三公九卿将事务分摊下来,又有层层吏员实行,每天要做的事情还真不多,极度的闲散使得官员的精神生活极度空虚,很多官员服五石散行乐,女闾还在的时候,那里也是很多文人雅士的风流场所。
  从未经历过盛世王朝的曹操差点被这股靡靡之气勾住了。
  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皇位上的小皇帝似乎对他没有太多反感,这里五日才一朝,他拢共只见了小皇帝两次,每次小皇帝对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算亲近,但也决不是对待忌惮之人的样子,他是做过主公的人,知道这种不远不近的态度,正是对待能臣干吏才会有的。
  曹操琢磨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这里的观念和他以往认知不同,并未被儒学渗透的王朝从上到下带着一股强硬的气息,天地君亲师是不存在的,人一生下来就不属于父母,而归于天子,忠孝之间只能取忠,这样一来,杀你一个儿子算什么,在天子的认知里,他只不过是杀了一个违反乱纪的子民,和你做父母的关系不大。
  这还真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而言之,在接到开办官学的任务之后,曹操也没耽误,更没打算偷工减料,很快招揽了一批工匠,在小皇帝圈定的范围里开始建造官学。
  作为一个曾经的主公,曹操其实根本不觉得开办官学这事本身有什么利益可言,他招贤纳士不求德才兼备,只求有一技之长,什么样的人放在什么样的岗位上他一清二楚,如今朝堂上的局势一天一个变化,但大体逃不过士族和寒门之争,对一个皇帝来说,维持好一个平衡已经够用了。
  人才是永远不会缺的,聪明人天生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更好。
  除非小皇帝压根不相信寒门,想要培养一批速成的心腹,但这未免太多疑了,须知小皇帝没有动手之前,寒门处境极差,一朝蒙受天恩,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正是最好的收为心腹的契机,连这些人都不信任,小皇帝到底想培养一批什么样的人手?
  曹操没能琢磨出个所以然,但比起刚来的时候,已经放松了许多,没有性命之危,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消息。
  官学建在曲沃城中,如果初期开办顺利,姬越是准备在各地郡县都开办下去的,地点都不需要选,把原本的女闾打扫出来就够了,也省去一大笔工钱。
  女闾关闭之后,虽然抗议之声响彻朝野,但也如姬越想得那样,没有翻出太大的浪花来,唯一有些让人头疼的是原先一部分确实犯下罪行,自愿成为营娼换取活命机会的女犯,姬越原本是想按照原本罪行发落,但这些人加起来也有两三千之数,一口气全杀了固然省事,但很容易落下一个暴君的名声。
  姬越倒不怕别人怎么看待她,只是为杀而杀,似乎有些没必要,正在犹豫之时,忽然听身边的媚娘说道:“陛下何必为她们烦忧,既然都是该死之人,就让她们去做些要命的苦活,要是真有能挣下命来的,也算是造化了。”
  武媚娘想的是修长城挖河道一类的苦活,姬越想到的是奴军。
  晋制奴军由来已久,最早的时候是驱赶战俘冲散敌方先锋,后来有了成规模的战俘军,再后来就有了正式编制的奴军,这些奴子组成的军队经过非人的训练之后,战力不亚于晋武卒,奴子斩首十人就能换一个平民籍,所以奴军悍不畏死,极度忠诚,可惜的是,自先武帝大行之后,因为奴军的训练太过残忍,且少有对外作战,就渐渐没有奴军了。
  姬越难得露出了一个笑,说道:“好。”
  武媚娘知道,这位天子不常夸赞人,能得一个笑,一声好,已经是分外看重的意思了,她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姬越做事不爱拖延,通常想到什么就会立刻去做,而且不会在意别人怎么想,即便外间天色已暗,还是命凤翎卫去把廷尉白起叫来,组织奴军自然不会只组织女军,即便姬越本人剑术不凡,她也很明白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在这个上面争较没有必要,建女奴营只是顺手安置这一批女犯,重新组织奴军才是她的目的。
  白起刚刚睡下。
  韩青有妻有妾,但不知为何一直和妻子分居,妾室那里也基本是摆个样子,属于独居状态,白起也没有什么特殊爱好,索性一切照旧。
  大晚上被叫起,是个人都有火气,但白起在军营里习惯了,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匆匆收拾了一下,骑上马跟着凤翎卫进宫面君。
  夜间的晋宫比白日多了一丝烟火气,白起来时,虚岁十四的天子正在吃饭,倒也不算俭朴,两张面饼配着一碟切成厚片的羊肉,另一只手还握着朱笔正在蘸墨。
