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孟迟不是没见过萧渡动怒的样子。两年前萧渡最后一次和萧玉案用九音螺传音,得知萧玉案用自己的血换取和顾楼吟的婚约后,勃然大怒,险些把邢天宗主殿夷为平地,还重伤了试图上前劝阻的萧容。虽说之后他亲自去宽慰了萧容一翻,但萧容再不敢像过去那般撒娇粘人,看他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惶恐害怕。
  可此时此刻,萧渡什么都没有做,一句话也没说。孟迟面对这样的主上,只觉得不仅是萧容,连她也在生死边缘徘徊。
  突然,火把犹如一条火舌般窜起,照得大殿内一瞬间恍若白昼,让孟迟看清了萧渡的脸。
  孟迟猝然一惊。是她的错觉吗?为何她觉得萧渡像一头被禁锢的困兽,除了出离的愤怒,冷冽的杀意,还有一丝茫然的不知所措。
  明明他已经强到了天下无几人能敌的地步,明明他就在刑天宗,身边不过一个萧容和孟迟,他随便动一动手指就能要两人的性命,但他却像是置身绝境——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孟迟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唤道:“尊主?”
  她听到萧渡“嗯”了一声,问:“萧容……如何处置?”
  萧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再次哭喊起来:“哥哥,你答应了我的,只要我说实话,你就、就会饶我一命……”
  萧渡回过神,居高临下地看着脚边求饶的少年,方才那短短一瞬的茫然消失无影,他的神色变得狠戾扭曲,“饶你一命?”
  “我只是想要一个哥哥,想要过好日子,我不想害人的!”萧容绝望地惨叫着,“哥哥放过我,求……”
  第二个“求”字未说出口,萧容陡然瞪大眼睛,眼中满是惊恐之色。下一息他呕出了一口鲜血,接着又是一口……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溢出,血泊之中有一血淋淋的东西——那是他的舌头。
  萧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发出痛苦的啊啊声。萧渡道:“带他下去,让他清醒地活着。”
  孟迟明白他的意思,垂眸道:“是。”
  孟迟带着萧容前脚刚走,萧渡座下的护法之一黎砚之便来求见。萧渡强迫自己从想要毁灭一切的极端狼狈中剥离,沉声道:“查清楚了么。”
  黎砚之恭敬道:“禀尊主,属下已经查明,天鹤宗参加赏花会的人此刻悉数留在百花宫,没听说有人失踪。”
  这个消息在萧渡的意料之中,他看了眼床的方向,问:“沈扶归在哪。”
  黎砚之皱着眉道:“这便是属下不解之处。属下查到沈扶归于十日前和顾楼吟,还有一身份不明的男子一同进了红袖州,三人在一家客栈落脚。之后顾楼吟和沈扶归进了百花宫。奇怪的是,还有一个沈扶归仍住在客栈,每日早出晚归,寻找其师妹的下落。也不知百花宫中的沈扶归,和客栈的沈扶归,哪个才是真正的玄乐宗少宗主。”
  萧渡似想到了什么,胸膛里的东西一阵猛跳。他弯下身,捡起地上的白骨,一步一步,朝床边走去。
  那个身份成谜的男子依旧昏睡着,其貌不扬,和美人二字差了十万八千里。
  萧渡心跳得越发厉害。他执起男子的手,打开他的掌心,停滞良久,将白骨缓缓置于其中。
  白骨和男子接触的一刹那,赤红的血迹蜿蜿蜒蜒地浮现,犹如一条毒蛇,钻进了萧渡的心里。
  第36章
  萧渡遣退了所有人, 独自守着床上的男人,枯坐天明。
  萧玉案醒来的时候,发现在百花宫时时萦绕在鼻尖的幽香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熟悉的,冷冽的气息。他缓缓睁开眼睛, 颤了颤睫毛。这具身体的眼睫又短又稀疏, 这一番动作下来完全没有美人苏醒的感觉。
  “你醒啦。”
  萧玉案昏睡了一天一夜,浑浑噩噩的。他挣扎地想要坐起身,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的背,他抬眼看向手的主人, 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 他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萧玉案哑声询问:“你是?”
  “我叫乐尔, ”姑娘道, “孟长老有令, 让我照顾好公子。”
  孟长老……萧玉案眼神恢复清明,打量着周遭,脸色一变。
  他是在刑天宗, 两年他就住在这间屋子里,连照顾他的侍女都是过去的那个。
  毫无疑问,是萧渡把他带回来的。但萧渡居然没把他关在死牢里,而是把他安置在过去住过的屋子,这说明了什么?
