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68节

  那年轻人似乎点了点头,朝她走来:“你……”
  甜酿尖叫一声,搂着小云,牵着小玉:“快跑。”
  三人风一样朝家逃去。
  那年轻人在后头,疑惑挠挠头,大步迈来,追问:“你们跑什么……”
  这人一直追到甜酿家里来,隔着篱笆问:“那个……你是不是前阵子,晚上在湖边站着的那个女鬼……”
  “你把我小侄儿吓出魂了,能不能跟我走一趟。”
  甜酿回头,皱眉呵斥:“你是不是有病?”
  “我没病,你把我小侄儿吓出病了。”
  原来这懒洋洋的年轻人住在梅泽湖另一侧的庄子里,有天夜里带着家里孩子出来泛湖,一大一小两人在湖边钓螃蟹,正好月色清亮,见着不远处村里的桑林里冒出个白衣白裙,黑发披肩的女鬼,那女鬼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湖水。
  他那小侄儿也有十一二岁,最是顽皮的时候,见到这女鬼一激灵,可能也受了些寒气,当天回去就病倒了,养了一个月,才养好些。
  侄儿母亲把他骂了一个月,这侄儿夜里还有些怕,一直念叨着女鬼。
  这年轻人没法子,出了庄子,来湖边瞧一瞧看一看,正好就看见甜酿。
  “我叫曲池。”懒洋洋的年轻人将话说完,笑眯眯朝她揖手,“适才多有得罪,请娘子见谅。”
  甜酿听他说话,脸早羞得通红一片,朝他还礼:“我叫宋九娘。”
  曲池年方十八岁,比甜酿岁数还小一点,笑喊一声:“九娘子。”
  第81章
  曲池的意思,请甜酿去见见他家小外甥,当面解开小外甥的心结,省得孩子夜里噩梦,看见桑林和湖边便心有余悸。
  甜酿听他话毕,心头觉得尴尬,尤其难为情,连连致歉:”实在对不住……无心之举,但莫怪罪……”
  “无妨……无妨……”曲池挠挠后脑勺,粲然笑道,“九娘子若有空,请来寒舍喝茶少坐。”
  他手指往湖边一指:“我们住在明辉庄里,家姊是庄主,村里人都称之为曲夫子。”
  后来小玉去打听,原来湖对岸有个大田庄,乃是吴江盛泽郭家的产业,这郭家以生丝发家,是当地的大户,曲夫人是郭家的儿媳,青春守寡,带着儿子隐居此处,一住就是六七年,不问世事,她又有才气,能吟诗作赋,亲自教养儿子,每年冬日农闲时节,也在村里开堂授课,教村里妇孺识字念书,村民爱戴,敬之”曲夫子”。
  甜酿几人在小庵村待的时间不长,并不认得,曲夫人也是在田庄内避世,鲜少外出,那懒洋洋的年轻人,乃是曲夫人娘家幼弟,常在田庄出入,帮曲夫人处理些日常杂务。
  甜酿见乡人话里话外多有推崇,又和曲池的话一一吻合,这才放下心来,带着小玉往明辉庄去拜访庄主人。
  明辉庄由村里一条小径过去,院门隐在湖边的桑林里,院门前悬着一片铜片,用小锤敲之,声乐悠然,仍是曲池出来迎客,见了甜酿,满面笑容:“原来是九娘子。”
  这田庄占地颇阔,种着花树果林,菜圃稻田,又养些鸡鸭鹅之类家禽,仆妇洒扫耕种,采摘灌溉各司其职,几条黄犬追逐嬉戏,小桥溪流绕着一片竹林,林下三四间精舍。
  甜酿一眼就喜欢这地方。
  庄主人是个三旬出头的妇人,容貌清丽,书卷气浓,穿的也是布衣布裙,提着小锄和菜篮缓缓而来,甜酿听仆妇唤之“夫人”,曲池道“蓉姊”,上前行礼。曲夫人见幼弟带着个年轻妇人来,乌发素衣,雪肤黑眼,想起儿子嘴里念叨的那个“黑夜里浮着一张雪白的面容”,有些忍俊不禁:“快把阿策请出来见客,这回可要好好笑话他一回。”
  又向甜酿致歉:“犬子冒犯夫人,多有得罪。”
  甜酿也赔礼:“惊扰府上,实难心安。”
  仆人果真请出个十一二岁的清秀小少年,也不是请,而是推出来的,孩子坐在木轮椅内,腿上搭着厚厚的裘毯,一双眼机灵又活泼,一见就是一副闲不住的模样。
  他腿走不得路,白日不爱出门被人瞧见,夜里倒爱让曲池推着到处闲逛,甜酿一见郭策,心底也旋即明白,为何曲池要请她来田庄见人。
  郭策见了甜酿,呆了半晌,抽了一口气,皱眉:“你……”
  甜酿见他脸上那神色,有些不好意思皱皱鼻子,将头上铜钗拔下,散下发髻,抖抖衣裙:“应当就是这副模样,我那时初来此地,夜里睡不着,可能在水边出神,不防被你瞧见了……”
  “不是女鬼……我是人哦……”
  就真的是当日郭策和曲池看见的那模样,那天夜里月色清亮,风拂动她的裙子,就真如飘在半空中一般。
  甜酿和郭策两人都分外尴尬。
  郭策见母亲和小舅舅眼里都笑意满满,脸慢腾腾红了,瞟了他母亲一眼,单手握拳,抵在面前,咳了一声:“哦……”
  “世上哪有鬼神,阿策你的书都白读了。”曲夫人笑话他。
  “也不能怪我。”郭策眼珠子滚一滚,嘟囔,“你夜里不睡,去水边做什么?”
