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江怀璧自从知道了沈迟的伪装后,一直在奇怪这个问题。才智双全的人,从小学习各种知识,如何会甘心整天眈于美色,若如此,他学那些东西做什么?
  沈迟反问:“你看我像是能静下心来,如你一般整天闷在房里想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的人么?”
  江怀璧轻声道:“我不信你没有半点志向。”
  但凡贵家子弟,自小所受良好的家风教养,一言一行循规蹈矩,所学天文地理才艺智谋,不只是为了陶冶情操修心养性。家族中的每一个人都与整个族系兴衰息息相关,尤其在高门大族中的嫡出更是自小被寄予厚望。
  更不用说沈迟还是长宁公主的嫡长子。想当年长宁公主在京城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跟先帝说话都是毫不客气的。甚至景明帝处理藩王事宜还插了几句嘴,当今陛下可对这位姑姑尊敬得很。
  这般有能耐的母亲,能教出来一个性格顽劣胸无大志的儿子?
  沈迟并不回答,却反问:“那你呢?你的志向又是什么?”
  第51章 王府
  江怀璧怔住, 她的志向?或者说她的愿望吧。
  小的时候, 她的愿望便是庄氏能够对她温柔一点, 她也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在母亲的怀中撒娇。
  日复一日的认真学习只是希望母亲能高看她一眼, 她曾无数次站在母亲的院外, 迎着凛冽的晨风, 一声一声地背诵夫子所教的文章。也曾在妹妹撒娇的时候恭敬守礼地站在一旁, 只希望母亲能赞她一声,然而便是这小小的愿望, 也一直未能实现。
  后来年龄稍微稍大些,江老太爷要求得更严格了, 也入了明臻书院,她的愿望便是每次都能取得好成绩。她那时候对责任还没有特别大的压力, 只是不想让祖父和父亲失望。
  要说起来祖父要比父亲严厉,却也很少打骂她, 实在气急了只会让她跪祠堂。在书院中她优秀地令所有夫子赞叹,从未挨过戒尺。
  这一点曾令所有同窗羡慕,然而除了身边最亲密的人,没有人知道她在习武时受了多少伤,从十二三岁时开始, 出门各种刺客还有各种下毒诱惑,她将所有的伤痕都死死隐藏住, 展示给所有人的是一个无坚不摧的江家嫡子。
  直到有一天在沅州,祖父和父亲将她带进祠堂,将已经重复多次的江家历代兴衰一字字郑重再次讲给她, 她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才知道这些年起早贪黑的学习都是为了什么。从那以后,落在她肩上的责任便是护好整个江家。
  江家的子嗣中属江怀璧这一辈人最稀薄,江老太爷的嫡长孙出自二房,然而江怀远出生便有不足之症,后天又命途多舛,身体孱弱见不得光,下一代便都交给了江怀璧一人。
  她一次次的回头只知道自己肩上的重担,至于志向?若为男儿身,当建功立业,然而她有意入仕仅是为了护着父亲,将江家的荣耀延续下去,并未曾感受到一丝快乐;若为女儿身,便满心期许着得遇良人情深义重相夫教子一生无忧,然而她自穿上那身衣袍起便没有了选择。
  尽管如此,迷茫也好,疲累也罢,她却从未退缩过。
  眼睁睁地看着这浑浊人间,将自己生生逼成了一个冷漠无心的疯子。
  那以如今的身份呢?
  “秋闱已过,自然是三年后春闱入仕。”
  沈迟问:“那以后呢?就像你父亲一样,在那官场上纠缠不清,你死我活地争到死?你父亲好歹还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年少轻狂娶了个合心的妻子。那江怀璧,你呢?你若要为江家延续香火,也总得娶妻吧。我一直好奇,你的年少轻狂呢?”
