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这样啊。”殷通点了点头, 又意有所指的道:“我观那咸阳的贵人对你有提拔之意, 你若是去寻他,许是不必参加考试, 也能有所收获。”
周宁笑道:“贵人或许是对某有些欣赏提拔之意,可某连考试都无力参加, 没本事为贵人做些什么,哪里还有脸和贵人攀交情。”
殷通沉吟片刻,神色越发冷峻威严起来, 他对着周宁指点道:“你这身子骨确实很有些问题, 我记得你每月都要请休,少则四五日,多则大半月也不见人, 这样很不好,耽误公事不说,如今, 还错过了这样好的机会, 辜负了贵人好意。”
周宁笑了笑, 语气谦和的应道:“您说得对, 是某的不是。”
殷通见此, 端着脸严肃的命令道:“既然如此,你往后便不要再请休了,身子骨不好,就要多练练,法吏所无事,就去帮忙处理令吏所的案子。”
周宁唇角微勾,不驳不辩的应下了,左右也没多少时日了。
见周宁如此谦顺听话,殷通只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
他站起身来,走到微微躬着身的周宁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情又和缓了些,他道:“你在陛下面前说,一年比一年犯罪的人少,才是官吏尽责的表现,你是个有才华的,写的书传遍了各郡县,如今也是学室吏子必须的功课了,想来由你亲自出马,咱们会稽郡今年的考评必定能得个优异。”
周宁笑了笑,这是明着抬举她,然后给她加担子施压力呢,而且不仅吴中县,整个会稽郡她都要管着了,这以后可没办法只坐在法吏所不走动了。
这是知道她身体不好,所以故意折腾她,但是周宁依旧只是笑了笑,应道:“是。”
“嗯,下去吧。”殷通挥了挥手,郡守的派头十足。
《老子》有言:“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果然至理名言啊,周宁笑着拱手施礼,谦卑的退下。
殷通只是地方长官,虽如今颇有些小人得志的姿态,不过他上有御史、丞相、皇帝一堆老大,故在这一亩三分地也闹不成什么大水花。
可居于大秦权利顶层的赵高就不同了,一连除去了蒙氏兄弟和诸位公子,再不担心有公子篡位谋逆,胡亥的地位稳固,他的权势也稳得不能再稳。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自己发达了,自然也该提携家人亲信了。
而想要安排新人进去,自然得叫旧人挪一挪位置,一日,胡亥问赵高,他杀了诸位公子后,大臣们很是不服,如今朝野内外议论纷纷,如何是好?
赵高道,先帝的大臣都是功勋世家出身的名贵人,自然是骄傲的,除非陛下能施以手段,震慑住他们,否则他们不会臣服。
胡亥深以为然,而施以手段,有什么比杀一儆百更简单好用的吗?
这一次,胡亥直接问罪百官之首的右丞相冯去疾,以及其子将军冯劫,两人不愿受辱,毅然自尽,随后赵高又借着胡亥的手处理了一批官员,自己升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同时将自己的弟弟赵成提拔为中车府令,女婿阎乐提拔为都城咸阳的县令,其余各要职,也多是他的党羽,这才是真正的得志小人。
赵高并不是宦官,他是赵国王室疏远的宗室子弟,赵被秦亡后,又因其母犯罪,刑满后被罚入隐宫,所以他是在隐宫长大的罪人之子,是秦朝的低贱之人,可如今的他权倾朝野。
权利的滋味叫人沉醉,尤其是从贱如尘埃挣扎到位极人臣,他如何还愿意跌下云端任人践踏,他只想抓住更多、握得更牢。
正好胡亥觉得如今自己帝位已稳,又想起自己勤勤恳恳却暴病而亡的父皇,感慨人生如白驹过隙,他都已经当上皇帝了,就应该享受人生,要悉耳目之所好,穷心智之所乐。
于是在天下惴惴,朝野震恐的背景下,两人一拍即合,然而就在胡亥穷奢极欲的疯狂享受中,一场即将颠覆整个大秦王朝的风暴也在悄悄酝酿。
吴中县,再与殷通的谈话后,周宁果真不再请假,也不再一直坐在令吏所内不动弹,她如殷通所愿到处奔波。
只是并不是为了什么大案重案,而是一些小纠纷,在处理时也多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劝和,为犯法之人减轻罪责。
就如今次,周宁听闻经过后,便对一个卖菜的小姑娘,此次案件的苦主劝道,“只是偷盗了一文钱便叫他被判流放、远离故土,我相信你也是不忍的,对吗?”
小姑娘脸颊微红,“对,对的。”
周宁笑了笑,赞道:“真是心地善良的小娘子。”
小姑娘红着脸低着头,模样羞怯极了,又忍不住抬头偷瞥周宁。
周宁转向此次的犯罪之人,神情也不怎么严肃,并没有想要高高在上的批判或施恩的意思,只是淡笑着说道:“我知道你只是想和她开个玩笑,只是此举到底违犯了律法,也叫小娘子受了惊,便罚你三倍还她如何?”