  “你夜里不睡,跟你小舅舅去水边做什么?”曲夫人不让郭策多问,带甜酿去内室梳头,“给宋娘子添麻烦了。”
  误会解开,大家心中都是舒心,甜酿喝了一盏茶,请辞出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做了几个平安香囊聊表歉意,曲夫人见那香囊精细,又是大大夸奖了一番。
  仍是曲池送甜酿和小玉出来,他性子活泼,说话风趣,三言两语逗得小玉哈哈大笑,扭头见甜酿脸颊旁微露两个笑涡,扭头看着她,笑嘻嘻的:“九娘子话少,但瞧着倒好相处。”
  曲池相貌生得好,一双桃花眼,眼神又清亮,看人的时候含情脉脉,这倒不是他本意,加上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总瞧着有些风流和轻浮。
  甜酿佯装没听见他说话,曲池见她只专注盯着脚下路,笑了笑,也不再说话。
  自此有了交集,后来甜酿也偶能见到曲池,有时候见他在湖边钓鱼,特意绕路送几尾鱼过来,有时候替曲夫人上门来邀甜酿去田庄喝茶,过了数日,曲池离开小庵村外出办事,甜酿倒是和曲夫人更熟了些。
  她很难得第一眼就对一个人心生亲近,但对曲夫人,甜酿很是崇敬。
  明辉庄内男仆很少,多是仆妇,曲夫人带着人每日劳作,把偌大一个田庄安排得紧紧有条,还照料行动不便的郭策,教他读书写字。
  曲夫人一双手可舞文弄墨,也可下地伺锄,只在女红上不太在行,庄子里没有专门的绣娘,郭策的衣裳都是郭家送来的,多是绸衣绢布,于曲夫人看来未免太过奢侈,她见甜酿那平安香囊很是精巧,不比专门的绣娘差,请甜酿帮忙,替郭策做些过冬的棉衣鞋袜,给的工钱很是丰厚,还贴补庄子自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
  知道是曲夫人有心帮衬,甜酿还是开心把绣活揽了下来,小玉不用每天为饭菜发愁,自己也不必抛头露面,真是最好不过,天渐冷,甜酿拘着两姐妹在家,帮着自己裁布拿剪,做些针线活,小玉做惯了农活,不惯拿针捏线,小玉十指纤细,倒是像模像样。
  湖边的桑林叶渐稀黄,蚕房也停下来,村里响起了叮叮咚咚的打铁声,正是妇孺们聚在一起针黹闲聊的时候,曲夫人见甜酿送来的衣裳,一针一线细细密密,样式颜色都破费心思,衬得郭策也带了几分挺拔,在儿子和幼弟面前夸了又夸。
  曲池从外头回了田庄。
  “实在没想到,能这样好。”曲夫人有听仆人们说起甜酿的来历,富人家被主母赶出门的姬妾云云,“人看着也好,言行举止都颇有教养,很合我的心意。”
  曲池瞥了瞥郭策那一身,啧了一句:“我也缺身过冬的袍子呢。”
  曲夫人含笑看着他:“她好像有些避着你,只要你在这,她从不登门。”
  “她这样做才是对的。”曲夫人看自己的弟弟,“女子处世,首要是保护自己,免遭非议。”
  曲池懒洋洋撇撇嘴。
  大庵村正好有富人嫁女,要请绣娘做一批送给男方家的小针线活,手帕扇套络子之类,曲夫人恰好受邀去人家中写帖子,也荐甜酿去做工,这户人家还请了不少三姑六婆来陪坐,有人见她相貌好,手也巧,有心做个媒,拿话问她,甜酿推脱:“有高人也替我算过,我八字不好,有碍夫家,不宜婚嫁。”
  她见众人眼睛都望着她,闪耀着旺腾腾的探索之魂,道是:“之前也议过几家人家,要么闹得人家鸡犬不宁,要么家里突有血光之灾,大抵都不甚好,脱了干系后,家家都兴旺起来。”
  众人们问了她生辰八字,甜酿胡诌了个,听得众人连连惋惜,将一番做媒心思都歇了下来。
  针线活做完,甜酿拿了丰厚喜钱,又去谢曲夫人,这回特意带了一些绣品,扇坠药枕、玉扣坠子小荷包之类,用的都是给郭策做衣裳剩下的一些零碎布头,借花献佛给曲夫人。
  曲夫人看这些小东西虽然零碎,却都精致,有些都不是普通人家里用的东西,料想她以前生活富足闲适,倒不像是外头妇人们传的那些鸡飞狗跳般不堪。
  两人说些日常琐事,午间曲夫人留她用饭,甜酿见桌上有一道小莲蓬汤,汤色奶白,尝了一口,曲夫人见她抿唇细品,笑道:“这是我娘家那边的做法,吃得惯么?”