  她的年少轻狂呢?她循规蹈矩,丝毫不敢逾矩,小心谨慎地走到如今,回头看竟没有可回忆的事情,平平淡淡冷冷清清,一如她的性情。
  有些东西忽然坠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尽量保持理智,不过片刻便双目清明。
  脑海中所有混沌往事一扫而光,似乎所有都平静了下来。
  附近的花草在夕阳下熠熠闪光,初夏和暖的风在花草上拂过一层彩色的波澜,樟树的叶子在头上轻轻地响,马儿静静地立着,耳朵时不时动一动,眼睛似乎也在凝望着夕阳。
  “走吧。今晚之前赶到城中,越早办完越好,”沈迟起身去牵缰绳,又回头道,“丁瑁此人比晋王还精明,且不好惹,我们估计得费一番心思。”
  当两人已经上了马,便开始加快了速度,前路仍旧平坦无阻,江怀璧稍慢些跟在沈迟后面,看着他的身影在夕阳里穿梭,忽然就想起了萧羡。
  萧羡也是无拘无束惯了,但他却没有这么多心思,整天倒也乐乐呵呵地过着。前天听父亲来信说了周、方、阮三家的事情,也不知有没有牵连到萧羡。左右萧羡他父亲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的事情,只怕若他又说了些什么,陛下恼了萧家。
  还有萧羡的婚事呢?若没猜错,应该快成婚了。说不定她这次回去还能赶上赴宴。毕竟多年知己,还是盼着他能好好的。
  “江怀璧,我记得你记仇记得狠。你知不知道我也记仇的。”沈迟稍微放慢了速度,想了想还是跟江怀璧解释道,“大约五六年前吧,那个时候晋王府与永嘉侯府关系还算亲密,丁瑁跟着晋王也常在侯府走动。因着他智谋过人,母亲非常欣赏他,若有要事商议都会让他立在旁侧出谋划策,他也未曾让母亲失望过。”
  “然而有一次似乎是发生了什么误会还是其他,府中人传言丁瑁与母亲身边的婢女不清不白,母亲当即就变了脸色。但碍于情面还是将那婢女赐予丁瑁,丁瑁自然不敢收。几番推辞下那婢女脸皮薄觉得丢了自己的脸也丢了母亲的脸,竟自缢了。母亲自那以后便对丁瑁没有好感了。”
  马儿速度不减,两人却奇迹般地默契,始终保持在同样的速度上。
  江怀璧问:“总不会就因为这件事长宁公主就对丁瑁起了杀心吧。”长宁公主厉害归厉害,却还没有到不分青红皂白、心胸狭窄这种地步。
  沈迟没有转头,只是继续道:“那自然不是。是今年的事。晋王进京后与母亲小坐,言谈中对秣陵海家的权势非常非常看重。”
  江怀璧接道:“所以就有意让宜宁郡主与海家联姻?”
  “看来你知道了。不错,这主意是丁瑁提出来的,母亲当时便很愤怒。没想到之后便听说海家在陛下面前也提到了这件事,母亲觉得是晋王所为。小妹知道后自是不愿意,那几天脾气大的很,偏偏丁瑁竟敢私下劝解小妹,母亲得知后便能猜到这件事必又是丁瑁的主意。然后便起了杀心,若非顾着晋王的颜面,早就剁了他了。小妹可是母亲的心头宝,如何容得他这样算计!”
  后来两人便都知道了,长宁公主假借海鱼之名让沈迟下江南去找海家解决此事。
  然而沈迟一出手就废了海逊这个人,不漏丝毫端倪,于海逊的性情来说合情合理。
  想起海家沈迟就开始抱怨起来:“你是不知道那个海家,老大在北境舍生忘死保家卫国,一身的力气谋略,家里人疏于练武也就罢了,竟还开始做经商的生意了!那海逊做生意染了一身的腥味儿,还总在秦楼楚馆里待,唉……得亏我妹妹没嫁过去,要不然得受多大的苦。”
  江怀璧默了默,忍不住道:“宜宁郡主若是真嫁了海逊,怕是海逊早就没命了。”
  沈迟:“……”
  也是,以沈湄的性情,海家怕是管不住她,只会一团糟。
  两人沉默片刻,不约而同都加快了速度。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四月已过去一半,无论是哪一方都再也耗不起时间了。
  .