  见他来了,天子立刻把手里的面饼丢回盘子里,手里竹简一卷,让身边的女官把竹简拿给他看,一边说道:“孤想到如何安置那些女犯了,这事暂且不论,廷尉回去之后整理一下旧年的案档,把狱中羁押的人犯名单列一份,明日之前呈上来。”
  白起领命而去,他知道今晚整个廷尉府的人是别想睡了。
  姬越不关心这个,官员平时是什么德行她一清二楚,闲得在家嗑五石散喝酒发疯,偶尔才忙一两个通宵还算是事?她觉得官员过得已经够好的了。
  白起之后进宫的是韩阙,作为司徒,韩阙的职务范围很广,其中就有包括分配奴子,因为晋制支持五等民通婚,且奴子与上籍民生子不入奴籍,奴子数目日渐稀少,很多士族不习惯用雇佣来的人手,通常不会让奴子和外人通婚,生下的奴籍子被称为家生子,人数和记载在册的会有一些出入,在征调奴子充军之前,姬越要韩阙先把所有瞒报的家生子数目查清。
  韩阙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送儿子的事情,乍然听见正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起初是一口应下,等反应过来了,不由得啊了一声。
  说实话,姬越总觉得韩阙是三公之中最笨的一个。
  她耐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命令。
  韩阙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可是个苦差事,不仅工作量大,而且得罪人,奴子按人头算税收,用得起奴子的都是中品以上的士族,瞒报家生子是约定俗成的惯例了,倒不是为了那点税收,而是很多家生子都是当成部曲从小培养的。
  姬越如果不是借了金台的便利,也不知道很多地方上的士族会这样投机取巧,钻律法的空子豢养部曲,这次正好三件事一起办了。
  虽然领了一份苦差,但韩阙回去的路上仔细想想,发觉苦差也有好处,这代表着韩家已经开始被陛下所接受了,多来几次这样得罪人的差事,韩家慢慢就会变成彻底的皇党,这波并不亏啊。
  当然,要是能送几个韩家子入宫,就更好了。
  韩家父子离开之后,姬越喝了一口茶汤,拿起冷掉的面饼,几口吃掉,又喝了一口茶汤缓了缓,再度摊开竹简,这最后一批是媚娘整理完的各地报上来的罪案,已经翻到最后一卷了,姬越看了一眼,见是个普通的拐卖孩童案,当地郡守提议斩首示众,姬越提笔划掉,圈了个五马分尸之刑。
  处理完所有的奏牍,姬越向后仰躺下去,媚娘才要说话,却见小天子已经睡着了,那张稚嫩的少年脸庞上还带着一丝未尽的杀意。
  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第21章 魏家
  隔日一早朝会。
  明明姬越登基也没有多久的时间,以前那种闲暇的日子却都恍如隔世一样了,很多事情都不是姬越一拍脑袋决定完就可以不再操心的,这都需要官员在其中调度运转,这些日子哪怕是最清闲的部门,都比以前忙了两三倍。
  这样的效率,姬越并不满意。
  晋土太大,各地来往交流不甚方便,有时边关的消息传到曲沃王城需要近一个月,借由金台便利,很多事情她可以不必解释就命人去办,但往往拖延上三五日,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想要提高效率,最好是让官员习惯她的节奏。
  姬越提出,如今她新近登基,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故而她准备将五日一朝改为三日一朝,这是照顾到朝中不少上了年纪的官员,等这些人习惯了之后,姬越准备实行战时才有的一日一朝。
  要把每一份时间都掰开来当成两份用!
  实在不怪姬越有这样的紧迫感,她是个认准了目标就会拼命做到的人,不给她真正的全舆图也就算了,既然让她看到了晋土之外的广阔世界,不去征服那还叫天子吗?
  姬越有一个目标,在她有生之年,征服她所知的每一寸土地,如今连备战都算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是在整顿内政。
  还是肯打肯干的人才太少。
  不出意料,在姬越开口之后,就有不少官员起身反对,姬越任由他们去说,虱子多了不怕痒,她已经习惯了反驳,反正只要她不松口,就会有更多的人同意她的决策,然后去实行。
  臣子不听话,换一个不就得了。
  姬越不吃软更不吃硬,跳过站起来反对的官员,看向两眼乌青的白起,道:“昨日让廷尉列的名单上大致有多少人?”
  白起看了一眼笏板,出列道:“整理在册的共有四千一百二十二人。”
  这个人数差不多是对上的,姬越要的是在刑犯,这时候的牢狱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一般的小罪都是当场受了刑抬回家去,只有在中等刑罚和死刑之间的罪行才会被关在狱中熬刑,一般来说也都是正当年纪的青壮,因为晋有六十不入刑一说,要么犯了死罪当场打死,死罪之外免刑。
  姬越问道:“除去强淫、通奸的案犯,还剩多少人?”