  这汤是用豆腐和黄鳝、鲈鱼吊出来的鲜汤,鸡头米用模子印出一个个小莲蓬,小荷叶的样子,叫翡翠白玉汤,是江都各大酒楼的常见菜。
  甜酿和曲夫人,从来不聊各自的家事。
  “夫人不是吴江人么?”甜酿问,“夫人的吴江话,说得很好。”
  “当然不是。”曲夫人笑道,“我娘家在江都,不过我十七岁从江都出嫁,至今十四年,统共也回去两三回,上一次回去还是八年前。”
  “宋娘子去过江都么?”
  甜酿笑着点头:“有路过,我在淮安府,离江都也不远。”
  甜酿这才知道,曲夫人的娘家在江都做着珠宝营生,曲池生母早亡,后来曲父又娶了一方妻室,生了三四个儿女,这继母苛待前妻生的两个孩子,曲池的日子尤其不好过,曲夫人丧夫后,曲池索性从江都跑到吴江陪长姊生活,每一两年回去看看老父。
  原来都是从江都出来的,甜酿有些忐忑。
  离开江都已经五个月,他还有没有在寻她?
  她用那样的手段,一开始他应当会气到发抖,恨不得咬碎她,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他是不是也在渐渐平复,慢慢遗忘她。
  少连哥哥。
  她更愿意叫他哥哥,他算的上是一个很坏的人,惯于掩饰,伪善又冷漠,善于心计,喜欢反复折磨人。
  回忆起来,总是痛苦夹杂着心悸。
  冬日不用养蚕,夜里也要省着油灯,每逢双日,曲夫人就带着儿子郭策,在村里祠堂开授课业,教妇孺女童认字。祠堂里有炭火有蜡烛,妇人们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还能借光做做针线活,也是何乐而不为。
  这课甜酿也听过,并不是寻常的女诫女德之类,曲夫人教妇人们学些简单的字,也讲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不至于被人蒙骗欺拐,颇有裨益,小玉和小云不识字,甜酿让她两人常去听着,自己一人守家。
  十一月的冬夜,她就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屋里数银子。
  连日带夜,足足做了一个多月的针线活,还多亏了曲夫人的照顾,攒到现在,也有个十几两银子,一百文钱,就够一家人一日吃喝,五十两银子,就能买一间屋。
  她觉得自己是心安的。
  窗外突然响起窸窸窣窣一阵轻响。
  甜酿停住动作,猛然回头。
  因为只有一个人在家,门窗都紧紧栓上了,她素来仔细又有防备心,做事历来小心。
  窗上倒影着长长的影子。
  甜酿毛骨悚然,从长凳悄声上坐起来。
  “是谁?”
  有人在外头伸手摸窗,那窗户虽然老旧,但加了封条,又用油布封上了,还算结实。
  窗外有嘟嘟囔囔的声响,而后窗户咯吱晃动,显然是外头有人想用蛮力扯下来。
  甜酿咽了咽口水,摸起桌上箩筐里的绣刀,擎着油灯,小心翼翼朝着窗走去。
  “小美人……”醉醺醺的话语在窗外,“我来了……”
  “快走开,走开,不然我喊人了。”
  她的叫喊声,未必能让四邻听见。
  窗户还在大力摇晃着,咔的一声,被生生扭开一条缝隙,窗缝里浮现一只淫邪发红的眼,朝里张望。
  甜酿心跳到嗓子眼里,后背发凉,眼睁睁见一只男人干裂肮脏的手,从窗缝里摸进来,摸索着解窗栓。
  不过瞬间,窗缝被挤得越来越大,半只手臂已经探进来,她冷眼见到男人半个脸孔。
  半扇窗被推开的瞬间,甜酿将手中的剪刀扎到那人手臂里,来人吃痛,清醒了三分,嗷了一声,拧住她的手臂,扭曲着脸庞破窗探身来薅她:“贱妇。”
  酒气熏腾的身体从窗里劈进来,甜酿另一只手里还稳稳地擎着油灯,任男人揪住衣裳,身体撞上去的那瞬,将油灯往那人眼上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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