  景明帝将三家的事情交给江耀庭后,三家却毫无动静。按理来说自家人落难,家人都该求个情什么的,然而现在却是安静得很。
  周蒙自知儿子行为的确不妥,已先慌慌张张递了封折子请罪,并适时告了“病假”,周炜的事情即便他能解决他也不会出手。周炜与周烨不同,长子自小到大很少让他操心过,一家人的厚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然而不成器的老.二实在是个惹祸精,周蒙在严加管教的同时,已经习惯了让他自食其果。
  方恭碍着面子一直不肯开口,他与江耀庭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为了自家儿子的事情去低下头求情的事情,他可做不来。更何况,这件事是景明帝吩咐的,说不定暗中盯着呢。是以他也安安静静,却并没有请罪,而是任凭江耀庭处置,自己则如常办公。
  阮家……阮晟自己本来就是顶梁柱,这顶梁柱忽然倒了,阮府乱作一团。
  阮晁没了哥哥的管教如同脱了缰的野马一半,一天到晚四处游荡。阮懿欢心中焦急,可是劝解二哥他也听不进去。她想去寻江初霁,却又怕太过惹眼,依着记忆中母亲治家的样子尝试着理家,倒也将阮府治理得井井有条。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
  锦衣卫查出前段时间针对江家的事情是三人密谋栽赃陷害,确认杨氏为暴毙而亡。而周炜和方文知因年少初犯拉出去各打了五十大板放回去思过,阮晁则是降了官,虽说只降了一级但要是想再爬上来可就难了。
  处置结果由景明帝点头同意。众人皆知这件事是景明帝故意放水。这件事往轻了说是年少无知,重了说可就是勾结党羽了,景明帝素来对这些事尤为敏感,此次却雷声大雨点小地放过去,众人也都是心中疑惑。
  但并没有人说出口。
  周蒙一声不响地窝在家里“养病”,方恭正兢兢业业地干着自己的事情,江耀庭刚刚处理完,内阁安安静静,下面谁敢多言?
  难免有人会想景明帝会不会事后算账,但江耀庭心中却知,这样的结果才是景明帝想要的结果。他用庄氏的事情做威胁,不想伤了周家和方家的颜面,又不愿放过那几个触碰了他底线的人,所以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江耀庭。
  轻了重了都不合圣意,江耀庭可真是为了这件事绞尽脑汁。阮晟其实都不必理睬,既然是在朝官员,该降的降。关键是周方二人,有家世,轻易还碰不得,按着景明帝的脾气来两人脑袋都别想要了,但是显然景明帝并不想因为两个人而伤了两家,所以还是给个教训好了。
  其实景明帝自己觉得还是有些轻,杖责一百的话还没说出口就闭口不言了,这一百杖,若打死了可就不好了。罢了,时日还长,若再有什么异常,一并算了便是。他可是睚眦必究之人,账是可以慢慢算的,路途还是漫长的。
  江耀庭总算松了口气,解决这件事简单地让她心惊,然而还是平静下来了,也不知江怀璧在晋州怎么样,他还是送了信过去,虽未明说,却在信中点了几句。
  .
  江怀璧与沈迟二人到达晋王府时天色已晚,从外面可看到晋王府中灯火通明,很显然沈迟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走进去,而是在王府西墙附近观察了一会儿,注意着里面巡逻侍卫的情况。
  江怀璧看着他在墙头趴了一会儿,还没有动静,轻声问:“如何?”
  沈迟皱眉:“侍卫一刻钟换一次班,然而还是两波人交替着来,人还多,不好进。”
  以他们两个的能力,从最偏僻距离前院最远的西墙附近一路准确地摸到丁瑁的房间,还要避过所有侍卫,将老奸巨猾的丁瑁一举拿下绝非易事。
  “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得手,错过今晚,一路上的消息晋王便都知道了,”沈迟从墙头上一跃而下,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还要保证丁瑁是正常死亡。嗯……至少面上看着正常的。否则晋王很容易就能查到是我们做的。”
  江怀璧颔首。看着高高的墙开始沉思,这大半夜的下人也不走动,而且巡夜又严格,可比上次混进皇宫要困难,而且里面也没有一个谈条件就能放过她的景明帝。
  沈迟忽然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我记得南边似乎有个缺口。”
  江怀璧跟着他走,有些疑惑,“缺口?”