  萧玉案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乐尔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公子对尊主很重要, 所以我一定会伺候好公子。”
  萧玉案不解:“重要?”
  “尊主从不许旁人踏入缠心院,倒是他自己这两年常来,在屋子里一坐便是半日。”乐尔道,“如今他让公子住在这里, 可见公子是尊主极为重视的人了。”
  萧玉案翻身下床,朝屋外走去。院中的一景一物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照在他脸上的光束也和记忆中一样毫无温度。
  乐尔追了上来,问:“公子要去哪里?”
  “离开这里。”
  乐尔惊讶道:“可是孟长老说了,请公子在缠心院休息。”
  萧玉案哪管孟迟说了什么,沉声道:“得罪了。”
  乐尔顿觉后脖颈一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便晕了过去。萧玉案把她抱回屋里,去脱她的衣裳。
  他刚脱下外衣,一个低沉喑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阿玉那么好看,为何总要用别人的脸。”
  听到了久违的小名,萧玉案手上一顿,僵硬地转过了身子。
  萧渡的语气如常,但神色却疲倦颓废,好似刚刚熬过了一场大难,望着他的眼眸满是克制的沉沦。
  可即使如此,这个男人仍然是危险的,强势的,刻在他骨子里的傲慢邪性让他看起来丝毫不显卑微。
  萧玉案心弦紧绷,“你在叫谁?”
  萧渡走至他面前,弯身在他耳旁道:“我在叫……”他的呼吸滚烫而热烈,“你啊。”
  萧玉案强作镇定:“你认错人了。”
  单凭一个九音螺不足以让萧渡确定他的身份,更别说他还顶着别人的脸。萧渡很可能只是怀疑,还没有确定,之所以叫他阿玉也是在试探他。
  萧渡弯唇而笑,道:“阿玉很聪明,可惜骗不过我。”
  萧玉案也笑了,“你大概是把我认成萧玉案了吧。你不是第一个认错我的人,但我的确不是他。”
  萧渡一双眼睛定定地将他看住,好似风雨欲来。
  “有人比我更先认出你,”萧渡眉间微拢,道,“谁?顾楼吟还是慕鹰扬,他们不是都认为你死了么。”
  “是顾少阁主。”萧玉案,“不过这重要吗。”
  萧渡想了一想,这确实不重要,但他在意。两年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萧玉案送到顾楼吟身边,如今却在意顾楼吟先把他认出来这种小事,真是讽刺。
  萧渡自嘲一笑,对萧玉案伸出手,道:“罢了——把手给我。”
  萧玉案警惕地没有动。“萧公子,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收了客人的钱财去到百花宫办事……”
  萧玉案话未说完,忽感觉腰后一阵受力,他的手被萧渡握住,连人一起拉入怀中。
  萧玉案眉头紧皱,想要推开萧渡,却感到萧渡双臂收紧,仿佛要将他融入躯体一般。
  萧渡微微弯着腰,下颔轻抵着萧玉案的头发,近乎贪婪地感受着萧玉案的气息。即使萧玉案现在用着别人的身躯,但身上的气息,味道似乎还和过去一样,像甜美致命的毒汁,一点一滴往他心里灌。
  萧渡深吸一口气,轻道:“不承认没关系,阿玉骗人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听到萧渡说“喜欢”两个字,萧玉案差点笑出声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惊讶的,萧渡喜欢他的容貌不假,以前就曾说过喜欢看他笑起来时的眼睛。但萧渡最喜欢的,应该是他合欢蛊发作时勾引顾楼吟的样子。
  萧玉案道:“那你想不想我变成萧玉案骗骗你啊。”
  萧渡有些惊讶,亦有些惊喜,“你愿意?”
  “愿意啊,”萧玉案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的生意,只要你给足够的报酬,我可以满足你。”
  萧渡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是吗。”萧玉案不抱什么希望地说,“那你放我走,我要离开这里。”
  萧渡被狠狠刺了一下,“唯独这个不行。”
  萧玉案笑了下,“既然如此,你想对我做什么直接做便是,不必再浪费口舌。”
  萧渡放开了萧玉案,骨节分明的手来到他的胸口,眼神晦暗,难掩心痛,“这两年你没有解药,合欢蛊发作之时,是怎么熬过去的。”
  萧玉案漠然无语。萧渡竟然还有脸问他这个?