男子听闻流放早已被吓得失神,此时听闻多给两个钱便能脱身,既感激心动又为难,便没有动作。
旁观的百姓见了起哄,“不识好歹,得亏你遇到的是周法吏,换一个人,你看你这会还能不能好好在这儿说话。”
“就是,早押了去骊山修陵墓了。”
“唉,我儿子那时候要是遇到周法吏,也不至于,唉。”
男子的神色越发尴尬难堪,只是还是没有应承,他一身褴褛,是真的连两个钱都拿不出的。
男子站在原地为难片刻,对周宁道:“我感激周法吏的好意,只我实在没钱,也不愿法吏为难,便请法吏叛我流放吧。”
周宁笑了笑,从自己荷包里数了三个秦半两给那卖菜的小娘子,小娘子红着脸道:“不,不用。”
周宁伸着手执意要给,“收下吧。”
那小娘子只好红着脸收下了。
男子呆怔的看着周宁,周宁笑了笑,道:“也不是白替你给的。”
周宁又转向黑道:“你看你那里有什么活儿,让他给你帮帮忙,挣些饭钱。”
黑笑道:“好嘞,我那里多的是活儿呢。”
周宁笑了笑,回头看那男子还呆怔着,便笑问道:“怎么,不愿意?”
男子一下子回过神,“不,不是,多谢周法吏。”
有人言,“寻一个有偷盗之行的人做工,是否不太妥当?”
男子窘迫难堪的低下头,周宁笑道:“那小姑娘收的菜钱都是放在一个瓦罐里的,他能拿一个,自然也能抓一把,可他却只拿一个,所以,我信他的品行。”
围观的百姓想想也是,瞧男子便没了异样的眼光,男子大受感动,深深看了周宁一眼,低着头悄悄红了眼眶。
平息了纠纷,周宁和黑带着那男子离去,原地的百姓还在念叨,“周法吏真是和善。”
“可不是,唉,我家远嫁的小姑子送信回来,说他们那里的官吏怕功绩不好,那是一点小错都把百姓往死了整,就为了争功劳好升官呢。”
“那些当官的可是黑心烂肠,没人性!”
议论声短暂的沉默,这样的评功绩的办法可是皇帝说的,而皇帝他杀光了兄弟,连姐妹都不放过,还有那么多功臣大臣,上头坐着的人都那样,又能指望下头的官吏如何呢。
唉,他们这里要不是有周法吏直言进谏,恐怕也和别处一样了。
“要是个个官吏都如周法吏一般温柔就好了。”
“什么温柔,娘们兮兮的,周法吏这叫做温润君子。”
周宁走在前头,隐隐能听见后面的议论声,听此浅浅勾唇一笑,这年头好名声是能转化为实际资源的。
在刘邦攻陷咸阳后,集众占据南阳的王陵,其母被项羽俘虏,为了叫儿子能安心归顺温厚长者刘邦,她绝然伏剑自杀,叫原本想要静观楚汉之争的王陵毅然决然的倒向了刘邦。
刘季靠着“温厚长者”的招牌刷了好大的路人缘,而她年纪不够,刷“温润君子”的名声也正是相宜。
周宁一行人走远了,议论声却还是没有停止。
会稽郡虽然不同别处一样严刑争功,但是赋税劳役却还是和别处一样的,而当今继位以来,各样税都加重了。
若只是赠税也还好,毕竟税是按比例收成来的,顶破天了有多少交多少,不至于叫人倒贴,可赋就不同了,朝廷就摊派一个数目字,大家伙都凑吧,可不管你有钱没钱的,没钱就卖房卖人,反正交不起就治罪,所以近来偷盗之案频发。
而在会稽郡,偷盗情节不严重的,周宁都轻轻放过了,吴中县大部分县卒狱掾得了周宁的嘱咐,也没有用人命挣功劳的意思,可在别处就不同了,百姓和官吏完全的对立,官吏不将百姓当做人,百姓也对官吏恨之入骨,只是始皇积威甚重,秦灭六国的威势犹存,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所以一切都还在按捺着、压抑着。
可是压制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该爆发的始终要爆发,就好像连着阴了几日的天,终究下了一场淋漓大雨。
第63章 星火
下雨天行路难, 可被征发到渔阳戍守的劳役已经冒雨赶了好几日的路了。
他们一脚一脚踩在泥泞里,脏了衣服鞋袜,甚至有那赤脚行走的, 脚被石头划破,伤口泛白发肿, 可他们也不敢停, 因为拿着鞭子的将尉一直再和他们重复, 失期者死。
于是,众人咬着牙硬撑着, 好不容易赶到大泽乡时,众人再怎么也撑不住了,不是体力问题,而是因为洪水把道路冲毁了,叫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前行。
众劳役望着天上大雨,前路洪水, 满面苦色,心里焦灼难安, 只觉得他们整个人不是泡在雨水里, 而是泡在了苦水里, 从头发丝到指甲缝都凉透了、冷涩了, 连日赶路的疲惫翻涌上来,不是乳酸堆积造成的肌肉酸痛, 而是一点一点陷入绝望的灰黯。
现在的他们已然被逼到了绝境, 失期者死,然而洪水不是一两日就能退去的, 道路也不是一两日就可以修好的, 他们显然是要失期了。
就在众劳役逐日陷入绝望, 整个队伍凄风苦雨、愁云惨雾之时,却也有人不愿认命,在谋他路。
陈胜和吴广是此次劳役队伍中的两个屯长,陈胜此人向来有大志向,当日在田间便言鸿鹄之志,如今又怎愿意一事无成,狼狈死去。
于是他对吴广言,反正都是个死,何不死个轰轰烈烈,拼死一搏,或有转机也未可知。
毕竟是件大事,两人找了卜者测吉凶,卜者言事能成,有功,然可再将此事问一问鬼神。
两人听罢,若有所思,鬼神么?