  晋王府怎么可能有缺口?这么大的王府,哪处出了疏漏,可是不得了的事情,风险可比寻常人家要大的多。
  沈迟压低了声音道:“我在晋王府住过一段时间,将王府里面里里外外都看遍了,连墙角都没放过。……但是那个坍塌了的墙角似乎是一年前破的了,我们先去看看吧,暂时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王府外也是有巡逻侍卫的,只不过西边人数少一些,而有缺漏的南边大概会多一些。
  两人一路摸到了晋王府南面,南面开了个小门以供府中采买进出,而此时进出的人寥寥无几,木门紧锁着,还有侍卫定时巡逻。
  “现在怎么办,你快想办法。”沈迟低声问。
  江怀璧沉默片刻,“我看王府中如今灯光还亮着,应该是有人走动的。再等等看?”
  沈迟气结:“就是因为不想等我们才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这边的……”
  正说着,木门忽然“咯吱”一声,却不见人影,只开了一条缝。
  两人都瞬间警惕,闪身躲进一旁的树后面,安静下来紧紧盯着门,只见从门缝里伸出一只小手,应该是个孩子。
  接着门一点点打开,木门尖锐的声音此时被压着,声音如同蚊蝇。那孩子小心翼翼地将头伸出来,然后看了看外面并没有人,便整个人从门里挤了出来。
  六七岁小孩子,半夜偷偷摸摸出来还知道遮掩,批了一件黑色的斗篷,一袭可看见一张白嫩清纯的小脸。年龄虽小,模样却生的娇俏。显然孩子对南门很熟悉,出了门后转身关门,木门又发出一声响,还有轻微的链子声响。她径向王府外跑去,孩子刚走后片刻,便有一队侍卫来巡逻。
  然而两人都看到那孩子跑着跑着似乎从身上掉了个什么东西,坠在草丛里发不出一点声响。
  等侍卫走后江怀璧低声问:“那孩子是何人?”
  沈迟饶有兴趣地笑笑:“晋王独女,名唤秦妩,晋王妃陆氏嫡出。我在晋王府时经常能看到她,被两人娇惯着淘气得很,整天闹腾。这次八成是偷偷跑出府玩了。”
  江怀璧略一惊,晋王看上去十分严肃的一个人,竟还娇宠女儿!她一直都觉得父亲是这样一个人,母亲陆氏又是名门闺秀,这孩子怎么的也得是个温婉淑女才是,居然还可以这么养,真是少见。
  晋王她记得似乎是有一个女儿,之前在京城还见过,那张笑嘻嘻的脸很是招人喜,然而秦妩在看到她后竟然还是被她的冷漠吓到了,搭了一句话就再也没说过。也许正是因为她的性子活泼,在景明帝和周皇后面前爱说话,虽然今年才七岁,却已经封了昭宁郡主,名头挂在那,即便年龄小些也没人敢低看。
  现在侍卫已经走了,两人从树后面出来,江怀璧不急着去门那边,而是去草丛里捡了秦妩掉了的东西。
  沈迟也凑过来看。
  掂在手里还有些重,一块精致的小帕子裹着,打开帕子,里面方方正正一块印章在月光下闪着光。
  晋王秦珉金印。
  两人齐齐一愣。晋王金印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在一个七岁的孩子身上?
  江怀璧忽然想起一件事:“你那一晚不是对我说晋王与百越暗中勾结,有金印为证么?”
  沈迟回过神来,略微尴尬,但语气依旧理直气壮:“我当初说的是带有金印的书信,书信!那些书信我暗中留了几份,以作证据。但这金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一概不知。”
  秦妩究竟要干什么?或者说,她是被人利用,盗出这金印?那晋王知不知晓?
  “我们没有时间去想秦妩了,还是先进去再说。否则侍卫马上就来了。”
  江怀璧点点头,将金印收了起来。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才知道为什么那小丫头只开了一条缝,原来里面有铁链,不过铁链松散了比较长,两人还是能挤进去的。
  动作放轻些,声音尽量小一点,铁链用手托着,木门发出的声音与秦妩方才的差不多大,在寂静的夜色里有些刺耳。
  江怀璧先进去,然后伸手将铁链扶着,等沈迟也进来。
  谁知沈迟头从下面伸上去时碰了一下江怀璧的手,江怀璧条件反射要丢掉,沈迟眼疾手快接住已经被暖的有些热的铁链,但是还是发出了一声不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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