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莫相惜(二)
今天是月底,又到了交租的日子。梅月婵特意去买了一些上好的点心,想趁着送租金顺便谢谢房东郑先生。
站在自家的衣店前,凝视门楹上方黑底鎏金的牌匾,眼底悄然流露的一丝欣慰,光华灼灼。当初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远离,将一切原本属于少女的柔软全部深埋,如今能在举目无亲的上海,有能够遮风挡雨的立足之处。
回顾往事,开张时的狼狈,仍然历历在目。
……
开张头几天要忙的事情太多,不止打扫屋子,桌椅窗户也要仔细擦试,供客人挑选的各种布匹花色质地都不尽相同,也要区分摆放。开店不比在街边摆摊,各种原料不仅量大品种更要齐全。柜台是必不可少的,十天前梅月婵交付定金订制的柜台,今天终于也按时送来。
送货的伙计外加姐妹二人和新雇来的年青伙计一起才把这个庞然大物摆放好。
梅月婵忙着交付余款,梅君和坠儿绕着崭新的枣红色柜台,前后左右打量不够,眼角眉梢挂满了欣慰与幸福。能在举目无亲的大上海有一席之地,终是个华丽奢侈的梦,现在终于夙愿成真。刚喘了口气,大量的布匹又陆续到货。梅君麻利地擦拭着柜台,年轻伙计去外面,帮忙搬运布匹,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哎呦。”
年轻伙计突然一声惊叫,倒在地上,捂着右脚腕儿,呲牙咧嘴连连呻吟。梅月婵和梅君在屋里同时听到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疾步来到门外。
周围好事的人己经挨肩叠背围了过来。地上并没有多少血迹,年轻伙计五官扭曲极其痛苦这样子。
梅月婵费力挤进去连忙俯身,着急地询问:“你怎么了?”
年轻伙计含糊不清地嚷嚷:“我的脚啊。”
越来越多好事的人不断向这里聚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周记衣庄”的东家周掌柜此时也挤进了人群,俯身关心地询问缘由:“你试试还能不能站。”
小伙子龇牙咧嘴连连摇头。
“这是伤到骨头了吧?”
“赶快找大夫去吧。”
“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找车。”
梅月婵与周掌柜互有耳闻却素无往来。梅月婵跑进屋里迅速拿过装着钱的包,扭脸匆匆交代梅君:“你什么也不要惦记,现在乱糟糟的,你要看好店看好坠儿。??”
很快,有人帮忙找来一辆黄包车,周围做生意的人把年青伙计背放在后座上,梅月婵连忙上车陪同赶往最近的医院。
周掌柜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幸灾乐祸。
一场意外的风雨,轻而易举就可以让来之不易的幸福瞬间崩塌。
整整一夜,梅月婵寸步不离守在医院,等安排好医院的一切,第二天早上才匆匆赶回衣店。
“姐,那个人怎么样了?”
“伤到了骨头。”
“咱们的店还开吗?”
“开。看病需要很大一笔钱,开业一天就有一天的收入。挂上招牌就行了,买炮仗的钱省下,正常开业。”
姐妹两个人,相视无言。就在昨天,幸福仿佛就在眼前,一夜之间一切都不复存在。
半年来的所有积蓄全部投在了新开的衣店,还卖掉了所有值钱的首饰。衣店尚未开业,没有无丝毫收入。治病的钱猝不及防又压上了肩头。
生活不止焦头烂额和苦不堪言。
梅月婵不舍地望了一眼身旁长方形的枣红色木箱子:“只能拿它换点钱,给医院送去了。”
梅月婵手中的箱子轻轻放在当铺的柜台上,二十出头的小伙计正斜靠在大堂一角的椅子上,端详着手中一支步瑶。漫不经心扬了一下眼皮,问道:“当什么?”
“紫月瓶。”
门外一位丟失孩子的乞丐,大声哭喊着女儿的名字,焦灼的身影从当铺门口奔跑而过。小伙计冷漠地向外瞟了一眼,直起身顺便把手中的步瑶从窗口递给里面的伙计,漫不经心打开盒子。瓶身裸露的一瞬,他下意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划过一丝难以置信地惊讶,然后凑近瓶子,极其仔细的反复验看。
“这就是传说中的――?”
“紫月瓶。”
“这瓶子出自哪里。”
“钧瓷。”
“哪年的瓶子。”
“北宋末年徽宗赵佶时期。”
北宋末年徽宗赵佶时期,是钧瓷发展史中最为灿烂的阶段,这与崇尚道教,自封为教主道君皇帝的宋徽宗有着密切联系。这位历史上的昏君,虽治国无方,却对艺术有着独特的钟爱和天赋。
小伙计扬脸重新打量了一番梅月婵。回头冲另外几个伙计扬声喊,快去叫我爹来。
“姑娘稍等,我师傅就在后院,我是个新学徒。抱歉。”
说话间掌柜已经闻讯赶来,听说店中出了极品,伙计们争先恐后围在他身后想一饱眼福。
“姑娘是个内行,想必是家传之物。为什么要当掉?”掌柜低头仔细查看一边谨慎地询问。
“我现在需要用一大笔钱。”
王掌柜轻轻抚摸着瓶身的釉彩爱不释手,话到嘴边更是不乏溢美之词。
“钧瓷给人以高远、空澄、恬美、优雅、旷达的美感,而这种美,能达到淋漓尽致释放这种光芒的只有阳翟的钧瓷。钧瓷始于唐盛于宋,自宋徽宗起被历代帝王钦定为御用珍品,入住宫廷,只准皇家所有,不准民间私藏。在宋代就享有极高的声誉,有“黄金有价钧无价一说。”钧瓷属北方青窑系统,其独特之处是窑变色釉。入窑一色,出窑万彩,高温烧制后,会产生出如夕阳晚霞、或如秋云春花之美。钧瓷珍品民间难得呀。”
“掌柜即然懂,我也不多说什么,请尽快。”梅月婵催促道。
掌柜的好似并不急于成交,匆匆吩咐年轻伙计:“去叫你大伯过来。”
梅月婵不由得轻蹙眉头,扬声质问:“这瓶子,掌柜的收还不收?我还有事情要办?”