次日,戎卒们买鱼来吃,发现鱼腹中有丹书布帛,上言“陈胜王”,此时众人只觉得惊奇,不想当夜,他们暂住的荒庙附近又有鬼火漂浮,同时有大喊声言“大楚兴,陈胜王”,众人仔细听音,只听这声音分明像是狐狸的叫声。
狐狸可是有灵性的呀,它言陈胜为王,那……
第二日,众人再看陈胜,眼神便不一样了。
时机已然成熟,吴广便趁将尉醉酒时,故意扬言要逃跑,激得将尉大怒,对他鞭打责骂,戎卒们物伤其类,群起而哄之,吴广趁乱夺了将尉的宝剑将其杀死,陈胜也杀死了另外一个。
杀完后,众劳役猛然惊觉,这下他们是真正的无生路了。
陈胜将惊慌茫然的九百戎卒召集到一起,分析了他们原本就是必死之局的情况,又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事已至此,必死之局下有人指出了新的道路,若能求生,谁愿意赴死,众戎卒群情激动,纷纷振臂高呼,响应陈胜。
不能怪别的戎卒没有想到还有起义这条路,陈胜吴广这次起义,确实是中国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次农民起义。
要起义便得有名号,此地乃楚国旧地,戎卒多是楚国人,为了师出有名,同时顺应民心,他们打出了公子扶苏和楚国大将项燕的旗号,自称“大楚”。
这个不足千人的队伍,不说和秦国的虎狼之师对比,就是在被秦国覆灭的六国中的任何一国面前都渺小得不堪一击,他们粮食不足,也没有武器,于是他们只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可就是如此惨烈的情况,他们十几天内,却连下蕲、铚、酇、苦、柘、谯六县,直到攻到了老家陈县。
陈县是西周和春秋时期陈国的国都,也是秦朝设置的陈郡郡治,它坐落在鸿沟边上,而鸿沟连接黄河与淮河,沟通河南、黄淮、关中三大地区,南北漕运都要经过此处,故陈县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城市,其军防设施远非前面六郡可比。
但连下六县的陈胜军也早不是原先九百流寇的模样,此时的他们已经有数万步兵、数千骑兵。
而且陈胜此行似有天助,因为陈郡此时不仅郡守不在,就连主管兵马的郡尉也不在,只有一个郡守的副官郡丞在,而郡丞官秩六百石,而秦朝的县令都官秩一千石,如此重要时刻,镇守陈县的却是一个比县令还低半阶的人。
虽然这郡丞并不贪生怕死,拼死一战,但到底能力有限,不能总揽全局,加上民心在起义军,故双方经过激烈的交战,最后郡丞战死,秦兵败走,而陈胜成功夺得陈郡。
乃至于最后陈胜召集当地的三老、豪杰商量此后的计划,并在众人的推举下,自立为王,号为张楚时,这个七月还没有过去。
而七月,一千多公里外的吴中县还是艳阳天,周宁拒绝了去咸阳赶考,被郡守惩罚不得请休甚至还没有一个月。
盛夏的法吏所总是访客稀少,百姓不愿意大热天出门,只有黑和高表情凝重的汇聚到了法吏所,而对于这,其余诸吏已经见怪不怪了。
周宁不知何故得罪了郡守,郡守如今很不待见她,不仅不准他再请休,并且让偏院那边的需要往诊时寻她帮忙,叫她一个法吏在酷暑天里频繁外出之事,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所以此时黑和高寻她,众人只道是又有了什么案子。
“怎么了?”周宁问道。
高将最新得到的布帛递给周宁,回道:“二世杀了兄弟姐妹后,您让我们也多留意其他地方的情况反应,如今果然,大泽乡那边有大事发生。”
周宁看了布帛,表情很平静,这是初中课本上就学过的内容,实在很难叫她有什么惊奇的表现。
“发生什么事了?”盼围过来问道。
周宁将手中的布帛递给他,盼看完,瞳孔大张,猛然起身,说话都结巴起来,“造造造,造反啦?!”