  萧渡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问:“你找了男人么。”
  萧玉案不知道萧渡到底知道了什么,但他显然已经确定了自己是萧玉案。萧渡不是顾楼吟和慕鹰扬,再如何用计狡辩也骗不过他。萧玉案也懒得装了,道:“找啊,当然要找。有时一个不够,他还会找好几个。说起来他还要谢谢你,谢你的合欢蛊让他体会到了双修之人间极乐。”
  萧渡脸色极为难看,他想再说什么,开口却发不出声。萧玉案所说未必是真的,但足以让他暴怒。他无法想象,当初他是怎么忍心把萧玉案推给别人的。现如今他光是听到萧玉案提及别的男人,就恨不能杀人。
  “是谁?那些人是谁?!”萧渡低吼道,说完又怕自己的一身杀意吓到萧玉案。他舍不得对萧玉案怎么样,但他无法忍受碰过他弟弟的人活在世上。
  萧玉案云淡风轻道:“名字太多,他记不住了。”
  萧渡被刺得五脏俱焚,强忍着怒火道:“到此为止了,阿玉。我会解了你体内的合欢蛊,之后你可以离开刑天宗。”
  萧玉案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萧渡目光转瞬温柔,“但你不能离开我——你想去的地方,我都会带你去。”
  萧玉案淡道:“即便是阴曹地府?”
  萧渡愣了一愣。有那么一刻,他捕捉到了萧玉案迸发出的杀意。
  他软禁萧玉案的时候,萧玉案坦然处之;逼迫他去引诱顾楼吟时,他亦听之任之。为何当他想补偿他,想余生同他共度时,萧玉案却像被触碰到了逆鳞一般,眼中酝酿着凌厉的风暴,就好像……好像他要做的是萧玉案宁死无法忍受的事情。
  萧渡心如刀绞,满眼苦涩。“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我只是想……”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他本要说想和萧玉案回到从前,可他心里很清楚,他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把萧玉案当做弟弟宠爱。
  “是,”萧渡道,“即便是阴曹地府,我也会带你去。然后,带你回来。”
  萧玉案对他动了杀心又如何,他自信普天之下无人能取他的性命。萧玉案或许能把他的心刺得千疮百孔,但他伤不了他。
  萧玉案不置可否。他知道萧渡无法理解,旁人也无法理解,“自由”二字对他的意义。
  无论是谁都要为唯我独尊,狂妄自大付出代价,萧渡也不例外。
  萧玉案暂时打消了逃离刑天宗的念头。一则,看萧渡的架势,他想逃也逃不出去;二则,体内的合欢蛊一直是他的一个隐患,若能彻底拔出,也不算是坏事。他又不是什么一身傲骨的人,没必要因为萧渡拒绝一个痊愈的机会。
  不多时,孟迟奉命前往缠心院为萧玉案解蛊。孟迟看了眼萧渡,道:“还请萧公子恢复原来的身体,不然我难以看诊。”
  萧玉案稍作迟疑,点了点头,当着孟迟和萧渡的面,用回了自己的身体。
  萧渡的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两年了,萧玉案长高了,出落得越发明媚动人,摄人心魄。萧玉案和男人双修的时候,是不是也用的这具身体?他见过萧玉案蛊虫发作时的风情万种,连他都把持不住,何况是其他人。
  萧渡的神色从迷醉到阴戾不过短短几瞬。孟迟看完萧玉案,低声道:“尊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萧渡闭了闭眼,对萧玉案道:“我去去便回。”
  萧玉案没有应声,垂眸看着自己手腕上淡淡的痕迹。
  走至屋外,萧渡问:“他体内的合欢蛊,可有解法?”
  孟迟苦笑道:“尊主,当初你要对萧玉案下合欢蛊,我就劝过你,合欢蛊非同一般,虽对修为金丹无损,但极难解蛊,只能在发作时用药暂且压制。尊主当时不以为意,还道不能解蛊也无妨,反正无害,只当是房中乐趣也未尝不可,尊主可还记得?”
  萧渡胸口发闷泛痛。他记得,他也记得那时他急于证明自己不杀萧玉案是为了物尽其用,他想着萧玉案事成之后会回到自己身边,他……他亲手种下了自己的恶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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