  这样的问法也不是没有讲究,晋律强淫与通奸罪以残一肢为刑,或以宫刑相抵,为了能在出狱之后保持劳动力,基本上这些案犯都会选择宫刑,但这样一来,普通劳动还能凑合,充军就不够用了。
  白起没有携带算筹,计算了一下,只给了一个大致的答案,“差不多三千四百人。”
  姬越没有在意这些,点了点头,“遴选出十八到四十岁的青壮,充入黑牢营。”
  除了几个有心人,谁也没把姬越的话当一回事,谁管那些罪犯,他们都还沉浸在三日一朝的悲伤之中。
  三日一朝并非没有先例,武帝时期就是三日一朝,且有好几年一日一朝,因为那时候对外战事频繁,是真的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到姬岂这里,三公摄政时就改为五日一朝,之后大家都很清闲,别说五日一朝,都有人上奏疏提议改成十日一朝了。
  对于很多只想混日子的官员来说,这是个比关闭女闾更让人痛心的噩耗。
  谁都不知道更大的噩耗在后头。
  姬越看不少官员不顺眼很久了,对于不作为的皇帝来说,士族清闲他也清闲,大家都乐得清闲,但对于有雄心有抱负的皇帝来说,这种混子活在视野里都是一种折磨。
  姬越给韩阙列出了一个名单,没有通过朝会商议,就把她观察了一段时间的官员从官员案档中除名,这样的事情她也不是第一次了,朝会在她看来更像是一个官员汇报工作的场合,到最后还是她来定夺,何必要花一个上午的时间听废话。
  韩阙走后,姬越处理了一会儿政务,坐得腿有些麻了,就起身歇一歇,喝了一口茶汤。
  人跟人的手艺是有差距的,跟在姬越身边的多是从小用到大的宫人,讲的是情分,说到伺候人的本事,说不定还比不上刚进宫的新人,姬越这阵子喝惯了媚娘泡的茶,再喝别人的,瞬间感受到了皇后级别和宫人级别的差距。
  姬越放下茶碗,环顾四周没见到媚娘的人影,不由问道:“夫人去哪儿了?”
  尚书女官一般由未婚女子担任,正式称呼为尚书,但武媚娘不同,她先有夫人的名分,再做了尚书女官,夫人位比尚书女官要高,所以只能称呼夫人。
  左右宫人面面相觑,悄声道:“夫人一早去了少府。”
  姬越有些奇怪,少府供应宫中一切开销,后宫妃嫔一般要派人去少府领取份例,但到了皇帝这里,只有少府被传召的份,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一声也就够了,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不光姬越奇怪,少府的人也很奇怪,但谁也没敢表露出来,这位丽夫人可是个厉害人物,一个多年无宠的妃嫔,眼看着就要跟着太上皇殉葬,却不知怎么摸到了新君身边,以太上皇妃嫔的身份担任尚书女官。
  要知道,尚书女官这个位置可是有名头的,姬皇长寿,临终时,宫中妃嫔只余周夫人,原本周夫人一生无子,应当活殉,但姬皇封周夫人为尚书女官,言尚书女官不殉葬,姬皇驾崩之后,周夫人就以尚书女官的名义又活了十二年,死后入妃陵。
  别看现在嘉嫔有直令少府之权,养得金贵金贵的,但在明眼人看来,明显是这位丽夫人的手段更厉害。
  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跟在新君身边。
  少府从上到下都很殷勤,武媚娘也不意外,她把这些日子画的图纸拿出来,浅浅笑道,“近来陛下政务繁忙,小小的年纪不能耽误了长身体,这是一套番邦用具,我只见过形状,还是请少府派遣几个得用的匠人试做几回,工期能有多快就多快。”
  少府监有些为难道:“陛下从小就俭朴,春季刚做了一批新用具,原以为够了的,所以近来的好木料都被嘉嫔要去了,新伐的木料要经不少工序,还有漆料等等,工期怕是最快也要两三个月。”
  武媚娘完全不理会少府监上嘉嫔的眼药,只是笑道:“也不一定要木制的,用黄铜熔铸也是一样,还更快些,陛下虽然俭朴,但也不是咱们底下人不尽心的理由。”
  她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有一种独特的咬字顿句,听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少府监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这些日子他烦透了嘉嫔颐指气使,见到丽夫人虽然殷勤,但也本能想要推脱,却差点忘了丽夫人已经不是太上皇的丽夫人了,而是陛下的丽夫人。
  武媚娘点到为止,没再说什么,留下图纸就离开了,少府监当即找来最好的匠人,开库房搬出一筐一筐的好铜料来,连嘉嫔那边的事都暂且搁置下来了。
  临到傍晚的时候,魏灼进了一趟宫,他是为了黑牢营的事情来的。
  姬越并不瞒着魏灼这个大司马,毕竟大司马也掌一部分的兵权,更是管理军需要务的一把手,关于奴军的事情想要瞒着他也不现实,尤其魏灼这个人很聪明,他一贯不会和姬越对着干,进宫这一趟除了问明姬越的打算之外,也表达了自己的支持态度。
  公事过后,就轮到私事了。
  魏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陛下容禀。”
  姬越示意他开口。
  魏灼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小儿魏悬,丧妻已有三月,但在此之前已经与松阳郡主分居三年,曲沃城中人尽皆知,松阳郡主所生的孩子并非魏家血脉,如今郡主与其子意外身死,臣想厚颜请陛下一个恩典,容小儿另行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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