“说实话,我是怕万一打了眼,这么多年我们见了太多的赝品,姑娘这瓶子若是真品那可价值连城啊。”
掌柜所说的大伯人送外号“笑面虎”,名王奎。王奎听说自家当铺惊现“紫月瓶”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匆匆赶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梅月婵己经执意收回瓶子离开了当铺。王奎错过一睹传世奇品“紫月瓶”的机会心中深感遗憾。??但紫月瓶重现江湖的消息己不胫而走。
梅月婵出了当铺低头拐过街角,刚才丟失孩子的妇人抱着被人送回来的女童,悲喜交集泣不成声。旁观民众不少,但见那小孩子衣裳凌乱,满身污秽,脖子软软地耷拉着,竟然看不出是死是活。
面前正是一条十字路口,人际喧哗,母女俩很快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但看的人只是指指点点,暗着议论,却没一个人上前询问。
梅月婵犹豫了一下,上前正要看看那个小乞丐是死是活,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白色粗布褂的年轻人挤进人群,将手中的几个馒头和讨来的一瓢水塞在女人怀中。正是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看到路边树下奄奄一息的小乞丐,听到这里撕心裂肺的哭喊,才送了过来。
“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经常忘记这个小孩子,等她想起来了,又满大街的到处找。”
周围的人看到有人这么温柔对待一个卑贱肮脏的乞丐,个个面面相觑感慨连连。知情的人,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
梅月婵望着头发蓬乱的女人紧紧搂着女儿,涕泪横流的样子,心中隐隐生出怆然。晨光照在她们脏兮兮的衣服和头发上,女人双手颤抖着,想把瓢中的水喂给小女孩,多半的水都洒在地上和小乞丐的衣服上。
梅月婵撑开小乞丐的眼皮,看了一下,默默叹了口气,一言不发提起地上自己的箱子,转身向人群外挤去。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现在怎么样了?离开广州,一身落魄,她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所以毫不犹豫选择了辗转天涯,像一棵草,默默地生长。
人群外身着白色衬衫,长裤的年青人,听着大家的议论,仰脸默默地望着远天飘渺的流云。每个人生命中,总会有人相遇如风浅浅失散,自然也会有人冥冥之中款款相逢。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象这对母女能再次相逢。
“梅姑娘。”
梅月婵正要挤出人群,刚才端着水瓢的年轻人突然一脸惊喜喊住了她。
“阿更?”梅月婵诧异地望着面前的阿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真的是你?阿更。”
阿更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口中连连道:“真是意想不到呀!”然后跳起来,冲着人群外,高声喊:“少爷?”
白衬衫的年轻人闻声,向渐渐散去的人群横扫了一眼。沉闷的目光触到她的那一刻,仿佛春天的叶子,舒展开了身体。
“梅月婵?”
在这里,很少有人知道和直呼她的名字,梅月婵止步。清晨的阳光刺目,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对面的人逆光而立,包围在温暖的金色晨辉里。虽然看不清面容,熟悉的声音己抢先撞开她恍惚的心壁。
“姜少秋?”
茫茫人海很容易就会失散,不是每次失散都有机会重逢。
“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
红尘深处巡梭往来,每个人一辈子会遇到谁,何时相遇,会发生什么,其实谁也不知道。
久违的目光互相端详着,分辨着时间和天涯的距离,在彼此脸上和身上留下的痕迹。哽在喉中的情感,辛辣如酒,只能自己体会。她的手冰凉柔软,静静躺在他的掌心,一动也没有动。
姜少秋努力压抑着突然而至的惊喜给他带来的颤栗,微微发抖的声音短促繁重,还是泄露了些许心情。
“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
梅月婵百感交集默然泪目。阳光在她的眸子里漾动波光,周围的喧嚣、人影仿佛全都不复存在,他的模样重新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他就是她的光,她斑斓的世界,她强迫自己忘记的一切,原来不曾移动过分毫。
眼中积蓄的雾气,盈盈欲滴。阳光落在她皮肤衣衫上,浑身散发着明亮的气息,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象她颤抖的心事。
“你就如这阳光,明亮而温暖,却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我可以翻山越岭,我也不怕风雨,我只怕到头来,逃不过命运的捉弄,终究缘深份浅仍是殊途。一切成空。”
姜少秋微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要怕,从此以后,我就在你的眼前。”
“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那个家,我早想离开,只是一直没有勇气。”
暮春时节,风已经逐渐温暖,天空愈发明亮,朝霞如在画中,一切仿佛都成了一种陪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